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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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落知多少之六

    我的梦总是陷进那个夜晚。那个北方春天里最后一场飘雪的夜晚。我总是迟到,一直迟到。

    我们迟到的那个清晨,春晓你躺在衣帽架里,身穿白纱躺在白色的皮质沙发上。你神情安详,静静地躺在那里。我们都穿了黑色的正装来为你送行,手里拿的是你喜欢的玩偶,白色的狗狗。我们围绕你,向你做最后的告别,狗狗放在你的身边,我们挨个离去。没有悲伤,没有眼泪,你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在那样的情景里,我们甚至不知道你为什么离开,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离开的,但我们放你走了,不会再让你徒添更多的烦恼。我站在离别的队伍的最后头,我回头再看你一眼,你睁开眼睛,眼角流着血色的泪,然后你和你的衣帽间坠落进深海。我原本已经离开,但转身时却被人一把推进水里,和你一同坠落。

    深夜从这样的梦里醒来时,我能感觉你就躺在我的身边,你平静安详,我却泪流满面。你握住我的手,眉目依旧平静安详,但眼角流着红色的血泪,我想为你拭去泪水,你突然面目狰狞起来,形同千年干尸獠牙四起,我惊醒被汗水湿透。

    我情愿自己说了全部的谎言。假如有人正在了解这个故事,我情愿向他们表示歉意。我情愿这一切是我说的谎言,这不是全部的事实。春晓,你走了,死了在那个北京最后一场春雪里。全都是我的不甘心、不愿承认自己对你的忽略,所以我刻意将生命的苦难在给你延长,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情愿这是我的一厢情愿。

    那个夜晚,我和张恒有一盆火红的四川锅底,加上红酒小酌到深夜,然后昏昏睡去,我没有接到任何人的电话。你的母亲第二天早上才看到你的短信。你的母亲发了烧,早早吃了药睡去,当看到那个短信时,她咒骂自己怎么没能因生病死去,反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们在那个夜晚都享受着着世间的温存,把你独自抛弃在寒风里,你从此下落不明。

    那天早上,就是那个你已经身体永远僵硬的早上。我冲上二楼,洗手间浴缸里被鲜血染红,但里面没有你。我知道在生命即将结束的那一刻,你还有没放下的东西,地上有你的脚印,地上有你的血渍,你进了衣橱,找出你最后一个生日,你买给自己的婚纱,你挣扎着穿上它,白纱被你的血液染红。我看见你穿着血色的嫁衣,哼着自己的嫁曲,我想拉住你,却穿过你的身体。原来死去的是我,在我的梦里我早就死去。你的最后一夜,你穿了红色的嫁衣。你安详地躺在毛毛熊的怀里,它抱着你,你还冷吗?

    医生来了,警察来了,你的家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但你还是躺在那里,平静入梦。他们都没能惊扰你们,毛毛熊护住躺在它腿上的你,眼睛盯着你的侧脸,你美得惊艳,不像是死去。但你的眼角又流出血泪,我为你拭去,你握住我的手,你的双手握住我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下面枕住,睡去。直到你进入融化炉的那一刻,你都是侧卧着,没人能动你半分,那是你终结的姿势。我知道你怎样才是最美,我是你最后的殓妆师,我为你化的新嫁妆你还满意吗?我的睡美人。但是,为你送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都直愣愣地站着像是来参加葬礼的,但不像是你我的亲人。你认识他们吗?

    春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遗书我们没有机会看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遗书你要用图钉扎在毛毛熊身上,它掉了,上面还扎着图钉,都掉进你的血液里,黑色的字与红色的血,把那张纸染成黑红色,里面的字迹辨认不出了。我将永远不知道你最后说了什么留话给我。

    有一天晚上我从梦中惊醒,我听见有人叫你的名字,我以为是自己在做噩梦,醒来才知道叫你的是张恒。张恒躺在我的身边,嘴里叫的是你的名字。我坐在张恒的身边,看着他在睡梦中叫春晓的名字。我用枕头盖住梦中呓语的张恒,我必须说明我只是用枕头盖住而已。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我感觉我镇定下来了,我想我可以继续面对叫着另一个女人名字的我的丈夫了。我的床上躺着的是春晓和张恒,他们面庞冷艳,我的枕头被春晓枕在头下,春晓的眼角旁流下血色的泪。我知道这是梦,可我无能为力,怎样才能逃离这个梦魇?我打开窗子,从窗子上一跃而下,我躺在地上,我的头颅爆出血浆,我看到我家的窗子里站着张恒和春晓。在那个梦里,我死了,但你还活着。“啊!”我终于醒来,我扯掉眼罩。自从搬进这所房子里,无论白天黑夜,所有能亮的灯都亮着。

    春晓,你走后,你的衣帽间被我用淡灰色的幕布环绕起来。厚重的幕布后是属于春晓你的空间,这是你在这所房子里找到的唯一属于自己的地方,秦子枫留下脚印最少的地方。我拉开幕布,推开衣橱的门,里面干净整洁,所有沾到你血的东西都被你妈李兰心扔掉了,洗净了。我看着镜子里的我,镜子里的我看着我流泪,我对着镜子为里面的我擦去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干净,我抱着镜子安慰我自己。

    我去看了心里医生,他说我应该搬家。我也觉得我应该搬家,可是搬到哪里去呢?这个城市让我越来越陌生,我无处可去,我只能回去继续夜晚的梦魇。

    李兰心回来看我,她变了另一个样子。李兰心不再温婉、娴静,她多了几分冷酷与沉默,可当我与她交谈的时候,她又是那个熟络的李阿姨。我们叫了外卖吃,但李兰心说回家了怎么也要给女儿做一碗热汤喝,汤煨在灶上几个小时,每当我碗里汤的凉了,她就再给我添新的。

    “我总梦见春晓?”我告诉李兰心。

    李兰心说:“是吗?死丫头,老麻烦你,怎么也不来看看妈妈呢?”

    “她老是眼角流着血,我……不敢给她擦,我一碰她就变成一个……我梦到很多次,每次都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真的很像噩梦……对不起,阿姨,我不应该这么说春晓,可我真的很害怕。”我说。

    李兰心听完我的话,拿起我的碗把冷掉的汤倒进汤壶里搅拌起来。“是她在哭吗?你的梦里,你确定吗?”李兰心问我。

    “是,是她的脸。”我哽咽,委屈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委屈地说:“是她,我认得。”

    李兰心放下碗抱住我,“我相信你。”

    “我没有说谎。”我对李兰心说。我突然反问自己是不是说谎了,春晓在梦里只是眼角挂着血泪,流泪代表哭泣吗?

    李兰心:“杨杨,搬家吧。”

    我:“我没地方去。”

    李兰心:“怎么会没地方去,这么大的北京,你想住哪个地方,我帮你搬。”

    我:“我不会走的。”

    李兰心:“你就这样过。”

    李兰心指的是我放在客厅的被褥,我一直睡在客厅里。李兰心不愿在春晓的家里留宿,那天深夜她还是一个人离开,也许我也该痛快地离开,但我总觉得被什么牵绊住。

    那天,我躺在春晓买来后从没有睡过的半圆形床垫上。亚麻的拼接毯很厚实,不知道是不是拼接的地方太高,我躺不舒服,我揉身子下的毯子的拼接缝,却摸到了纸张的声音。那张纸是春晓的的诊断书,上面写着‘乳腺癌’,那几个字是压倒她的最后的稻草吗?直到看见那张诊断书,我才知道让春晓下定决心绝尘的是生的无望。

    我早就想为春晓绘一版漫画,迟迟没有灵感,手稿存了一大堆,但总不能确定春晓的形象应该是怎么样的。直到看到那张诊断书,我终于下定决心。在我的漫画里,春晓留着一头清爽的短发,她的两个眼角长着两颗泪痕般的血红色胎记,她的短发刚好遮住那两条红色的胎记,只有起风时,她的胎记会暴露在人们的视线里。漫画里的春晓虽然留着短发,但她总穿着蓬蓬的公主裙,她的公主裙总是黑色的,黑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她没有什么朋友,别的女孩总嘲笑她是黑姑娘、黑巫婆。女孩们说公主喜欢穿粉色,喜欢穿黑色的是巫婆,况且春晓的眼角还有血红色的印记,她们说她被诅咒了,巫婆是不能嫁给王子的。漫画里的春晓叫荔枝,因为妈妈告诉她荔枝外表虽然粗糙有鳞斑,但它果肉白嫩细腻味美,况且荔枝还有一颗坚硬的心脏,它能坚强地面对人们的嘲讽。后来荔枝不再留能遮住胎记的短发,她喜欢把自己的胎记打扮一番,她在胎记上画上小星星、小月亮、小荔枝等等,她的胎记每天都会变一个样子。小女孩们都羡慕荔枝眼角的图案,有人开始模仿荔枝。有一天早上荔枝起床后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那两颗胎记竟然比她画的任何图案都漂亮,从此她也愿意把胎记给人们看。

    自从荔枝成为我的漫画女主后,我为自己开了公众号,专门创作荔枝的漫画故事和制作漫画短剧。我开始有了自己的粉丝,又人问我为什么会为荔枝设计这样的形象,为什么会为她取名叫荔枝。我告诉他们我喜欢吃荔枝。

    我不再梦到冷艳的春晓。有一天晚上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杨杨”,我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我知道那是春晓的声音,别问我为什么,虽然她只叫了我一声,我只听了一下,我就知道是她了。我躺在春晓没有睡过的床垫上,留着泪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