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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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林兰的脾气

    关于“保卫台北及围歼苏澳之敌”的军事会议开了两天,有人才发现会场里渐渐多了一些陌生人。

    军衔多在上尉至中校之间,位置在连列席都不算的角落里,拿着纸和笔或者笔记本电脑,埋头工作。乍一看像各单位头头带来的参谋、秘书,但细细想来,会议是战区司令员林兰亲自主持,作为作战一把手的参谋长反倒成了名符其实的“参谋的长”,议题更事涉战争何时结束、如果结束以及用何种代价结束等等枢机大事,与会人员除了身上的制服,随身物品全都留在外面,林司令本人也以身作则,从无例外。谁那么大面子,能把跟班带进来?

    众将官的目光,渐渐都合拢到战区副参谋长王达明少将这里。

    战区副参谋长是假,总参二部带头二哥是真。这位少将从北京空降到这里,一落地就是整个战区的情报头头,统揽战司情报部、技术侦察部和司直特工局等等强力部门,只对林兰负责。林兰不但是第八战区司令员兼政委,还是军委会前敌领导小组组长、国务院第三特派员行政公署主任,集战区党、政、军大权于一身,既是“封疆大吏”又是“钦差大臣”。王达明纵有再大的职权,也是林兰的直接下级。然而王达明只对偶尔瞥过的目光,报以无辜、无奈以及无解的讪讪。

    不管怎样,会还是要开,事还是得做。散完会,各单位头头各回各家,各找各娘。

    林兰路人一般从王达明身旁走过,“来一下。”

    “有事不能先吱一声吗?就算先斩后奏,也不用事后还当我是透明吧?”

    充斥着抽风机沉闷引擎声的安全室里,只有林兰的声音。王达明诚惶诚恐地擦了一把汗,“别人说我这是强力部门,其实强力部门也分内、外的。”

    林兰拿起电话,“政治部值班的跑步过来。”

    电话放下没多久,战区政治部值班的少将主任助理一溜小跑进来。

    “你们到底是第八战区政治部,还是‘红四方面军政治保卫局’?”林兰安捺不住憋肚子里两天的怒火,只差没摔茶碗。

    54岁的林兰是军界新贵中出了名的好伺候,但好伺候不意味着没脾气。少将主任助理认准了“百言不如一默”的金科玉律,只管低头称是。

    “让你说你就说!别以为姓张就把自己当张廷玉(注:清代名臣,历仕康、雍、乾三朝执掌内阁机枢多年,谨小慎微,以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著称)。”

    “鳄鱼来了。”张主任助理挤出这四个字,似乎再不肯说第五个字。

    “人呢?”

    张主任助理没回答。

    “文件呢?”

    张主任助理从胳肢窝里拿出文件夹,飞速呈上。

    “不问就不让看是吧?”

    张主任助理继续沉默。

    “不是‘红头’?”

    张主任助理忍了忍,还是提醒道:“‘红头’的在档案室,这是拟办方案。”

    林兰摆摆手。

    张主任助理如获大释,跟王达明换了个“一见你就没好事”的怨念眼神,敬礼、转身、拉门、收腿、关门。

    “我只要军心,不要真相。”林兰如是说。

    王达明心中暗衬:跟我说也没用。

    “鳄鱼必须滚蛋,不然这仗没法打了。有证据抓人,没证据闷着,吃饱撑着到处乱窜没事也能惹出事来!”林兰潜伏在体内五十多年的脾气一下子点燃。

    王达明心里咯噔一下,说道:“998计划领导小组情报安全保障办公室.......有这个权力来着。是我用人太过于莽撞。”

    “蒋光头用人就很谨慎。”林兰哂他一眼,“结果投诚的投诚,起义的起义,跟着跑路的就剩些皮毛。”

    王达明不禁莞尔,“不是他不行,只是既生瑜何生亮的问题。”

    “那就说三国好了。周瑜挂了还有吕蒙,吕蒙挂了还有陆逊,你知道陆逊是怎么挂的吧?(注:东吴名将陆逊是因卷入朝堂斗争活活气死的)”

    “咳!咳咳......”

    “庭车常是个聪明人。”林兰破天荒点了一支烟,点燃后却递给王达明,“人这东西越聪明就越不安份,用十个安份的笨人不如用一个不安份的聪明人。因为真正的聪明人心里都有一杆秤,那秤砣就叫安全感。懂我意思吗?”

    “不懂。”

    “那我假装你不懂好了。”

    这时林兰把略显臃肿的皮包放在腿上,从大小不一但折叠整齐的册子、纸页里翻找东西。林兰的皮包平时都是自己拿的,别说秘书不能拿,连回家都锁进保险柜,老婆也碰不得。军中早有传闻称,林兰的将星都是从这包里摸出来的,因为当今一号不只一次在公开场合夸奖林兰的包。虽然也有人嗤之以鼻说那是“奉旨作秀”,但王达明知道,这个包早在林兰坦任西藏军区参谋长时就带身边了,那时当今一号还在浙江省当书记。

    “这是昨天的。”林兰找出一份由中办机要局下放、抄收单位机要部门自行印制的《内参》资料,翻到“国务院副总理某某某在中南海紫光阁会见加拿大客人”一页,又摸出小折刀,连同时间戳一样,细细裁下“加拿大客人”时小兰与副总理的合影,“你从司直警卫营里挑个他认识的干部,把这‘秤砣’送到前沿。”

    王达明默默接过纸片。

    “爱国这东西,是很复杂的。”林兰不知为何突然扯到这里,“汪精卫他娘的就很爱国,早年刺杀晚清亲王,胆子比孙大炮还大,你敢说他年纪大后就不爱国了?他的路线,昂山(见附注)也走过,但人家偏偏成功了,而且一成功就死掉,反倒成就一世英名。”

    *附注:昂山(1915—1947年),缅甸抗英独立运动领袖,缅共创始人之一。早年领导学生罢课受英国殖民当局通缉,1940年逃亡葡占中国澳门,与中共联络未果,后受日谍劝说赴日。1941年在中国台湾、海南等地招募缅籍流亡学生组建“缅甸独立义勇军”,号召以“驱狼吞虎”的方式联日反英。1942年率部潜回缅甸,发动缅人以情报、侦察、补给上的有力支持,协助日军击败英属印度部队和中国远征军。1943年在缅甸傀儡政府中任国防部长。1945年率缅军倒戈,进攻日军直至日本投降。战后赴英谈判缅甸独立问题,因拒绝交出缅军兵权(注:毛爷爷也教导过我们的),于1947年7月19日在与其它7名部长开会时,遭到受英军支持的反对派刺杀。死后被缅甸人民奉为国父、民族英雄。

    “怎么突然.......”王达明擦了一把汗。

    “要说庭车常不爱国,你信吗?”

    “不信。”

    “我也不信。但间谍和军人是信条相同,但法则不同的两种动物,间谍第一法则是生存。当年周总理给阎宝航的最高指示是‘生存’两个字,同样的指示不会给彭德怀。”

    “难道他受到了某种威胁?”

    “这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人是有血有肉的动物,不要老用‘国家利益大于天’的老生长谈去衡量一个人是否爱国。”林兰哼哼道,“对那个重情重义的聪明人来说,这小妮子就是他的天,而你就是他的地。只要天不塌、地不陷,他不会做出让自己万劫不复的事情。”

    王达明的眼眶渐渐湿润了。

    “干这行的危险有时候不只来自外部,这不是‘身正不怕影子歪’所能根除的。”林兰面色一改,目光幽幽,“所以狡兔三窟,也就无可厚非了。”

    王达明浑然一震。

    他突然有一种直觉,觉得中央对总参二部历任头头的定位,最多只是“称职的技术官僚”。论起天赋和素质,久浸宦海、阅人无数的林兰上将其实才是最佳人选。

    对于战争尾声中急转直下的一幕幕,曾任总参三部直七处通信士官、时任中央警卫团通信参谋的林玲中尉,在多年之后创作内部报告文学《红色仓鼠》时,是这么写的:

    “我的老首长王达明少将怎么想不到,战区地下室里的那个直觉后来竟成了事实。战争结束不久,第八战区司令员林兰上将即平调副总参谋长(注:副总参谋长是大区正职)一职,正式接过因年龄问题转调国防大学的刘清正中将的情报工作。后又升任中央军事委员会专任委员(不兼部职的委员),仍然分管情报。”

    林兰上将的警卫员预热动力伞引擎的时候,南边几十公里开外的机场里,莱布其上将的儿子正将友军逃兵“遗落”的sd卡,重新插进电脑。

    除了几张庭车常的戎装近照,似乎没别的了。

    按照令狐迟的说法,莱布其中校并没有做什么专业操作,只是简单地将“文件夹选项”从默认的“不显示隐藏的文件、文件夹或驱动器“改为“显示隐藏的文件、文件夹或驱动器”。

    果然有货。

    莱布其中校大跌眼镜,“就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

    “那为什么非让逃兵‘遗落’不可。”

    “不想让板田二佐插一脚,仅此而已。”令狐迟回答。

    莱布其明白了:逃兵真的只是逃兵,没有什么特殊身份,sd卡是庭车常通过某种渠道交给令狐迟,又由令狐迟故意放在逃兵身上的。这一切只是为了避开前资深警探板田少室的注意力。事实证明,板田少室拿到sd卡后一度不肯撒手。

    所以庭车常故意拍了几张近照,放在sd卡里,这对板田少室来说等同于*裸的挑衅、嘲弄与蔑视。板田少室果然愤怒了, 异常地愤怒将自己锁进房间,到现在都不肯出来。

    莱布其笑了笑,“庭车常到底是个幽默的疯子,还是个疯狂的傻子?”

    “只是周星驰的粉丝。”

    “周星驰?”

    “stephen chow,周星驰。”

    “i see!i see......”

    “不看看多出来的是什么?”

    “中国人吹生日蜡烛前,不是都喜欢闭上眼睛,许个愿吗?”

    “您请随意,中校。”

    令狐迟说完自己该说的,重新回到地面,重新叨起莱布其中校亲手奉上第二支雪茄。

    背后远远投来一个幽怨的目光,那是每次都偷拿中校雪茄的cia探员,加里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