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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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1)

    有男人疼,子惠的生活过得滋润、陶醉,为衣食无忧的日子满足,没有惆怅,也不矫情。尽管她和方旭没有“浪漫的事”,彼此之间一辈子都不会说出那三个滚烫的字:我爱你,但他们的心是相同的,牵挂对方,默默甘愿守护一生。其实那个年代,中国大多数夫妻都是这般相濡以沫走过来的,当然他们有时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吵架,甚至有脾气不好的男人还对女人动粗,但撕扯过后,照旧还得把日子过下去,正如俗话所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一切在炕头上变得烟消云散。

    当然子惠射个明事理的女人,除了体贴关心自己的男人,从没有与方旭有磕磕绊绊。也没有因男人是县长,就趾高气昂,或者利用男人手中的权利搞特殊。加上她没有兄弟姐妹,也不存在娘家人前来找方旭要解决工作什么的,自然谈不上给方旭出难题之类的事情。

    可就在子惠嫁给方旭几个月后,方旭突然被暂时停职,原因是县政府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犯贪污罪,被抓捕,供认罪行时揭发县长方旭曾给婆姨白玲用鸦片治过病。那年秀水闹痢疾,白玲肚子疼,就是这个副主任向方旭建议,说大烟膏效果好,虽说是民间土方子,不妨试一试。尽管方旭当时很犹豫,但为了救人他默许了。至于鸦片的来历,副主任当时说是地主私藏的,但方旭不知道那是没收来的,应当属公家的财产。此时正在开展“三反”运动,犯了事的副主任检举揭发了方旭,以期希望减轻自己的罪责。

    对此,方旭无怨无悔,身为共产党人犯了错就要敢于承担,中央把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作为贯彻精兵简政、增产节约这一中心任务采取的重大措施,这没有错,不然的话,大家都向集体伸手,还了得。

    在做了检查后,倒也没查出方旭其他问题。没多久,工作还未复职的方旭接到通知,要他前往西安学习。有人说这是地委副书记兰子恩运作的结果,他不想因指头蛋大的一点大烟膏,给方旭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事后方旭也曾问舅子哥,我学习完会去哪里,是不是要把我调离秀水县?兰子恩摇头说不知道,就连你去学习的事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

    既然组织上安排让他去学习,他服从,其他的不用想那么多,今后的去向那是组织考虑的事。于是,在离开秀水之前,他反倒一身轻松地携子惠回了一趟老家芳草湾。

    翠绿的树叶纷纷脱去了绿装,换上了金黄色的睡衣,鼓噪一时的知了在丛林间消失了,远道跋涉而来的西风匆匆赶到。秋色已浓,田野的庄稼熟透了,高粱含羞,玉米泛黄,高远湛蓝的天空抹着疏疏落落的几丝白云,错落起伏的群山连绵延伸向远方。

    晨光明媚,醉人的空气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鸟儿啁啾着从空中划过。马儿踏着颠踬的碎步,蹄印凌乱地洒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马背上方旭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搂抱着子惠,感到惬意。

    “唱个曲儿吧,好久都没听你唱了。”

    子惠扭头看他一眼,羞怯地张不开嘴。但在方旭的央求下,子惠还是放开了歌喉: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交了个三哥哥,

    你有心来,我有意。

    情真意切的歌儿唱得黄土地上的人们不知道了辛劳,就连风儿都听得痴迷停歇了脚步。

    拐过一道道山梁,下了一条条沟,山重水复,路依然延伸。行人稀少,偶尔碰见一队负重的生灵喘着粗重的鼻息走过。赶脚的向他们打着招呼,眼睛直往子惠身上瞄。

    “你们这是转娘家呀?”

    “是哩,你们这是走西口去?”方旭随口应承,问话。

    “不是,我们过黄河去太原。”赶脚的又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世道太平,我们赶脚的人能放心走大路了。”

    方旭说:“还是得感谢共产党是不?”

    “是哩,不然在以前碰上土匪,你怀里这么水灵灵的女人可就糟践了。”脚夫也懂得诙谐。

    方旭笑了,子惠的脸红了。

    走远了,一阵高亢的歌儿飘过来:

    上一道(那个)坡(来)坡(哎哟哟哎)

    下一道(哎嗨)墚(哎哎),

    想起了(那个)小妹妹(哎哟哟哎),

    好心慌(哎嗨)。

    也就是这些土疙瘩,每字每音都散发出浓郁的乡土韵味,不失机智、幽默与诙谐。“青草草开花一般般高,唱上一个酸曲解心焦……”那份纯贞、痴迷、大胆、坦白,令人心旷神怡、柔肠百结。

    天向黄昏,下了一道坡,家近了,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熟悉亲切,多少年在外征战、公干,梦里时常牵挂这里的一草一木。迎面扑来的都是家乡那泥土的芳香,如同嗅到母亲身上散发的暖暖气息。霎时方旭的心徒增几层酸涩、一缕悲叹,大哥和白玲的死成了他永远的痛……

    一片散落在山脚下的窑洞出现在视线里,半坡上,沟底下,到处都是依山挖就的土窑,祖祖辈辈一代又一代就在这里繁衍生息。一条来自大山深处的小溪涓涓地在坡下流淌,水花清澈,漂浮着片片落叶。子惠拍了拍身上的土尘,理了理被风吹乱了的发梢,蹲在小溪边仔细地往脸上撩水。波光反射,水的光影在她的脸上闪烁。

    前方就是芳草湾。

    穿过一片杂乱的树林,听见风吹过、树落叶的声音,几个孩子在空地上玩泥巴,弄得满脸满身都是。

    家到了,几眼破败的窑洞近在眼前。

    一个小脚的老太太从窑里出来,身穿粗布黑衣,头裹手帕,满脸皱褶。

    方旭几步赶前,叫声“娘”,跪倒在地。不用说这就是婆婆了,子惠赶忙走过去跪在了方旭身边。

    哽咽中抱住儿的肩,老太太泪水纵横。母亲粗糙的手摸着儿子的脸蛋,方旭感到母爱在顺着指尖流,泪却在心里默默地淌。

    一个年轻的妇女怀抱娃娃从窑里出来,她是方旭的弟媳妇,身边跟着一个小男孩。不用猜,那孩子一定就是建国了,子惠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看他如此瘦小的身子,子惠心疼了。

    “来,建国,到我这儿来。”子惠蹲下身向建国伸出母亲般亲昵的双手。

    建国直往婶子后面躲。

    看到建国由于营养不良的状况,方旭心酸,正因为牵挂母亲、儿子、还有守寡的嫂子,这些年他没少往家里捎钱,可母亲衣服那样破败,儿子如此可怜,致使寡居的嫂子在改嫁时连侄子也一并带走了。方旭除了难过,他还能怎样。自己的弟弟窝囊,做不了女人的主,怪得哪个。

    但乡亲们是热情的,得知他回来,呼啦啦涌了过来。不管是有头脸的还是卑微的光棍老头,方家的窑洞里外站满了人。递烟送茶,好生热闹。尽管方旭已经不是县长,但乡里的领导得到讯息还是赶来了,连连说来迟了。方旭说,我这是探亲又不是检查工作,谈不上迟不迟的,来了就坐。

    在院子里,子惠给一群娃娃们散发糖果,唯独建国不上前,直愣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端望。

    子惠走近建国。

    “看,这些糖都是给你的,欢喜吗?”她把手摊开,递到建国面前。

    建国怯怯地看看糖果,眼睛往子惠脸上瞄。

    那些娃娃们围拢了过来,“你咋给他那么多糖?”

    “咋,不行?”

    “你是他的娘?”

    “对呀,我就是他的娘。”

    有半大的孩子起哄了:“耶,你咋胡说呢,他娘早被土匪杀了。”

    子惠有些尴尬。

    这时村主任从外面走进院子,骂道:“碎怂们乱咧咧,滚,到外面疯去。”顽皮的孩子们被他轰走了。

    子惠颇为感激。

    村主任说:“你别往心上去,娃娃们不懂事。”

    子惠冲他笑笑,没有言语。

    待村主任去往窑里,子惠把建国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