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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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出大事了

    今年的江南早早的就入冬了,天地万物到了秋天,已经显得分外萧索,到冬天更不用说。冬天的到来也意味着,万物的枯竭,而枯竭同时意味着重生。

    已经快到阳历新年,再过几天学校也准备放假了。周末,陈阳跟邱老师就坐在家里面,两个人,面对面小酌。陈阳给邱老师讲这学校里面遇到的新鲜事情,讲哪个女生长的水灵灵的?讲课本上现在学到的,讲高尔基,讲柴可夫斯基,讲泰戈尔,反正就是专门讲些邱老师不知道的。老人家,一辈子听到的、看到的都是孔孟之道,程朱理学,陆王心学,说话满口都是之乎者也。

    就是这样两个人,一个满脑子都在憧憬着外边的世界;一个,却算不上是学识渊博的国学泰斗,但对老祖宗留下来的那点东西真是如数家珍。就是这样两个人聊起天来那是有津有味,而且无话不说。

    两个人正喝得高兴,有点酒意涌上心头,微醺醺地。

    突然外面来了一个人,推门而入,着急忙慌地,也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唐突。

    清冷的江南,萧索的冬天,寂寞的人儿。或许啊,当人经历的突如其来多了,遇到任何事情就不会觉得突然,一切在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老天为你安排好一切,而你要做的就是塑造更加强大的自己。但是遇事不慌,宠辱不惊,是需要极大胸怀和气魄的,无关于年龄,不关出身和信仰,它应该是人在后天能够培养起来的一种气质。

    来的这个人是谁?反正陈阳不大认识,叫不出名字。但是,这几年也经常在镇上来来回回,也许打过照面,没有说过话。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一定见过,不然不可能知道陈阳。

    “有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邱老师,平常就看不得人慌慌张张,“年轻人一点沉不住气,冒冒失失,办事肯定也不稳当。”平时邱老师就是这样教导陈阳的,告诉他什么叫“遭时反覆,不离兵凶,秉节持重,有不可夺之志。”

    陈阳总是反驳:“你是个老头子,我不跟你比较,我这小伙子血气方刚,怎么能没有一点冲劲?”

    “哎呀,我没时间跟你们废话了,陈阳快跟我走,你妈出事了,在医院”

    90年代的末期,南方很多地方的市场已经不再是之前只在特定时间开的集市,商业的气息已经开始蔓延,固定的市场已经形成。草市从南北朝开始,经历了长时间的演变,发展到现在,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发展阶段。

    这天一大早,陈阳的母亲就做好了早饭,安置好陆大娘,然后自己提着个篮子,装了点亲手纳的鞋垫,就上大街了。

    可是,一直到了中午,陆大娘也没有看见陈阳母亲回来。一般陈阳母亲上街,到了中午肯定会回家,回家来做一顿饭。陆大娘焦急地在门口左右徘徊,走来走去,踮着脚望来望去。这个时候跑过来了一个人,告诉她:“你家那个保姆啊,在集市那头被一辆车给撞了,现在已经送到医院了,医生说情况不太好,让赶紧叫家里人!”

    陆大娘听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啊,她有个孩子在中学读书,你赶紧去看看。”

    结果来人跑到学校一看,学校已经关了门。还好看门的认识陈阳,因为陈阳有时候放假不回家就住在学校,到了放假宿舍门关了,他就央求着让大爷给他开门。不过这小子也挺会来事,有事没事就给大爷买点酒,从邱老师那里给大爷带点菜,这一来二去的大爷也就认识了陈阳。

    “你找谁啊?没看见学校关门了吗?”

    “大爷,我找一个叫陈阳的,他是这里的学生。”

    “你是他什么人?找他做什么?”

    “老子没空跟你废话,你要是知道他在哪里快点说,不然就要出人命了。”

    老头子平常也是有点警觉性,看门看久了,看着谁都像坏人,遇到谁都要盘问一番。

    “出了什么事?”

    “哎呀,没空跟你废话了”转身就走。

    “站住,回来。一看你就不像好人,说,有什么企图?”

    “我呸,个老东西,不好好看大门,你还在这里琢磨起我来了!”

    “你今天不给我说出了一三五来,就不准走。”

    “放手”

    “不放”

    “唉,你个老头子挺倔啊,不过我没空跟你拉拉扯扯,你要是知道陈阳在哪里就快点告诉我,他妈进医院了,医生让他过去。”

    “哎呀,你早说啊,陈阳应该在大众澡堂前面的邱老头家里,你过去,一问就知道了。”

    “知道不早点说,尽耽误事。”

    于是,这才一路小跑找到了陈阳。

    “陈阳出大事了,赶快跟我走,来不及了。”路上二人边跑边说,反正都在一个镇上。镇卫生院离邱老师家也不是特别远。从邱老师家出来,走过一个澡堂子旁边的小巷子。这个澡堂子可是有点历史了,以前的人还是比较喜欢泡澡的,是后来家家户户条件都好起来,澡堂都没有以前那么普遍。穿过小巷子,就是座防洪闸,后来搞建设的时候就废弃了,里面有一个小房间。后来来了一个老太太,把房间打扫出来,开了个小铺子,卖一些针线什么的,一直卖了好多年,后来老太太背也驼了,耳朵也不好使了,估计都八十多了吧。只是最近这几年没有看见了,估计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走过这座桥,就是一条宽阔的大路,是这个镇子通往外界的、唯一的一条大马路,去县里面这是毕竟之路,平常来往的车也不是特别多,。而镇政府,就在这一条路上。走过镇政府再往前面走,就是陈阳的学校了,学校对面就是镇医院。

    本来走路也就十来分钟的路,两个人飞快的跑着,一溜烟就到了。

    一到了医院就大声喊着医生,医生在哪儿呢?反正就到处看,到处望。人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肯定会着急忙慌。

    “医生,医生在哪里?”

    “哎你们干什么呢?吵什么吵?不知道这是医院吗?”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肥胖的护士过来了,白大褂脏兮兮得,估计好几个月没洗了。这女的就好像没睡醒一样,慵懒的,扭了扭脖子,晃了晃腰,伸了一个懒腰,“你们干什么的呀?不知道这是医院啊?吵到我睡觉不说,吵到病人万一出什么事情谁负责。快,说,你们干什么的?”

    然后来的这个人和陈阳就说明了缘故。

    “哦,知道了,过来吧。”二人来到了医院后面的那一排房子,整个镇医院就两排平房,还是好几十年前建成的,不过每年都刷一遍油漆,白的绿的。

    话要说回来,几十年的老房子走在里面真的就瘆得慌,这也就为什么好多鬼片都在医院里面拍,走进去真的就是一股寒意。地上潮湿的很,在南方有一种天气叫“回南天”,衣服晒在外面好几天干不了,墙壁上的水珠都可以洗手了。一连持续了好多天,都是这个样子,地上很潮湿,连空气也是潮湿的,走在里面,推开一扇门,这扇门带动了空气,传来一股冷风。

    陈阳跟着那个胖女人,来到最里面一间房子,推开门,陈阳一看,母亲就躺在病床上,脸色枯黄,总有种油尽灯枯的感觉。

    任凭陈阳怎么喊,也没有用的。母亲甚至连眼睛也睁不开,嘴也动不了,说不了话。

    这时候,护士开口了:“不用喊了,人已经不行了,怎么喊都没有用。”

    陈阳转过身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护士的面前:“我求求你了,我就这一个亲人了,求求你救救她吧,我求求你了,好吗?我求求你们,救救她好吗?”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也许父亲去世的时候,自己还那么的小,还不是很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但是今天,当自己已经具有一个成年人的生理和心理的时候,老天似乎又跟陈阳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平常的时候邱老师交给陈阳的东西最多,他总是告诉陈阳,做人一定要学会超然物外,做到挥洒自如。也许陈阳还没有达到那个境界,也许陈阳有自己的想法:总觉得年轻人就应该有自己的脾气和秉性。但是今天不同,一个人如果在面对亲人离世还能无动于衷,那只能说明这个人是完全的冷血无情,而不是冷静,更加不是沉稳。

    “你求我也没有用啊,我又不是医生,我说了不算。”

    “那你带我去,不,那你告诉我医生在哪?我自己去找医生。”

    “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医生不要吃饭,不要回家啊。你没来医生就已经下了病危书了,赶紧准备准备吧。”

    没办法,陈阳掩面痛哭流涕。他怪自己无能,怪自己没有能力,在这个时候帮上哪怕是一点忙也行,哪怕能为母亲做一点什么也好。

    陈阳撕心裂肺地哭着。痛苦在心中撕开了一道口子,所有的悲痛从中间喷涌而出,对于父亲的,对于奶奶的,所有的所有瞬间爆炸。

    心中的伤痛在一点一滴地汇集,就好像在身上撕开了一个伤口,眼泪就是盐水,滴在伤口,渗进血液,沁入骨髓。每滴一滴眼泪伤口疼一次,滴一次疼一次,滴一次疼一次。

    “妈,我对不起你,我还没有好好照顾你,我还没有让你享福。妈,睁开眼睛,你看看我,你跟我说说话好吗?

    总说,父母对子女的爱,是最无私的、最恒久的。哪怕到他们老了,到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们也会记得爱你,牵挂你。

    陈阳的母亲虽然不能说话,也看不见陈阳,但是,眼角泛起了泪花。

    陈阳恨自己。恨自己,没有照顾好母亲;恨自己,没有能够抓住那个开车的家伙;恨太年轻,恨自己没能给母亲提供最好的医疗条件;恨这帮医生,不到最后一刻就放弃了;恨父亲,恨父亲丢下自己娘两个就走了。

    这一刻,他谁都恨,但似乎他谁都恨不着!

    眼角还挂着泪,陈阳的母亲,留完这最后的一滴泪,就停止了心跳。

    陈阳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感受到母亲手上传来的温度,慢慢地冰冷,慢慢地僵硬,慢慢地掰也掰不开。

    从父亲走后,母子二人,就没有这样长时间的,在一起面对面的。陈阳母亲一直总想着多干一点什么,好把之前欠人家的钱还了,好让儿子生活得更好一点。那一年,一夜夜白头,又熬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头发白的更加彻底,不到四十岁的人看起来就像五十多岁一样。辛苦了这么多年了,总算有机会休息休息,可是,却是这样的一番境地。

    任凭谁也没有想到。

    天,慢慢的黑了起来。医院的外面,也就有那么一两盏灯还亮着。灯光射进屋子里面,一切的感觉都是那么的阴森恐怖。冬天,天气本来就分外寒冷,加上这个破旧的、古老的医院本身的氛围,现在更加是寒气彻骨。

    周围的人都开始拉开陈阳,可是怎么样也拉不开。陈阳拉着母亲的手不愿松开,母亲的身体早已僵硬也放不开陈阳的手。

    只要手还握在一起,仿佛母亲就还在,仿佛还是一家人,仿佛自己不是一个孤零零的人。母亲的时候越来越僵硬,一直保持着握着陈阳的那个动作。直到最后,温度一点点散尽。

    到了晚上,护士已经换班了,来一个,年纪稍轻的护士,跟陈阳说:“小伙子,这是你什么人?”

    陈阳没有回答。

    “小伙子,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节哀顺变。你看人已经走了,停在这里也不是那么回事。你看要不你先把人送回去,这样我们这里的其他病人也心安一点。你说冷不丁一具尸体停在这里,其他病人看着也会感到害怕的啊,你说我说得对吧?”

    陈阳,愣了一下神,没有说话。

    “哎,我说小伙子,我跟你好话也说了,你起码得回应我一下吧。你再这样,我们可得采取强制措施了。”

    陈阳已经出离了愤怒,心里憋着一股子劲,还没等陈阳说话,外面就进来几个人。估计就是医院里面养的闲人,五大三粗的。过来,拉着陈阳,然后另外几个人连着病床和陈阳母亲就都扔到了外面空地上。

    事实总是这样残忍。冬天,人刚刚去世,还在医院里面,就被扔了出来,本该救死扶伤的地方,却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比起冬天的寒冷,这样一种行为更加让人心寒,心寒到让人绝望,绝望到让人出离了愤怒。

    愤怒到了极点反而容易让人平静。

    面对生活中的强势,如果我们没有能力去反抗,那么只能接受,只有当有一天我能够变得更加强大,才有话语权,才有选择权。

    陈阳,抱起母亲。没有掉一滴眼泪。眼神,出现了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一种坚定,坚毅。

    她抱着自己的母亲,就一路走,一路喊:妈,咱们回家。

    回家?这个念头突然就出现在脑海里,回家,回哪个家?回谁的家?是啊,六年前的一场大火过后,就已经没有家了。

    月黑风高的夜,陈阳就抱着母亲,抱不动了,就背,背累了了,接着抱。一刻不停,一步不歇,就这样,往村子里面走着。

    此刻的陈往阳,似乎脑海中刚才所有的悲伤和愤懑都已经忘却了。回想着以前的种种:现在只爱,有母亲的辛劳,更有母亲那一根根苍白的头发,无神的双眼,颤抖的双手。回想起以前母亲曾跟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回想跟母亲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回想以前还是一家人的时候。

    冬天的夜,很寒冷,也很安静。冷到连土都冻上了,走在路上,踩上一块泥土,冻土破碎的声音让你心里发颤!

    陈阳,抱着母亲,找到了大伯家里,半夜敲开了大伯的门。记得啊,父亲走的时候,奶奶走的时候,也都在大伯家里。现在,母亲走的时候,也在这里,是不是一种巧合?别样的一种团圆,只不过,这种团圆让人心寒。

    九十年代末期,很多农村人依然接受不了火葬,尽管火葬在国内已经推行了很多年。但是,那些抵制的人认为:人生来,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一把大火一烧,就什么都没有了。很多人还是选择土葬,一口棺材一埋,一了百了。

    这一年正好是97年,据说正好是中央政府发布了一条命令,要求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火葬,禁止土葬。于是,政策下达到了县政府再到镇政府,各级政府广泛的动员,要求必须实行火葬。不允许私自下葬,一旦发现,二话不说,直接关进狗笼子里。当时闹出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要么就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的提前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还能落个全尸,结果一时间还出现了个死亡小高潮;要么就是人已经埋了不敢立墓碑,人一多结果就有了两家人祭拜同一个坟墓,都说是自己的老父亲。故事的真实性就不可考了,但是还是反映出来很多人不支持火葬的。

    陈阳想起来以前母亲跟自己说过:怕火。也许是那一场大火,让她谈火色变。反正,说我以后死,一定不能火葬。

    当时半开玩笑说的一句话,现在却一语成谶。

    可是啊?之前的人们,如果用土葬,是要有一副棺材的,棺材呢?没有。

    一般的人,在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有的人活到70岁,也许50岁的时候就为自己准备好了棺材,总有那么一天能用上的。陈阳的母亲,却没有为自己准备,一是没有合适的地方安置棺材,寄居在别人家里总不见的把棺材放在别人家吧;第二,也从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陈阳要按照自己母亲的愿望去办,还得现找一副棺材,然后趁着夜色就偷偷下葬了,也好了却老人家的一个心愿。

    陈阳在脑海中思索着,搜索,不知道该去找谁?忽然间脑海中蹦出一个人,就是那个五保户陆大娘。

    多年前老人家中风的时候,就为自己准备好了棺材。不过啊,很可笑的事,最后这一副棺材,没有用上,在陈阳母亲的悉心照料下,老人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现在,陈阳母亲却走在了陆大娘前头。陈阳飞奔一般的,反正跑起来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鞋跑丢了,那就光着脚跑;脚也扎破了,没事,流点血也要跑;摔倒了,爬起来接着跑;再摔倒,再爬起来,再接着跑;衣服摔烂了也不管不顾;胳膊摔伤了,也不管不顾。

    陈阳到了陆大娘家里面,又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陆大娘的面前。

    十五岁的陈阳已经长成一个大人模样。都说男人膝下有黄金。可是黄金有价,生命无价。黄金就算再贵,也能买的到。可是,故去的人,已然故去,再多的钱,换不回来。

    陈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叫了一声:“奶奶,求求你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本来是为我自己准备的,你妈来了之后,我没用上,结果到了现在反而她自己用上了。可怜啊,如果不是你,别人我是万万不会叫他拿走地!”

    取回了棺材,陈阳把母亲安葬完,一个人坐在坟头,想了好久:为什么父母带自己来到了人世间,却又一个个离自己而去?让自己孤零零。无能为力的陈阳在夜晚,在坟地里面,大声的吼叫着,拼命的吼叫,歇斯底里,声嘶力竭。他好像耗尽孩童时代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悲痛,所有的伤感,所有的疑问。

    爸妈已经团聚,空留自己存活于这人世间。一场葬礼,是一次团聚,也是一场成人礼,也许父母正看着自己长成了大人!告别了过去,成长得无比坚韧!

    陈阳,在坟头坐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直到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