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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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4)

    陕北高原,春天姗姗来迟。小河旁,杨柳吐绿,有早开的野花含苞欲放。很少有人欣赏这炮火中的春光。

    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前的不安,爆炸划破了夜晚的寂静。一道道火光穿过沉浸的夜幕,闪烁出群山横亘的容姿;脚下的大地连同俯卧的战士在震荡下抖颤、晃动,被惊扰的夜晚不安地战栗、慌乱……

    夜期盼着黎明。

    一队支前的游击队和民工在方旭的带领下从山峁上现出了身影,他们挑着担子、背着干粮、抗着弹药箱在夜幕的掩护下急速前进。

    青化砭战役后,胡宗南集中十一个旅,由安塞、延安等地分三路向延川、清涧寻找解放军西北野战军决战。西野部队利用有利的地形条件和群众基础,与敌周旋打圈,使国民党军接连扑空。四月上旬,胡宗南发现西野主力部队位置后,遂以整编第一、第二十九军共八个旅的兵力,于十二日由蟠龙、青化砭地区向西北方向进攻;并以第一三五旅由子长县南下配合,企图围歼西野于蟠龙、青化砭西北地区。

    敌变我变,彭德怀开始摸索对付胡宗南“方形战术”的办法。三月月二十六日,彭德怀致电毛泽东:“胡宗南目前寻求我主力决战”“我们拟顺应敌人企图,诱敌向东。以新四旅之两个营,宽正面位置于青化砭东及其东南,节节向延川方面抗击”。然而,这个电报也提出,以新四旅主力位于青化砭至永坪之线纵深“防敌北进”。彭作这一打算是想保持以瓦窑堡为中心的一小块相对稳定的解放区。在同一天的另一份电报中,他说:“我们正在部署力争停止敌人于蟠龙、永坪、延川之线以南,此种可能是较大的存在着,惟力争此种可能实现。”有意思的是,一直对从外线配合不抱希望的彭德怀这时却建议:“陈谢纵队应开始向同蒲路南段进攻”,牵制胡军北进。第二天,毛泽东在回电中除称赞彭电方针“极为正确”外,也设想到光诱敌东进还不够,因东出不远即是黄河。所以毛泽东提醒他:“现在不怕胡军北进,只怕他不北进”。另外还指出“陈谢迟几天行动不为不利”。毛泽东不愧为大战略家,他提出放手让敌北进的原则,正是“蘑菇”战术实现的关键一着。

    胡宗南判断西北野战兵团主力已转移到蟠龙、青化砭西北地区,遂顾不得休整,集中八个旅向西“扫荡”,寻西野主力决战,同时调守卫青化砭的一三五旅南下接应。据此,彭德怀认为敌一三五旅孤军南下,歼敌战机已经来临,遂决心乘该敌在同整编二十九军会合前歼灭之。在彭德怀、习仲勋的指挥下,西野以第一纵队两个旅钳制胡宗南部主力,并吸引其向蟠龙西北前进;以四个旅在子长县西南的羊马河地区设伏,求歼孤军南下的胡宗南部第一三五旅。

    大战在即。

    就在这弥漫硝烟的战场上,支前的方旭不期和纵队副司令员贺明山相遇。

    “方九娃,是你吗?”贺明山惊喜地叫着方旭的小名。

    “贺司令员,是我,是我呀!”

    贺明山是方旭刚参加陕北红军时的支队长,后在边区警政学校学习时是他的教官。不久,贺明山纵马去了太行山抗战前线。不承想分别多年,他们竟然在羊马河战场再次见面了。

    “想不到咱当年的放羊娃都是堂堂的父母官了,好啊,真替你高兴。我说九娃县长,我们部队的给养全靠你们这些父老乡亲了。”

    “贺副司令员,请你放心,按照彭司令的指示,我们搞坚壁清野,敌人连一颗粮食也找不到。”兴奋中的方旭精神饱满、信心十足。

    这时白玲急匆匆赶过来对方旭说:“方县长,乡亲们已经把慰劳部队的猪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开始宰杀?”

    方旭说:“现在就去宰杀,还等什么。”

    白玲转身就走,被贺明山叫住了:“等一等,不急,等拿下羊马河再杀不迟。”贺明山端详一眼白玲,然后对对方旭说:“我就不相信煮进锅里的饺子还能漏掉?不过我可告诉你九娃县长,如果把那皮包骨的猪肉给我弄来,看我到时咋收拾你。”

    白玲快言快语:“首长,你放心好了,包你和战士们吃得满嘴流油。”

    “这还差不多。”

    望着走去的白玲,贺明山对方旭发了话:“身边放着这么好的姑娘还犹豫个啥,拿下她。”

    方旭倒腼腆了起来。

    “就这么说定了,到时我还要讨喜酒喝。等明年的这个时候生个小九娃出来,不然我不饶你。”

    方旭急忙解释:“首长,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贺明山不听,哈哈大笑着策马而去。

    午后时分,沿子长、蟠龙公路两侧高地南下的敌一三五旅进至羊马河西北高地时,西北野战部队突然对其发起攻击,迅速分割包围于设好的伏击圈中。得此消息的胡宗南急令就地构筑工事、拖住西野。同时,整编第一军、第二十九军迅速向一三五旅靠拢,企图将西野反包围而歼之。但是,胡军在西野的阻击下,整整九个旅被阻击部队拦住,使其与被围的一三五旅虽只数里之隔,相望却不能相救。

    胡旅被围后,企图依托占据的东山、西山高地负隅顽抗。西野发起了总攻,首先于东山歼灭其一个团,继而围歼位于西山的旅部及另一个团。

    在战役进行当中,方旭带领游击队和支前队伍冒着敌人的炮火,往前线运送弹药,组织担架队救治伤员。当一发炮弹呼啸着飞过来时,他大喊着:“隐蔽——”声音被巨大的爆炸声吞没。硝烟还未散尽,只见他飞身跃起,又冲进了被炮弹掀起的浓尘里。

    大地在隆隆的炮声中战栗,手榴弹在爆炸、枪声如织,弹片的呼啸、人们的嘶喊,似乎整个战争都集中在这块高地上,硝烟令人窒息。

    刚刚吐出嫩芽的草地、树木在燃烧,有被击毁的车辆也在燃烧……有人倒下,有人跃出战壕端起轻机枪发出欢快的“哒哒”声。又倒下,勇敢的白玲姑娘冲上前去,给伤员包扎伤口。她头上顶着的手帕丢了,一张俊美的脸被硝烟涂了妆。

    “担架队,跟上!”方旭大声喊叫。

    支前队伍在弹雨中穿梭,一个民工中弹跌倒了,方旭接过了他手中的担架冲进了硝烟之中。

    又一声炮弹呼啸着飞来,方旭赶紧让大家卧倒隐蔽,可他自己却差点被击中。瞬间,他觉有一个身影猛然将他扑倒在地,等抖落一身的泥土翻身坐起时,这才发现了满脸灰土的白玲。

    “真悬啊,多亏了你。”他身上的土扑扑往下掉落。

    白玲啧怪地呛了他一句:“你心里就放着别人的安危,你是铁打的不成?”

    方旭嘿嘿笑了,心里却很受用。

    西野激战至下午四时,遍野里响彻的是冲锋的号角,战旗猎猎,英勇的解放军将士如同决堤的大潮漫过……至六时,战斗结束。“足称为模范战例”的羊马河战役全部歼灭敌一三五旅四千七百余人,生俘代旅长麦宗禹。

    那一根根在硝烟里被鲜血染透的野草像琴弦,被温柔的春风拂弄,奏出动人的歌谣,在天际间回荡……

    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哟,一道道水,

    咱们中央噢红军到陕北。

    一杆杆的那个红旗哟,一杆杆枪,

    咱们的队伍势力壮。

    ……

    千里的那个雷声噢万里的闪,

    咱们革命的力量大发展。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红艳艳,

    ***领导咱们打江山……

    硝烟还未散尽,乡亲们为解放大军准备的猪、羊来不及宰杀,部队又要开拔,骑在马上的贺明山副司令发现了支前队伍中满脸硝烟和土尘的方旭。

    “我说九娃县长,你可欠我一顿烧肉呢。”

    “记着呢,等你们收复延安凯旋归来,我们好好犒劳勇士们。”

    铁流般的队伍走过,方旭站在高坡上长时间送别首长、战友。

    诞生于血雨腥风中的人民军队,为实现工农大众的利益,注定要经历一场场大战、恶战的考验。从苏区反“围剿”到被迫踏上万里长征,从三军会师西北到开赴抗战前线,从保卫延安到三大战役,我军指战员冒着枪林弹雨一路走来,多少勇士在冲锋陷阵中流血牺牲,多少身躯在悲壮倒下的那一刻化为了不朽的雕塑!

    羊马河战役结束后,边区政府通令嘉奖了游击队,方旭因“参与了保卫党中央、保卫***的任务,率领游击队、民兵牵制敌人,并动员群众搞坚壁清野,与一夜之间将公粮二百余石全部疏散,参加羊马河战役支前工作,冲锋陷阵,英勇杀敌,据此除传令嘉奖外,英奖给新民主主义奖章一枚。”证书由陕甘宁边去政府主席林伯渠亲自签发,并盖有陕甘宁边区政府大印。后来这枚奖章在“文革”中被抄走了,从此不知了下落。

    方旭说,什么叫枪林弹雨,他在那个时候体会最为深刻了。那种渗进骨子乃至于灵魂深处的感受,不是用文字所能描绘得了的。如果真能描绘,那用世界上最为华丽的词语讴歌浴血奋战的将士们都不为过;一段文字就是一座不朽的丰碑,所有的文字堆砌起来,就是高入云端的巍峨山峰。他说他充其量只是山峰上的一颗石子,仅此而已,比起那些永远倒下去的勇士,他甚至觉得连一颗石子也不配。

    他永远记住了春天那个泼血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