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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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4)

    三少爷回来了。

    他为二嫂的境遇颇感同情。

    是他替二哥把娣儿娶进了王家,为此三少爷王绍坤打心里有种负罪感。二少爷死后,在城里读书的王绍坤每次回到王家堡子都要抽空到寡居的二嫂窑里坐一坐,陪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说话。他总觉得是他和父亲一起把娣儿骗进了王家大院,良心上甚感不安。到了晚上,见她孤独一人守在寂寞的窑洞里,王绍坤就觉得自己罪孽不轻,心里替她难过,她也是个人啊,不该一辈子就这么苦守一生。他把这话说给他老子王甫仁听,说二嫂那么年轻,该让她去寻找属于她应有的幸福生活。王甫仁用很怪异的眼神打量着唇上长了绒毛的小儿子,知道这小子已经长大了。

    “怎么,这是你二嫂的意见?”

    王绍坤说:“不是的,是我觉得她不能再这么孤苦地过下去了,她总不能守一辈子寡吧?”

    老甫仁却不以为然:“在这个家里她过的不舒心?吃的是她从前见都没见过的饭食,穿的就更不用说了,前不久你大哥还给了她一块上好的衣料,她是掉在富窝里了,还有甚孤苦不满意的呢?”

    王绍坤和父亲理论:“按照您老的见解,人活在世上难道就为了吃穿不成?没有乐趣地活着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如果是这样,那活人还有意思吗?”

    王甫仁大为光火:“混账东西,饿你三天你就知道人为什么活着了。吃不饱肚子你还有念书的劲?狗蛋、九娃他们咋不去念书,吃饱肚子就是他们最大的奢望。你不缺吃喝,就觉人活在世上不仅是为了吃穿,那你说说,人活着到底为了啥?”

    王绍坤知道根本难以说服父亲,索性再懒得和他理论,转身往外走去。

    望着儿子长大了的背影,王甫仁突然在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不等儿子出窑门,他喊住了:“你给我回来!”等王绍坤再次转过身来用疑惑的神情回望时,王甫仁说出了令他吃惊的话来:“你同情你二嫂说明你善良,想着她,心里有她,不如你娶娣儿好了。等你们圆了房,你和她开始过你说的那种新的生活。再说,原本娣儿就是你娶进家门的,这分明就是天意,你给他幸福好了。”

    “不,不,这不行,咋能这样安排……”王绍坤睁大了眼睛。

    老父亲的话就是圣旨,这主意一经拿定,他不会向儿子让步的。

    天哪!这都是同情惹得事端,荒唐,简直是太荒唐了。王绍坤之所以不同意,倒不是看不上二嫂,她长得那么水灵,方圆没有一个女子能比得了她。他实在是觉自己还年少,根本就没到谈婚论娶的年龄,读好书是他眼下最要紧的事。天下虽说小叔子娶嫂子的不计其数,但有了学问且受了进步思想影响的三少爷王绍坤从没想过将来的一天会和自己的二嫂有那种男女之间的瓜葛。他更没想到,父亲居然会让自己的命运和郁郁寡欢的嫂子联系在一起。不,不能,这是万万不可的,同情归同情,同情代表不了爱情。爱是多么的神圣,两心相悦,心心相印,不容亵渎。在他的心中,他对寡嫂只能是同情,压根就没想要和她怎样,这是绝对不可以的。父亲老糊涂地乱点鸳鸯谱,遇到这样由同情引出的难题是他不曾料到的,难从父命的他唯一的办法就是逃,逃离!在那深沉暗夜里,他许久打量了那扇透着灯光的窗棂,还有那映在上面清晰的影子,他能做的就是深深地向孤苦寡居的二嫂鞠上一躬,借着惨淡的星斗连夜偷着跑回了县城。

    这事后来娣儿也知道了,她是从城里来的妯娌嫂子那儿听到的。她根本不敢相信,先是惊异,后是慌乱,心儿呯呯直跳。说实在的,她喜欢这个小叔子,倒不是要做他的婆姨,而是小叔子时常的关切使她一度死了的心复苏了。当然在她的心里从没想过和这个讨人喜欢的小叔子要怎么怎么,是小叔子给她讲得许多道理至少给了她一丝活下去的盼头。就像长时间沉浸在无边的冬日里,在她孤独、无助、绝望的时候,好像看到了春天的嫩芽,一双浑浊的眼睛闪出了明亮的火花。然,自此以后,她有很长时间不再见到明事理的小叔子,渐渐地,她的眼神慢慢地黯淡了下去,心再次一点点坠入没有暖意的寒冬。她的生命不再有春天,不会有鲜花,更不会有夏日的绚丽烂漫和秋实的硕果,直到成为枯枝败叶。

    晚饭后,从县城回来暂住的大儿媳妇对公公说,像老三那么心气高的人是不会从您愿的,逼急了他会离开这个家。

    王甫仁相信这话,自此不再提这事。但打这以后,每每见了娣儿,王甫仁会把目光停留在守寡的这个儿媳妇身上,被发觉了,赶忙将头扭开。

    有一次王甫仁到城里去办事,返回时给儿媳妇买了一块布料,让她拿去做件衣裳。娣儿也没推辞,伸手接下了。穿了新衣裳的娣儿愈发光彩照人,使得她公公的眼珠直往她身上瞄。

    假期里王绍坤回到芳草湾,他再没有像往日那样到二嫂窑里去坐一坐,更不要说和她像以往拉拉话了,见了面至多打个招呼,望她几眼,而后便整天躲在窑里,或读书或愣神。娣儿更是不敢拿正眼瞭他,头一低,急急而过。

    黑夜降临,王绍坤在窑里沉思,他想帮娣儿,可想来想去,他什么也做不了,很是苦恼。从娣儿的身上折射出乡村女人生活的现状,想彻底改变,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只有消灭了封建社会的余孽,娣儿的悲剧才会从根本上避免。

    在家里呆了没多天,感到精神压抑的王绍坤提前走了。三少爷的离去,让娣儿已没了任何奢望,它惊惧于这无声无息的高门大院昏昏欲睡的日月。

    过多地娣儿坐在窑里的炕沿上发呆,她愈发想念远走西口的方占元。一度她还充满了幻想,时间长了,她知道自己和占元这辈子再也没那个可能了,慢慢地,就连他的影子也模糊了。

    我的亲亲啊!娣儿在窑里低低啜泣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