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清尘如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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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少夫人守贞失性命,新生儿立生遭父嫌

    真是老天爷的脾气,任谁也摸不透,去年春里,那是出了奇的旱,致使从未干涸过得弥河都断了流,有谁想,转过年来芒种刚过,新麦还没上场呢,天上就没完没了地下起雨来。

    弥河滩里的银瓜,因着雨水的滋润,见天的疯长,瓜农们放心的撂了挑子,只道是老天爷体恤,然而整整六天过去了,漫天雨云丝毫没有挪窝的意思,瓜农们开始心中打鼓,老天啊,雨够了,再下的话,庄稼人可就毁了。但高高在上的天老爷,怎么会听到几个小民的呼声,眼见河水没过石桥,并向河套里漫洇过来,大家才从美梦里清醒过来,都说大旱之后必有大涝,老天爷,您这是要断了俺们的活路啊!。

    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雨,并没有阻挡住新生命到来的脚步,素心从自己一阵阵的宫缩中,预感第二个孩子即将来到世界。然而这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却丝毫没有带给赵至青些许的喜悦,从早晨到黄昏,妻子整整折腾了五个时辰,孩子仍然没有生出娘胎,赵至青越来越感到了一种不详的预兆。

    产房是男子禁足的地方,赵至青尽管心急如焚,也只能站在廊下,焦急的看着族奶操着小脚慌乱的出出进进,眼见黄昏已过,妻子的叫声渐渐微弱,他感到妻子再也等不起了。

    急急忙忙的换人套车,老刘远远地跑过来:“东家,没招啊,刚才二生探路回来,说石桥早没进洪水里了,我们的马车怕是没有去路啊。”

    “嗡”的一声,赵至青头都大了,老天,这不是要人命吗,从家里到城里,区区三十里路,平时就是一撒马的工夫,现在因着这道河,倒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不管前面有没有路,总得走走看,难不成看着她们娘俩遭罪不管了?”

    “你想送素心去城里生孩子吗?”赵夫人不知何时来到儿子的身边,一脸严峻地问赵至青:“即便她同意,这样的雨天合适吗?”

    赵至青六神无主,见到母亲,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娘啊娘啊,怎么办,怎么办,素心这都一白天了。

    见一向沉稳的儿子从未像今天这么慌乱过,赵夫人咬咬牙,转身向着房内跺跺脚朗声说道:“素心你听清了,你爷们豁出命去也要送你去城里生孩子,这是她对你的情分,我虽不舍的自己的儿子,可我不会阻拦,但,娘求你再试一回,最后试一次,果真不中,我就答应你们冒这次险。”

    “月娥,给少奶奶进参汤!”

    房内月娥应着,俯身递过一碗参汤,六儿接了喂给姐姐喝,素心喝了两口,软软的靠在妹子身上,衣裳早已被汗水湿透,双目无力微启,一副被掏空了的模样。

    屋内暂时一片死寂,赵夫人再也顾不得什么忌讳,推门闯了进来。素心听到门响,艰难的睁开眼睛,见婆母目光坚定地立在自己的面前,心一急------

    “夫人,出来了”惊喜过后,族奶突然又大惊失色叫道:“是一双小脚,立生啊!”

    赵夫人临危不乱:“快,帮她拉出来!”

    六儿抱着姐姐的头抖作一团,哪里还听得到夫人的话,吕氏伸手抓住了孩子的小脚,冲素心喊道:“少夫人,加点劲,老婆子帮着你,再晚一霎,孩子就憋死了。”素心凭着那一点残存的意识,听到了孩子的危险,接近崩溃的她突然得到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族奶,我没有力气了,???您帮我??????拖出来???”

    孩子终于出生了!

    一片鲜血喷溅到床单上,吕氏突然失声叫起来:“夫人,血崩了!!!。

    天哪,我这是做的啥孽呀,赵夫人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快—去请------王先生。”身子晃了两晃,拉开房门,看到儿子瞬间由喜转悲无比惊愕的眼神:“去看看素心,怕是不济事了。不要哭,她------会走的不放心的。”

    赵至青跌跌撞撞扑进门,一眼望见妻子平躺在床上,面如黄纸,见到丈夫,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惨笑复又合上眼睛,半滴清泪慢慢滑过脸颊,赵至青扑倒妻子身边,双眼布满血丝,竭力压抑着心中的凄苦轻轻说道:“素心,别离开我,你说过伴我白头的,别吓唬我,你会好的!”

    素心用力睁开眼睛,歉然望着丈夫那头被雨水打湿了的头发:“元直,我们------都错了,素心既是------慧心姐姐的---影子,本主已逝,影将何存?将我于慧心姐姐并排葬了吧,我---太---累了------。”

    六儿爬过来,一把抱住至青的肩膀:“姐夫,快救救姐姐。”掉过头向着素心哭道:“姐呀,别吓唬六儿,姐夫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王先生趟着雨水匆匆跑进门,看了一眼素心,摇摇头没惊有惊动赵至青,慢慢退出门,见了赵夫人,心情异常沉重:“莫再惊动少夫人,让她有尊严的安安静静的离开吧。”

    素心已是弥留之际,瞥见失神的妹子,无助的哭倒在丈夫肩头,再次努力睁开眼,心里一阵酸楚,这丫头到底还是将心思放到姐夫身上,然而想到两个幼子,从此将失去自己的护佑,残存心间的那丝妒意顿时化为乌有------哎,就遂了这妮子的心愿,有她照看着自己的孩子,总比交给那些狠心的后娘好些。

    素心动动手,似乎是招呼六儿过来,六儿爬到姐姐身边,握住她的右手,透骨的凉气几乎冰冻了她全身的血液:“姐呀,看看你的孩子,你不能扔下他俩啊。”

    素心握了握妹子的手:“六儿---姐没福,陪这---么好-----男人到白头,你要照顾---好---他,还有两个孩子---陪他们长大------。”

    赵至青半跪在床前,见妻子临终还在牵挂着自己,禁不住心头大恸,嘶哑的哀号划破了密集的雨网,射向黑漆漆的夜空。

    元直。。。。。。素心。。。去了,你。。。。。。不必伤心,素心。。。。不过是。。。。。。幻影,。。。。

    大雨停了,明天会艳阳高照,可赵至青却永远地失去了心中挚爱的女人,那一刻,他头脑出奇的清醒,嘴里喃喃的说了句:“她走了----走了-----”轻轻地抹上妻子半睁的双眼,一头栽倒在地。

    素心,兰花中最纯净的一个品种,君子中的君子!

    赵至青尽管心里万般留恋,,但是老母在堂,素心的灵柩还是不能在家里久停,况且他的痛苦,家人皆看在眼里,或许只有尽快的让死者入土,才能让他慢慢地从痛苦中解脱,于是赵家决定丧礼就开在三日,一家人顿时忙了起来。

    此时的赵至青俨然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的悔恨伴随着痛苦与日俱增,明明知道她的胎位不正,我为何不早让她住进医院,素心的死,实在就是我的罪过,当这些念头一再闪过他的脑海,无疑更加加重了他的悔恨。

    赵汗青来到二哥身旁,轻声的征询他,明天的葬礼,新生儿的名号是要用到的,该为孩子取个名字了。

    自新生儿出身的那一刻起,就在父亲心中埋下了一颗怨恨的种子,这个苦命的男孩,等待他的注定是一个多舛的童年,赵至青甚至不愿再看他一眼,所以当赵汗青索要他的名号时,瞬间就点燃了二哥的怒火:“这个孽子,不是自己带着名字来的吗?就叫‘立生’”赵汗青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说:“不妥啊二哥,孩子是‘于’字辈,怎么能叫立生呢?”

    “住口”赵至青声嘶力竭的喊道:“他配一个‘于’字吗,不叫他‘克生’就算便宜他了。”

    赵于亭一大早接到家里报来的噩耗,马不停蹄的往回赶,怒气冲冲来到家门,早被占元挡在身前,换了一身孝衣才放他过去,二门外见到娘亲,昙华夫人面色冷峻,告诫孩子:“进厅门,只管跪下磕头、嚎哭,今天不是惹事的日子。守住了心中的怒气,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安慰。”赵于亭拨开母亲,冷冷的走进前厅。

    想想二婶,自从嫁入赵家,从来无欲无求,只拿一片真心善待家里的每一位亲人,结局却是如此的凄惨,赵于亭哀痛之余,心里更多泛起的是愤怒,民国这么多年了,是谁还在抱残守缺,用这幅禁锢了国人几千年的封建桎梏害人,因为医院里的医生是男人,就甘愿丢了亲人的性命,名节,这该死的名节,难道比产妇的性命更加重要吗?

    这就是大家族的冷酷、男人的自私、强烈的占有欲最直观的体现!二叔,这次你真的酿成大错了,正是你的自私,亲手扼杀了自妻子!

    赵于亭在寻找,他的愤怒急需一个可以发泄的突破口,一眼看到二叔面入枯縞昏昏噩噩地坐在地砖上,一夜之间头发泛起了白霜,见到侄儿,木然抬抬眼皮,曾经的虎目黯淡无光。赵于亭瞪大了双眼,突然跪倒在二婶灵前。

    “二婶,上苍无眼,该死之人不是您!”。

    随后赶到的昙花夫人见儿子跪倒,心里暂时松了口气,他知道儿子的脾性,这个孩子太有主意了,他敢于挑战任何他认为不合乎人性公义的事情,如果盯他不紧,指不定会闹出啥幺蛾子,要知道后堂大院里,可全都是青州府有头右面的人物。

    想到这里,昙花夫人毫不犹豫的狠狠地给了儿子一个耳光。

    赵于亭固执的抬起头,母亲迎面射过来的目光冷若寒冰:“瞧瞧今天的阵势,不是你小孩子撒野的时候,二婶疼你,有目共睹,可今日是她的吉日,有力气就给我跪在这里,谁对谁错,那是你祖辈、父辈的事,容不得你追问是非。”

    赵汗青强忍心中的悲伤,遵母命游走在众权贵乡绅之间,赵夫人跟前,自有一干本家妇女陪着,老人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她隐约感觉到儿媳之死,多多少少与自己有些干系,心里自然是追悔莫及,如果自己不说出那些关于名节的话,素心是不是会早些住进医院,还会有后来的悲剧吗?哎呀,这该死的怎么就不是我呢?

    二日是亲朋开祭的日子,一大早族里的子弟便被外柜上分散到四乡八疃送卟告。内庭买菜的、扯布的、迎来送往的,处处都需要人,没有一个细致的分工,院子里一团糟乱,现时急需一个主持的人选,但赵夫人无心铺排,赵至青更是心如死灰,自暇不及,余下两兄弟一个年轻顶不了大任,另一个还窝在佛堂里只一遍遍的念着往生咒磕头呢。

    最后这担子自然落到了昙花夫人肩上。不愧出身名门,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夫人,俟走上前台,倒颇有凤辣子理事宁国府之神韵,后堂里的一干人等,一经昙花夫人指派,皆有条不紊,半天下来,并没有半丝遗漏。这不得不让众人对她刮目相看了。

    因着逝者的遗言,墓田里开好墓穴,就位于慧心右首。

    早晚各送了一趟纸马,响器班子自然是不遗余力地卖弄,当然也少不了丰厚的赏银。入夜,孝子们坐席守灵,寝苫枕块,通宵达旦,不离丧茨。

    第三日,合家五服内的晚辈均头顶孝帽,鞋鞔素布,跪在在灵棚两侧,手持丧杖,等待着亲友们做最后一次祭拜。

    于字辈直系四兄弟中于捷、于亭头上长孝遮面孔,身穿縗衣不饰身,赵元青的儿子白儿被家人抱在怀里。月子里的赵立生索性就用一个小冬瓜代替了。

    土地庙子前送过最后一趟大纸,天将午时,众人翘首相待,,等待着最后一拨‘大客’的到来。突然门外一阵乱哄哄,哭姑奶奶的有之,叫大姐小妹的有之,更有胡混着哭爹叫娘的,外柜的管事占元知道少夫人娘家亲眷到了,赶忙招呼本家的长者迎之。众客进门,兵分两路,女人们直入前厅停灵处,男人则来到灵棚前,于捷跪迎,见三位舅舅满面悲愤,陈家少掌柜陈春,因为是素心的堂弟先行了三拜九叩之礼,逝者的两位哥哥则扔下主祭直奔前厅。于捷在大哥的暗示下,紧紧跟在舅舅身后。

    陈川站在大妹棺前,检视着妹妹的装殓,因丧事来的急,老夫人便舍了自己的寿材,厚殓儿媳,陈川满腔愤恨无处发泄,一眼瞥见妹夫半躺半坐在草席之上,表情呆滞,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自家的小妹,抱了婴儿的襁褓陪坐在姐夫身边。

    “赵至青,还我的小妹,是你们赵家害死了她,我要你偿命啊”。陈川嚎叫着冲上前,一条腿却被于捷随后赶到的抱在怀里,低头看外甥,满脸惊惧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脸,陈川百感交集,仰天长叹,这位平日里钢铁般的汉子,满腔怨恨,于外甥地哀哀哭泣中,顿化漫天的泪雨。

    “哎呀,孩儿啊,这就是你娘的命啊,老天爷都不留,又有谁能救得了她。”想起这些年小妹没少眷顾自家老小,兄妹情深,陈川又一次痛哭流涕,赵元青上前苦劝,才渐渐止住悲声。走到六儿身旁说:“小妹,爹娘带话,你在赵家多日,眼下失了你姐,就更不能在这里裹乱了。收拾一下,下午随哥哥回家吧。”

    六儿听了大哥的话,下意识的抱紧了襁褓,抽泣着回道:“大哥,妹子回不去了,姐姐临终前嘱托妹子,定要亲手拉扯俩孩子长大成人,这份托付小妹推不开的,何况于捷那么依恋我,立生这么小,让我怎么忍心离开他们?”

    二哥陈河“嗐”了声愤愤说道:“咱陈家的闺女咋就这么犟呢,有一个填到火坑里还不够吗?”

    正午时分吉时到,主祭喊一声“起灵”,年轻的小伙子登上木梯三下五下就撤走了灵棚,于亭领着众弟妹,男左女右绕棺一周,抓了五谷开始往厅外急走,门外的管事塞到每个人手里一点干粮,大家哭着走出大门。

    厅内几个伙计叮叮当当地封棺声惊醒了麻木已久的赵至青,他用尽力气扑上前,拼命用头顶住素心的棺盖,只想一同随亡妻去了。陈川可怜妹夫忙招呼陈河过来架住赵至青,嘴里喊道:“妹夫,节哀吧,让她入土为安,逝者已去,活着的还得苦熬,为了孩子吧。”

    刀击碗破,上过几十次大漆的楠木馆由十六个壮年抬出赵府,相熟的乡绅、亲戚、纷纷当街路祭,几里的路程,竟然走了一个时辰。

    棺木下葬时,遇到了难题,因为连日的暴雨,刚开好的墓穴竟然渗出清泉,如果贸然下葬,棺椁定会浮于水面,赵元青请教长者,懂行的老人说,这样的事情前世也曾有过,这就看主家是要人还是求财,求财就要车尽存水,下棺封石,要人就得填平墓穴平地起坟了。

    赵元青听过并不全信,想到穴底见泉,车之不尽,随口说道:“没有人哪来的财,何况咱家怎会缺了钱财,还是求多子多孙吧。”

    一句话让赵家墓田平地起了座大坟,几年后赵至青家产易主,而几十年后赵于捷身后果真出了六个儿子,十七个男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