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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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4)

    随着夜幕褪尽,山岭沟坎儿又渐次醒来,鸟儿叽叽喳喳唱鸣,从颇显冷清的村头、四野间悠然升起,又悄然坠落,散入密枝枯叶间。四野不再沉寂,山村夜里独有的静谧在不知不觉中被渐起的喧闹打破。连绵起伏的群山逐渐清晰起来,有赶早的村人沿着一条弯曲如飘带般的山路,一直向东簇拥而去,通往山外的坦荡平川。

    放羊娃们赶着羊群出了村子。

    冬日的阳光软沓沓的,总是提不起精神头。远在山坡上放羊的九娃和狗蛋躲在背风的洼洼里还是感到了阳光的温暖。少年不知生活愁,尽管肚子空空,但顽皮永远是孩子们的天性。他们玩跳马,往往是年少的九娃给高他一头的狗蛋当马儿;而轮到九娃跳时,狗蛋故意直起腰,致使九娃连一次也跳不过去。九娃觉吃了亏,要和狗蛋下方格棋论输赢。尽管九娃小狗蛋几岁,但灵性的九娃让狗蛋一把也赢不了,常常是狗蛋背着九娃来来回回,得意中的九娃一手搂着狗蛋的脖子,腾出的手做跃马扬鞭的姿势,口里还不住地“得得,驾——”

    使坏的狗蛋将九娃撩在地上,嬉笑着撒腿就跑,摔疼了的九娃坐在地上直骂狗蛋是个大赖皮。

    这会在方家院子里,方福德挥动扫帚清理夜间被风裹来的沙土,冯巧芳在灶间拉动风匣响起啪嗒啪嗒声音。方占元从窑里出来,顺手提上铁锨准备去南墙角的猪圈里起粪,被他父亲叫住了。

    “占元,圈里的粪等会我来拾掇,你到娟子家去一趟,昨后晌,她家的猪圈被猪拱塌了,你去给砌起来。”

    “哦,知道了,我这就去。”方占元应着声往外走。

    “占元,拌汤好了,喝了再去。”他母亲冯巧芳在厨房门口喊了一声。

    方占元回话:“我不想吃,先过去了。”

    早晨的空气异常清寒干冷,吸一口气,肺脏都觉出了“嗖嗖”的凉意。墙头上引颈高歌的公鸡从喉咙里亮出单调的旋律,院落里的母鸡悠闲地迈着八字步到处觅食。缕缕灰白色烟雾从山野飘浮而来,丝丝生火烧柴的烟草气在村庄上空弥漫。

    村道上走来没娘娃来旺,邋里邋遢,手掖在袖筒里显得懒懒散散。看见挑水的娟子,来旺顿时两眼放光,颠颠地迎上去,讨好地献上了殷勤:“娟子,挑水来着?往后你家的水让我挑……”

    娟子用一双秀眼白他,讥讽道:“怕你家缸底都露出来了,还说这话。”

    “谁说的,我的水缸满满的……”

    娟子懒得理他,扭身进了自家院子。来旺感觉没趣,痴呆呆望着娟子的背影,站在原地自言自语:“谁说的,哪个嚼舌的说我家的缸见了底?妈的……”

    这时方占元从自家墙角拐过来,见了来旺逗趣道:“来旺,一个人嘀咕什么呢?这一早去哪儿呀,相亲去?”

    来旺嘴不饶:“咋,炕席硌得你腚疼?说这风凉话,先管好你的事吧。”

    “莫非昨晚又去小寡妇家了?没和别的男人打起来?”

    小寡妇是西村的,几年前死了男人变得很风骚,凡是上门的光棍汉、沾腥男她一概不拒。有时几个偷情的男人碰在了一起,少不了大打出手。前不久,来旺就被小寡妇家的野汉子打得口鼻见红,从此再也不敢去招惹那骚娘们了。

    被揭了短,来旺有些恼怒:“去、去、去,哪多出你个大尾巴狼来。”

    方占元嘿嘿一笑,进了娟子家。

    来旺赶过几步跟过去,扒着墙头往里瞄。

    “娟子,猪圈被拱了?”方占元往圈里走去。

    “又劳烦你了,我正准备和泥垒圈呢。”娟子提着水桶从厨房过来。

    “这哪是女人干的,还是我来。”方占元从墙根拿起了铁锨。

    娟子妈从窑里出来,“占元哪,老麻烦你,真不知说啥好。”

    “大婶,看你说的,都是邻舍,应该的。”

    站在墙外的来旺看见方占元挥锨正在和草泥,旁边的娟子拿水瓢往里加水,那情景俨然就像一对恩爱的夫妻,惹得他心里酸酸的。妈的,这事咋轮不上我干呢?来旺很是羡慕。

    娟子妈颠着一双小脚蹬蹬蹬走过来,对已经挽袖忙乎起来的方占元颇显亲热:“先歇会吧,占元,就那点活计,不着急。”

    “没事,婶子,赶晌午前就拾掇好了。”方占元开始清理地基。

    扒在墙头的来旺心想,这小子莫不是想入赘倒插门不成?你看娟子妈对他的神情就像对女婿一样,满眼都是喜爱。妈的,我咋就没这好事呢?

    “娟子,去给占元倒一碗红糖水,多放点,少了不甜。”娟子妈嘱咐女儿道。

    “知道了。”娟子撩了方占元一眼,放下手里的水瓢,满含深情地往窑里走去。

    来旺看得心发痒。

    娟子妈又嘱咐窑里的女儿:“娟子,我去你五婆家拿点干芫荽去。前些日你舅家给的羊腥汤还有些,晌午咱给占元做荞面合烙吃。”

    “行,等会我把面和了。”娟子应着端了红糖水出来。

    方占元说:“大妈,不用麻烦,干完活我还是回家去吃。”

    “看你娃说的,你帮我家干活,哪能让你空了肚子,下次谁还敢央求你?”娟子妈满脸喜欢,褶子都舒展了开来。

    一听有好吃的,外面偷听的来旺连肚子都咕噜噜叫了起来,妈的,狗日的占元好口福,竟能吃上荞面饸烙,还配有羊腥汤,想一想都让人流口水。见娟子妈往外走,来旺赶紧一溜烟跑过了墙角。

    院里只剩下了娟子和方占元。他们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到后来,娟子见搭不上手,转身又回了窑里。过了不一会,她端着个碗出来了。

    “来,占元,先吃个荷包蛋,压压饥,午饭还有些时辰哩。”

    “我不饿……”

    “你咋这样,人家都弄好了。”娟子的言语里充满了娇嗔:“没说你饿,两个鸡蛋,你一个大小伙子还不就两口?瞧你这手脏的,连泥巴也一起吃了去?等等,我倒些水浇浇,洗净了手再吃。”那口气那神情俨然就像是在说道自己家里的人。

    洗了手,端着碗的方占元边吃边对娟子说:“这大冷的天,抹的泥容易嗖,等来年开春了,我再重新上次草泥。”

    娟子似乎就没怎么听进去,嘴上胡乱应着,眼睛望着方占元出了神。

    “娟子,你咋了?”

    “哦,没啥。”忽地反应过来的娟子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急急往窑洞走去。

    方占元望着娟子离去的身影似有所悟。

    头顶上慢慢飘过来的云朵遮住了高悬的日头,阴沉起来的天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没有风,雪片飘得悠然。

    娟子隔着窗眼偷偷往外瞄,神情慢慢变得暗淡。女子的心思挂在脸上,明知道不可能,却摁不住要去想,心思稠了到头来凭空又多添了忧愁。想多了是奢望,不去想又由不得自己,如果不倒插门,占元能情愿吗?只要他情愿,哪怕母亲不答应,她誓死都要相跟上。可自己早不是女儿身了,占元怎么可能情愿,除非这世上女人死绝了。她矛盾着,纠结着,不禁长叹一气,摇摇头,伸手从窑壁扯下围裙系上,着手开始和面。

    心事重重的娟子轻轻哼唱起了《芦花公鸡飞过墙》的歌:

    哥哥走来妹妹照,眼泪儿滴在大门道。

    芦花公鸡飞过墙,我把哥哥照过梁……

    快向正午,倒塌的猪圈墙已经砌了起来,方占元正在做着最后的收尾。

    窑洞里娟子和她母亲正在忙着做午饭,不知娘俩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过了会,等娟子一撩门帘出来,脸儿红红的。

    “占元,饭好了,快过来洗洗手,吃饭了。”她端着一盆热水,向方占元招呼。

    “哎,就来了。”方占元应着。

    娟子将盆子放在窗前的台子上,看他一眼,转身又进了窑里。

    方占元跺跺脚上的泥土,走过来洗完沾满泥巴的手,又拍拍衣袄上的土尘,仰头望向了阴沉的天。

    “看啥呢,又没有星星。”娟子撩起门帘,眼里皆是柔情。

    “这老天爷吝啬的刚飘了一点雪就又止住了。”方占元的视线还停留在灰色的天际:“墒情不好,等开春了咋下种呀!”

    “别看了,饭都捞好了。”娟子轻言催促道。

    进了窑里,娟子把饭碗递到方占元手上:“天都晌午了,一定饿了吧?”

    “还行。也就干了点小活,你们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方占元筷子一挑,翻出了碗底卧着的大块羊排骨,他拿眼看上了娟子。

    娟子的眼热热的。

    这会的娟子就像情窦初开的大姑娘,脸愈发地红到了脖颈。这让方占元想起了从前,那时的娟子就是这般模样,他做梦都希望山曲里唱得那样,拉手手,亲口口,咱俩往圪崂里走。

    娟子说:“这儿还有下饭的咸韭菜,就着吃啊。”

    娟子妈接过了话:“吃羊腥汤要吃蒜,娟子,给占元拿几瓣蒜去。”

    母女俩过分的热情让方占元很是不安、紧张,他明白她们的意思,但时过境迁,失去的早已成了以往,何况现如今他心里已经有人了,一切都难以从头再来了。

    这顿饭方占元吃出了一身的汗。

    从娟子家出来,方占元感到气息一下子通畅了,重重呼口气,脚步也轻盈了。没娘娃来旺不知忽地从哪冒出,拽住他的衣袄说道:“占元,娟子家的羊腥汤荞面饸烙好吃不?”

    方占元先是一愣,即而明白过来拿话噎他:“香得很,你馋得很是吧?馋死你个没人疼的东西。”说完拐过墙角进了自家院子。

    “妈的,这狗日的也嫌我是个没娘的娃。”自语中的来旺眼睛直往娟子家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