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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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原本斑斓的景致在凝霜里流失殆尽,仅剩了东一滩西一抹的残红败绿,色淡彩陈,像块破烂的抹桌布,搭晒在山坡上,堪堪地遮掩着近乎赤裸了的身子最羞处,死死僵持着,不肯轻易示人。

    走在这已经凄然的旷野里,百无聊赖的草根扯开嗓子吼上了山歌:

    绿格铮铮麻油炒鸡蛋,这么好的朋友鬼搅散。

    河湾里石头打不起个坝,手拿上像片片拉不上话。

    一把把拉住妹妹的手,你哭成个泪人人怎叫哥哥走。

    大凡民歌火爆之地,大都是地域偏僻,封建礼教束缚甚少,民风纯朴、刚健之地。以陕北为例,偌大的高原沟壑纵横,梁峁坡地遍布,交通闭塞,文化生活单调,加之地处“三边”,是回、汉、羯、羌等民族杂居之地。因了各民族和各种文化的长期融合,当地人的性格中,既有草原游牧民族旷达、重义、率直、习武的性格,也有中原人、南方人的厚重、灵动。他们敢作敢为、敢爱敢恨,这也就是陕北民歌为什么粗犷、豪放、热情、泼辣,既自由奔放,又野性十足的内在原因了。

    唱歌的草根眼睛可没闲着,他总觉得管家那躲闪的眼里含着不让他知道的秘密。这让他更加狐疑起了东家那笑而不露的眼神。

    这一夜,住在路边客栈的草根连睡觉都半睁着眼。

    一路无事。

    整整十匹河套马,膘肥体壮。沿路返回,过了关隘,悬着的心该放下了。夜宿在过往的那个客栈,看来管家和老板很熟,不用吩咐,一桌好酒好菜全端了上来。管家说,这一路惊险辛劳,总算平安过来了,今晚咱们放开了肚皮吃喝。于是,他和草根酒喝得欢畅。

    “草根,这么多日不沾女人了,怕是快憋不住了吧?那一壶满满的快溢了?”

    管家的话让草根不但心痒痒了,带裆里那个东西一起难耐了。可是一说到女人,草根在膨胀的同时,眼里不易察觉地闪过一缕黯淡,自己的女人竟然曾在别人的怀里滚动,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这一路他虽然对自己婆姨的怨恨已经云开日出,只要她从此不再那样,他还会和以往一样疼爱她。在北草地,管家去找野性子的女人睡觉,也鼓动草根去,说那些娘们叫人酥到骨子里了。但他不为所动,哪怕管家说得天花乱坠也白搭。倒不是他不喜欢女人,何况玲花和那老狗行苟且之事,给他戴了一顶令天下所有男人都分外难堪的绿帽子,不存在在北草地做了龌龊之事有愧对自己女人的负罪感。特别是那些从北边流窜过来的洋女人一度让他很是心动,但实在是舍不得兜里的那几个钱,他忍住了。

    此刻被管家故意勾逗,他体内急剧的膨胀恨不得连夜就赶回去,女人的身子真他妈叫人连心都馋。

    可管家说,我累得连骨头都快散架了。

    草根刺他:“那是你被北草地的娘们掏空了。”

    管家说,“这客栈也有行皮肉之事的女人,很不错的,让老板给你安排一个如何?”见草根摇头,管家进一步说,“不要你花钱的,这老板是我的弟兄,你尽管去舒坦就行了。”他知道这是管家在试探自己,在北草地时这狗东西咋没这般大方。

    话说到这份上了,草根不好再拒绝了。更重要的是他从管家的眼里隐隐看出藏有异样的味道,此番到西口绝不是贩马这么简单,王老狗和阴险的管家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的密谋。一路走来,他满脑子的弦没有松弛过,唯恐稍微的不慎招来大祸。此时在这客栈,草根预感到今夜必定不会平安,客栈老板一个劲劝酒,分明也是不怀好意。为了麻痹管家,他装作痛快地答应道,“好啊,不花钱的好事谁放过那就是傻子了。”

    酒足饭饱后,管家看来真是疲乏不堪,早早歇息了。

    草根去了一趟房后的茅房,为了使自己夜里清醒些,他蹲下身子把食指捅进喉咙,顿时那些刚刚吃喝进去的东西在胃里存了不多会便一股脑喷涌了出来。感觉胃里好受了许多,直起身来他还在为没消化掉那些好菜好酒惋惜,那些又嫩又香的羊羔肉就这么吐了,到底是可惜了。

    客房里,一个妖娆的女子在等候。

    他故作晕晕乎乎,摇摇晃晃,一下子把过来搀扶的女子扑在了地上。

    那女子叫了起来,“你压疼我了。”

    “女人不就是男人压的嘛。”

    “爷,你醉了。”

    “没,我好着呢,哪里就醉了,你胡说。来,咱这就睡了,脱了衣裳。”

    “爷,地上凉,咱们到炕上去呀。”那女子还是有些力气的,使劲把压在身上的草根掀开。

    “这不就在炕上嘛,平展展的,多舒服。”

    “爷,这是地上,起来,咱到炕上睡去。”那女子费力地将他架到了炕上。

    草根哪有心思玩女人,无论那女人怎样挑逗、抚摸,他都装作醉了,呼呼大睡,但耳朵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知道一定有人在窗跟下偷听。果不然,在那女人无计可施,觉着没趣了,穿衣离开后,外面的说话声应证了他的判断。

    “爷,他醉得跟死人没两样,看把我给累的。”

    “好了,去吧,没你的事了。”是店老板的声音。

    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消失后,彻底安静了下来。间或有住店的客人吆喝牲口进了客栈,马蹄声,说话声,纷繁嘈杂。草根迅速扫视了客房一遍,除了房门,前后各有一扇窗户。如果管家真有什么阴谋,前面的门窗肯定是出不去的,能逃生的只有后墙上那扇高悬的小窗户了。他轻轻从炕上站起,走过去伸手一摇晃,窗棂有些松动,再一使劲,窗条啪嚓断了。这响动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紧张地竖耳倾听一番,似乎没有引起什么来,他遂放心了。

    就在半夜,万籁俱寂,草根还是睡着了。不知啥时辰,他被尿憋醒,借着窗外透进的月色,他想起身到外面小解。刚走到门口,猛然听见有脚步声往这边移过来,尽管很轻微,是那种蹑手蹑脚的举动,而且不止一个人。草根脑海里马上闪出王东家和管家那琢磨不透的眼神,还有客栈老板眼里的不怀好意。到底还是来了,一个激棱使本就多疑的草根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抓住窗台一跳,纵身从后窗跃了出去。

    门吱呀一声轻轻地被推开,几个蒙面人扑向草根刚刚卧着的炕,锋利的尖刀一通乱扎,炕面咚咚作响。

    “没人,他跑了。”

    “后窗开着,快追!”

    草根吓得一泡来不及撒的臊尿直冒,拔脚向无边无际的荒野逃命而去。

    是黑夜里层层的大山掩护了他,月光暗淡,星云渐起,远远地传来狼的嘶嗥。此时,逃脱的草根已经没有了危险,也不再有恐惧,望着山脚下黑黝黝的客栈,他紧咬牙关,眼里滋滋往外冒的只有仇恨了。

    狗日的东家,阴险的管家!

    夜沉沉,夜的黑幕吞没了草根孤单的身影。

    多日后,几匹快马驶进了客栈,面对尖刀,店老板把什么都交代了。缘由很简单,王甫仁为了霸占玲花,草根只有去死。连说辞都编排好了,说草根在北草地不学好,趁夜黑不但偷了大户人家的钱财,还连人家刚过门不久的小女人都不放过。那家人激愤了,花钱雇佣杀手,一路追撵到客栈索取了草根的性命。

    但管家的计谋落空了,草根逃脱了。

    在芳草湾,流传着这样的话,说草根想图财害命,没得逞跑了。玲花感到不安,急匆匆跑去问公公来:“大,这是咋了嘛,我咋听说草根要害王管家,跑了。”

    草根父亲脸色阴沉:“还不都是你这女人给害的。”

    玲花心知肚明,却装作一脸委屈:“大,我咋了嘛……”

    草根父亲阴沉着脸说道:“要想活命就赶紧走,越远越好,不然草根不会放过你!”

    玲花转身撒腿就跑,自此她的身影再没有出现在芳草湾。

    团团疾风在黄土高坡上翻腾着,呜呜作响,沙土击打在纸糊的窗格上又从破了的小洞里灌入,窑里弥漫着呛人的土腥气。睡在自家炕上的管家就是在这夜风里,甚至都来不及哼一声就被人割下了脑袋。

    一早村人们悄悄议论道:那黑衣人就是当了土匪的草根,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的好功夫。

    人们还说:黑衣人就是去索要东家王甫仁性命的,谁知他进城没回来,躲过了这一劫。

    秋夜就这么清澈而又朦胧地驻守着一如往昔的芳草湾村。没有月亮,星光灿烂地镶嵌在墨蓝的苍穹,如同一颗颗熠熠闪光的宝石,映现静谧的村落。有疾驰的流星畅然滑过缎面般的幕帘,跌进帘下翻卷进群山的暗影里。

    一切显得很是平安。

    高大的王家堡子更是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