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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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节 时氏战车

    中国广州,依依酒店企业集团有限公司总裁助理办公室。

    在一个服色袭黑、面容惨淡的妙龄少妇带领下,同样身着黑衣的一些人,静静地闯进了办公室。

    秘书没有拦,也拦不住。虽然是在大陆,在军警森严、全城戒备的沿海中心城市广州,有些人想闯的地方就是政府出面也不一定能摆平。何况那是静静地闯。

    “李姐,今天我一定要见到时董。她不回来我就一直等在这里。”

    少妇是这么说的,音量不大,挂着黑布的臂弯里睡着出生不久的婴儿。但所谓“李姐”知道,眼前这个未亡人至少还保持了一点理智,否则说出来的话很可能就是:“姓任的,你马上让时小兰滚回来!”

    整个依依集团乃至整个时氏家族,如今只剩这位少妇有资格那么喊了。

    她是时氏家族二号人物时风扬烈士(注:前文中的猫儿,五叔养子)的遗孀、时小兰的嫂子。时风扬与时小兰没有血缘关系,但从五叔那代起就列入了时氏族谱。

    时氏家族的历史若从涉足军情界算起,如果已繁衍到第四代。

    第一代时不济,祖籍浙江省江山县,出生在台北,原名小林原草。生父姓海,生母是日本人。

    时不济曾就读日本陆军幼年学校台北预备部十一期,后回到大陆,得到父亲生前在台抗日的战友、时为国民党元老的林森保荐,以名字少写了一个“小”字的方式于1926年进入黄埔军校六期骑兵科。国共交恶期间作为学生军,多次参于清共血案,但不久就以腿伤为由申请退伍。后入赘到破败滇商家中,做上门女婿,从此随妻姓时,并改名不济。1937年为报中统杀妻之仇,愤而变卖产业购买枪支、私募死士,成功暗杀多名cc系涉案要员。事迹败露后受黄埔同期同学戴笠庇护,加入军统。1941年赴缅,坦负滇缅运输护卫工作。1942年底因叛徒出卖,被日本宪兵逮捕入狱。狱中通过生母小林氏在共产国际远东局中的特殊渠道,摇控指挥狱外华侨社团帮会的地下抗日工作。1943年共产国际解散,母子俩因故身份泄露,于1944年分别在台北、仰光两地先后自刎殉职。直到六十年代,时不济才被“国防部情报局”(军统逃台后的变身)公开解密,追授为少将。

    第二代时奇、时凌兄弟,以及时五。

    时奇出生在中统重庆女子反省院。母亲时兰兰,原为昆明报社记者、国家青年党(注:抗战期间规模、影响仅次于国共两党的第三大党派)成员。时兰兰公开呼吁释放张学良,遭中统秘捕,不久被处决。时奇幸得母亲生前的狱友保护并抚养,四岁时经军统暗中搭救,才得于同父亲团聚。

    时凌出生在缅甸。母亲崔敏,原为流亡在华的朝鲜抗日组织成员,以日语特长在中统控制的“中国之声”广播电台工作,后受时不济招揽,加入军统。

    时五原名徐五,父亲徐格是时不济的老部下。时五自幼随时氏兄弟在泰国上学,三人感情深厚,胜似手足。

    时奇、时凌自父亲被捕后就流落在中缅边界,不久被父亲的老部下徐格等人找到,抚养成人。兄弟俩长大后,利用父亲残留在滇缅公路沿线的军统、洪门、青帮等华侨社团关系,渐渐发展势力。八十年代末经中国致公党(注:前身为洪门致公堂,现为中国八大民主党派之一)牵线,转投大陆统战部阵营,不久以个人名义秘密加入民革,驱逐滞留缅北的国民党残军势力。时凌在“金三角”诸势力混战期间遇难,不久,时奇也惨遭农克祥贩毒武装仇杀。时五暂领时氏旗下产业,并代理w字号部门专员职务。

    第三代时风扬、时小兰兄妹。

    时小兰是时凌的独生女,幼时丧父,五年前伯父时奇又在缅北遇害,时小兰受庭车常搭救才逃过一劫(详见《狼烟深处》)。

    时风扬本是时五的族侄,生父时三随时凌遇难后,被时五收为养子。五年前时奇遇害,时五如追随而去一般郁郁而终,时风扬继承了时五名下的遗产。由于年少的时小兰不愿执掌“w字号部门”——这辆隐藏在时氏商业帝国背后的战车,他只能接替时五暂领时氏产业,力挽狂澜,硬将风雨飘摇中徘徊在十字路上的“时氏战车”扭回正常轨道上。

    由于时奇、时凌兄弟以及后来的时五,都是以个人身份加入统战部情报系统,时氏集团并不完全等同于w字号部门。因此时风扬在暂领时氏产业期间,迟迟不肯代理“w字号部门专员”职务,而是与中央统战部代表任飞飞一起,耐心说服时小兰。直到时小兰同意继承“w字号部门”,才按照时奇的遗嘱,将时凌、时奇兄弟名下的产业控股权一同交还时小兰,圆满完成第二代到第三代的平稳过渡。

    渐渐成熟的时小兰,最终也没有亏待这位没有血缘关系但胜似骨肉的兄长。她将时氏产业中的商业部份几乎全盘托付时风扬经营,自己则专心驾驭“w字号部门”这辆战车。兄妹俩一个涉商、一个涉政,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配合之默契、信赖之无间毫不亚于前一代人。

    第四代的这个娃娃,如今还没有名字。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谁也无法预料将来,这个娃娃能否与时小兰八字还没一撇的未来后代亲密无间。不过真正让任飞飞头疼的问题,现在就摆在面前。

    “李姐,如果时董不回来召集董事会,讨论我丈夫股权清算的问题。一切后果谁来负责?”

    “时范丽珠女士。”任飞飞叹了一口气,“时氏家族产业遍布海外数国,涉及多个领域,盘根错杂。如果您执意要这节骨眼上单方面撤股,最终拿到的,也许只是股价暴跌的缩水股权。”

    “家父留给外孙的遗产足够这孩子花一辈子,时家能给多少我不稀罕!我唯一关心的是我和丈夫的孩子,不会一生下来就绑在你们的战车上。时董不回来可以,但你必须公开我丈夫的遗嘱。如果遗嘱要求这孩子成年后必须像时董那样走上那条路,才能继承遗产,那我拧头就走,不要这份遗产!”

    “我无权这么做。”任飞飞说。

    “你们都不是人!你们太残忍了。”时范丽珠姣好的脸蛋,扭曲成一团可怖的东西。

    任飞飞抬起头,冷冷看着时范丽珠身后那些身材短小精悍、显然是泰国娘家派来助阵的黑衣男子,“你就是把泰国皇家特战团的退伍人员全请来,我也是这么说。别忘了这里是中国,他们任何一个人敢在这里亮出枪,我保证你娘家跟‘poly’的合同都变成废纸。”

    “poly”公司在国内普通老百姓视野里,只是多如牛毛的国有房地产企业之一,但有心人只要注意到“poly”一词取自“pla”的谐音,就不难猜出它的历史背景、主营范围及其恐龙一般存在的海外影响。

    时范丽珠咬了咬牙,“都出去!”

    那群黑衣男子,刷地一下退出门外。

    “你说不想让孩子绑在时氏战车上,那你的娘家,何尝不是绑在poly战车上。我们都是成年人,有什么说什么,不用拐弯抹角。时氏旗下的国内产业中,时总执有26%股份,略高于时小兰的25%,兄妹俩加起来足以保证国内产业控股权不落外人之手;海外产业中,时总执有9%,仅次于时小兰的21%、citic(注:自己百度)的16%和poly的15%。9加21大,还是16加15大?就算时小兰同意你抽出时总的国内股份,注入海外产业,citic和poly能同意吗?这笔帐不用我帮你算。”

    “你什么意思。”

    “你娘家某些人的野心太大了,你不该跟着渗合。”

    “哼,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将来,中国军方把时氏家族那点岌岌可危的独立经营权也掐死在手里?庭车常就是个野心家!”

    “你很聪明。”任飞飞笑了。

    “我问你,poly突然减执股份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为庭车常入主时氏产业做准备吗?”

    “连庭车常准备退役的消息你都知道,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既然知道,你怎么还敢来这。”

    时范丽珠微微一怔。

    “有些事我平时不管,不代表我不能管。”任飞飞长长一叹。

    这时门开了。

    “嫂子。”

    “小兰.......”

    “为什么出卖我,出卖你的丈夫、你孩子的父亲,我的猫儿哥。”

    “猫儿哥?”时范丽珠冷冷盯着时小兰身后,门外突然空无一人的走廊,“叫得比庭哥哥还亲热!时小兰,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结婚!”

    “这是我的事。”

    “时风扬跟我在一起的时间还没你的十分之一,你说我不能问吗?”

    “你看电视剧看得太多了,嫂子。但你还是我的嫂子,现在我只想弄清楚,到底是谁告诉你庭车常要退役。”

    “那不是迟早吗?庭车常穿着军装怎么跟你结婚,怎么坐上时氏商业帝国的宝座?”

    “嫂子,你现在的脑子很乱,没发现吗?你被人利用了,嫂子。”

    “总比被你们利用好。”

    “我真不愿相信是你向叛军告密。虽然向板田少室那个j国人,泄露猫儿哥去台湾消息的不是你,但任书记、我,还有猫儿哥差点都因你而死。我知道那不是你本意,更不是范老先生的意思。你有一个太过聪明的哥哥,你哥哥跟佐岛森阳走得太近!”

    时范丽珠瘫坐在地上,咬破了嘴唇也没能止住因误送丈夫性命而悔不当初的泪水。

    “孩子先给我,你们慢慢谈。”任飞飞起身走来。

    毫不意外地,时范丽珠没有拒绝。

    再狠心的母亲也不会把亲生孩子当作筹码。时风扬是为时氏家族、为时小兰死的,时小兰会比任何人都心疼孩子,孩子不会受到伤害。

    门再次关上,再也没人能进来。

    “嫂子,该给孩子取个名字了。”

    “嗯。”

    “叫什么好呢?”

    “就叫时不悔吧。”时范丽珠平静地说。

    时小兰的眼泪刷刷下来,“时不济,时不悔.......时兰兰,时小兰........”

    “他是我和风扬的孩子,但毕竟是时家的人,没办法.......”

    “时家流的血已经够多了,嫂子。我不会让这孩子再走同样的路,我保证,嫂子。”

    “随天意吧。”时范丽珠目光怨恨,“当初你也不肯,最后还不是肯了。”

    “再也不会!”时小兰尖叫起来,那尖叫让整个房间都颤栗不已,“时家再也不会有那样的遗嘱!从我这里开始——没有!”

    “恨上一代也没用,那是时家的命,是诅咒。”时范丽珠嘲弄道。

    “谁!谁在诅咒!”

    “还能有谁。”时范丽珠无力地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只有吊灯,吊灯的光亮惨白惨白。

    “你要顶住啊小兰。”时范丽珠只看过小姑子一眼,就摸出那支本来没打算摸出的手枪。

    勃朗宁1922式,口径点三八。枪身上的铭牌,早已被岁月挫得模糊不堪,只剩光滑的冰凉仿佛苦潭幽水一般。

    “那枪不是用来自杀的!”时小兰厉声喝斥。

    枪是时不济的老岳父留下的,它本是战乱岁月里达官贵人衬托身份的奢侈品,后来被时不济上了子弹,杀了人。再娇贵的奢侈品一沾血,便成了凶器。它杀过中国人、日本人、缅甸人、泰国人、马来人和朝鲜人,但这件为时小兰的祖母时兰兰而沾血的凶器,始终未能挽回时兰兰的生命。

    充耳不闻的时范丽珠慢慢将枪管,塞进嘴里。

    轻轻地她扣动扳机。扳机松开击针,击针撞向子弹。子弹静静躺在枪膛里,只是轻轻叹了一声。

    时小兰夺过手枪,打开门。

    坐在走廊里逗弄时不悔的任飞飞拧过脸,看见那件老古董扑通栽进回收篓,寿终正寝。

    门轰然关上。

    “带孩子走。去芬兰、去瑞士、去哪都好!别再跟时家、跟你们范家有什么联系!”

    “中国人肯放过我,j国人肯吗?”

    “j国人早让a国人给卖了。”

    “.......”

    “庭车常提前退役的消息,是总政配合国安故意打出的*。要不是你有外籍身份,现在已经进看守所了!11点20分有架货机送配件去埃及,现在走还来得及。”

    时小兰扔下一张盖有总装备部免检印戳和poly公司职员编号的登机牌。

    半个小时后,涂有民用航空标识的货运型波音747飞出中国领空,几辆挂着广州公安牌照的警车驻停在依依酒店楼下。

    中国台北,第八战区司令部。

    王达明刚从战役部署会议现场出来,就看到那个几乎所有现役将军都不愿见到的老人。老人也是少将,但僵尸一般毫无生气的皮肤皱成一团,怎么看都让人不舒服。王达明把他领进301室甲字间。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鳄鱼将军如是说。

    “好的吧。”

    “不久前,统战部w字号在台南遭到宪兵围捕,致使书记任飞飞、专员时小兰负伤、副专员时风扬牺牲。事件原因已被统战部查明,结论是w字号保密措施失当,时风扬赴台行踪被敌人事先掌握。”

    “家族企业毕竟不同于军队啊。那坏的呢?”

    “任飞飞被中纪委带走。”

    “哦,啊!”

    “时小兰行动自由,但限制出境。”

    “什么情况?”

    鳄鱼将军继续说道:“来战区以前,我刚刚逮捕总装备部一个负责运输事务的处长。”

    “嗯嗯,什么情况?”

    “这人你认识吧?”鳄鱼将军拿出电脑。

    “原总参三部直属海外第七处侦察员林爽,去年10月9日在j国殉职,中央军委追授‘狙杀英雄’个人荣誉称号,追晋中校军衔。嗯,你想说他可能还活着是吧?”

    “凡事皆有可能。”

    “好吧。”

    “海外工作有海外工作的特殊性和复杂性,1024特别行动组成员中,除周成武之死有原血鸟成员贾溪旁证以外,其它人的死因都出自庭车常的单方面证词,但根据多年来的海外工作原则,只要部门首长庭车常本身不存在疑点,他每一句话都可以作为原则上定论的重要依据。原则上有定论,不代表事实上已结案。”

    “莫非京东警视厅拖进太平间,又拉去火化的遗体不是林爽?”

    “不是没有可能。”鳄鱼将军说。

    “他敢!”王达明怒道:“欺骗组织等同于叛变!他敢!”

    “兵荒马乱的没什么不敢,况且京东警界早已受到‘寡妇’一定程度上的渗透。‘寡妇’不属于我军正式建制,是由庭车常直接操作的雇佣性组织。”

    “既然有尾大不除的担忧,当初总政为什么不建议中央,取谛这一组织。”

    “战争是最大的政治赌局,高收获意味着高风险。”

    “你怎么不把我铐起来再问?姓庭的现在就在前线掌兵,你就不怕他临阵兵变?”

    “军队是人民军队,不属于任何个人,他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何况我只是怀疑,不断怀疑是我的职责。就算软件测试一样,测试的目的不是验证产品有多么完美,而是尽可能地发现迄今为止尚未发现的错误。”

    “嗯嗯,那你现在想要我做什么。”

    “只有中央军委能够命令你做什么,怎么做。我找你谈话只是谈话,谈完了话,你该干嘛还得干嘛。”

    “我快被您逼成急性子了,老前辈。”

    “该谈的都谈完了,现在我该走了。”

    “.......”

    王达明飞起一脚。茶碗撞到刚刚合上的门板,啪地一下,咣当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