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清尘如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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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赵夫人省亲归故里,俏泉儿素手调羹汤

    赵至青苦笑着对嫂子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还有三族奶这位长辈,再说啦,三族奶做稳婆,救了多少赵家子弟啊。”

    杨九五接过话茬说:“我粗略问过,你家的伙计也不是主犯,只需保长出面来保便可放回,只是咱这状元里自老保长死后,便没有人来接替他的位置了,县里的指示很难传达到这里。二弟你为人仗义,也颇受乡里敬重,依哥哥看,保长这副担子由你挑起来最能服众了。”

    赵至青至此方听出点眉目来,他是个聪明人,用脚趾头也能想出,现在的保长干的是个啥差事,年年那一眼望不到边的捐税像大山一样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各村的保甲长们就像催命的阎王,这时候谁还会接手这块烫手的山芋呢?

    冯昙华冷笑一声说:“二哥啊,瞧二弟天天忙得火上房的样子,哪里还有工夫干什么保长,妹子劝您还是消停消停吧。”

    杨九五见一向通情达理的妹子今天就像是吃了枪药,知道自己在赵家确实伸手太多了,已经伤害到了兄妹之情,便自找台阶转圜道:“二弟确是事务繁忙,无力为民服务,那就请代为兄物色一位吧,村里总得有个跑腿的啊。”

    听到‘跑腿的’三个字,赵至青灵机一动,村里人有句戏言,‘小七的嘴,春香的腿’,赵春香整天无所事事,还尽捅娄子,不如给他找点事做做,何况由这个胆小鬼做保长,自己还好控制。

    想到这里赵至青开口说道:“这保长的人选,一要脑子灵,还得腿脚麻利,最主要的是得识字,前两者村里大有人在,只是识字的人不多,现在有这么个合适的人选,不知县长您用不用?”

    杨九五问:“谁呀?”

    “就是被县长捉去的赵春香”

    杨九五听后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此人行为不端,难以服众。”

    赵至青意味深长的笑笑:“县长哇,如今的保长干的都是些啥活啊,太仁义的,还玩不转呢。”

    赵夫人老早就有归省之心,一直不得功夫,挨到了中秋节后又迟疑了几日,白露就过了,天气开始一日凉似一日,想到自己的痨病根子随时都会复发,心里免不了打起了退堂鼓。这些年来孩子们每每念及自己的病身子,天一冷便格外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伺候着,生怕有什么闪失,好在今春上在连续服用了神医苟先生三个月的蜜丸后,身体开始有些起色,当时就有了归省之意,却又被一连串的家事耽误了行程,眼见中秋节都过了,赵夫人想到白发苍苍的老母殷切的期盼,终于决定回娘家。

    粗略算起来,上次归省至今也有三年之久了,家中的老母亲八十有九,虽然眼下还算硬朗,可又有谁能保证老人永远康健呢,人老了,就像一台年代久远的时钟,或许就在某一日某一时嘎然而止,再说自己也老了,莫说承欢于老人膝下,就连平常的见面都成了奢望,每一次见面,仿佛要跨过千山万水,每次离开仿佛都是诀别。

    越想到这些,赵夫人越是归心似箭,赵至青不敢迟疑,清晨派下伙计采办礼品,晚上便装齐了担子,青州的清真蜜三刀,是姥姥的最爱,还有果脯蜜饯驴打滚、夹河子的酱驴肉、郑母街的鼓烧饼、几匹上好的绸缎、给弟妹做了几身新衣、金钗玉佩,是赏给小辈的礼物。

    赵夫人亲自检点完礼品,已是掌灯时分。吃完晚饭,全家人聚在一起议定了明日的行程。

    母亲的这次归省,最激动的莫过于赵汗青了,赵家三兄弟,老大不理世事,老二家务繁忙,能陪母亲出门的唯有赵汗青。

    终于有机会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泉儿了!

    太阳爬过东山墙,赵家四门洞开,,赵汗青骑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一马当先,身后是一乘素雅的二人抬轿子,赵夫人端坐其中,八个长工挑了礼担,尾随其后。

    一行人马,走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半月前还是铺天盖地的青纱帐,如今早已收割贻尽,农人们雨前抢播的冬麦,隐约露出了些些微微的嫩绿,走在这片空旷而广袤的原野里,会让人有种止不住想吼一嗓子的感觉,抬头看,蓝天下变幻莫测的白云间隙,排排燕子结对南行,或许它们还在留恋着生养自己的故土吧,一再地踌躇,已经耽误了行程,听秋风中传过来的阵阵哀啼,恰似那离人们吐不尽的乡愁。

    赵汗青最听不得的就是晚秋的燕鸣,这不禁让他想到了晏殊的一首词令,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清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我的爱人,我知道你还在那里苦苦的等着我,我们竟然还不如那对远离故土的燕子,虽然故土难离,毕竟它们还能双栖双飞。

    分别日久,今天终于等到了重逢的日子,尽管这一刻无数次在赵汗青的心中憧憬着,但他的心却无端的害怕起来!

    他不知道见面后能对表姐说些什么,相恋是美丽的,却无法掩盖现实的苍白,为什么,先知先觉的人有时还不如那些离巢的燕子,尽管前面还有太多的艰难险阻,但毕竟它们做到了不弃不离,未知的前路再艰险,如果有一个知心的伴侣相濡以沫,这段经历何尝又不是一种幸福?

    龙山就在眼前,这里是泰沂山脉的一个分支,海拔不高,却沟深林密,上山的路,经漫长的岁月洗礼,早已踩踏成河。赵汗青下马将缰绳交给老刘,伴行在轿子外侧。

    轿夫是赵家临时雇来的伙计,勉强爬到山腰,几乎累个半死,好不容易将轿子抬到山顶,终于可以停下来歇口气了,众人坐在山顶向下观望,山洼处的桃花涧稀稀落落的民居一览无余。午时将至,各家的烟囱里开始冒出袅袅的炊烟,阳光软软的照在北山的南坡山坡,似乎要用尽自己最后的一丝余力气驱赶着越来越浓重的秋凉。

    赵夫人站在山头,望着山下熟悉的村子,感慨万分,曾经,自己就在这里快乐的度过了十六年最美好的时光,现在想想,恍惚就在昨天。

    青山依旧,故人已老。

    老轿夫指着山下悄悄地对小伙计说:“看,下面就是桃花涧,这里出尽美人,不过却都是半截牡丹。”年轻人显然不知道此话的由来,忙问:“半截牡丹,有什么说道?”

    矮胖的老轿夫回头偷偷地看一眼赵夫人,压低嗓音说:“据说此地山路难行,这里的女子祖祖辈辈不裹脚,这再俊的女人扎煞着双大脚丫子,不就是半截牡丹吗”。年轻的轿夫听得清楚,禁不住‘吃吃’的笑起来。

    赵夫人耳朵又不聋,怎么会听不到二人的笑谑,心里厌恶又不便发作,起身催促老刘道:“下山吧,有力气瞎嚼舌根子,还不如赶快下山,再晚午饭也没得吃了!”

    快腿远远看到一行人抬着一乘轿子摇摇晃晃下山来,知道是东家姑奶奶到了,赶快跑回去禀报。

    这快腿官名田生财,是村东头田大膀子的小儿子,田大膀子官名田文致,身高体蛮,最是个能扛事的主,故乡民送其诨号‘大膀子’,娶妻申氏,育有两儿一女,姑娘大,嫁到了山南营子,父妻二人勤劳苦干,尽心尽力归拢自家的几亩薄田,日子也算将就,便省吃俭用供脑子灵光的小儿子上了乡里的私塾,不求光宗耀祖,只愿子嗣中能有个识文断字之人,能算得了账目,看得了黄历,省的以后再受外人地蒙蔽。

    快腿这孩子心灵,在私塾里自然如鱼得水,就在大家都以为田家准成出位大才时,忽一日田家却遭了一场大祸,快腿不得不退了学。

    那一日田大膀子正捧着海碗吃粥,眯眼品味之时,被一粒沙子硌了后槽牙,一阵尖锐的疼痛顿时让田大膀子生不如死,这个号称最能扛事的硬汉子竟然被一颗烂牙死去活来地搞了三天。

    都说田大膀子抗造,还真不含糊,心下暗自发了狠,娘的,你不让我舒服,我也让你不痛快,遂自炕洞里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老虎钳,生生的将那颗烂牙从嘴里薅了出来,原以为去了病根,就此安生,哪知道后半夜半边脸就肿成了猪头,人也蒙了圈,但这位能扛事的主,硬挺着不言不语,只管闷头睡觉,翌日早饭时就不省人事了,田家大儿子想起了神医苟先生。

    先生来后,翻了翻病人的眼皮便摇摇头去了,敢情田大膀子这是感染了破伤风,一条硬铮铮的汉子,就此无声无息的去了。

    从此桃花涧村里又多了一句俗语,苟先生摇头-――没治。

    家里少了顶梁柱,田家的日子很快便难以为计了,快腿不得不退学,却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孩伢子,其母申氏几次三番央求族弟申德增为小儿子谋个差事,申德增见此子腿快嘴甜,又有些私塾底子,便提携他做了自己铺子里的伙计,常住益都城里。

    今春,益都城里闹学潮,而申家最大的生丝生意多是做给日本人,学生们便封了申家的铺子,申德增见生意难做,便召回快腿,走乡串户收些生丝囤在家里,单等买主上门收购。今日东家姑奶奶省亲,快腿自然少不了跑前跑后地照应。

    落了轿,赵夫人手扶轿杆走出来,一眼看见老娘泪眼婆娑的等在檐下,赵夫人紧走两步,紧紧抱住白发苍苍的老人。

    娘啊!

    岁月无情,当年曾是女儿坚如磐石般依靠的母亲,如今垂垂老矣,当年风姿绰约的美娇娘,如今也霜发盈头,多少人在漫长无聊的岁月里急切的期待明日,而又有多少人在夕阳的余晖里,来不及品味昨日的荣光。

    毕竟是母女相逢,纵然有泪,欢乐还是主流,德增夫妇上前见过老姐,众族弟也齐齐上前问候,赵夫人一一回了礼,梅子姑娘便钻过来拱进姑姑怀里,赵夫人满面笑容,轻轻抚摸侄女的秀丝:“我的心尖尖啊,长成大姑娘了。”

    被众人簇拥着的赵夫人一进门,便闻到满院浓馥的花香,是那颗经年的丹桂,枝叶间露出一簇簇的橙红,赵汗青走到桂树旁,抚摸着它粗壮的树干,对舅舅说:“我们家后院也有棵桂树,开的是黄花,不过花早败了,没想到这颗开的正盛。”

    母亲走过来,绕树默默转了一圈,对儿子说道:“家里的那颗是金桂,这棵是丹桂,娘十岁时你姥爷买给我的,算起来也有四五十年了。”

    赵汗青又说:“怪不得二哥用一亩好地换来墨家的那棵老桂,原来是娘喜欢啊。”梅子问:“姑姑为啥这么喜欢桂树啊?”

    赵夫人说:“说起这桂树,还有一段动听的故事呢。”

    梅子立刻问道:“姑姑快说说,这么棵桂树会有什么故事呢?”

    赵夫人拉起侄女的手,看着她那副无邪的眼神,轻轻叹口气:“都大闺女了,还这么风风火火的,当心找不到好婆家。”

    梅子腻在姑姑身上,回头向表哥调皮的眨眨眼:“姑姑不说,梅子待会问三哥,反正他读书多,不会不知道的。”

    赵夫人开心的笑笑说:“精灵鬼。”

    一家人其乐融融走进客厅,赵夫人环顾四周,见少了一人,便问弟妹:“大哥呢?”

    申王氏眯起细眼笑笑说:“大哥去青岛看孙子,按说早该回来了,兴许是见了孙子拔不开腿了呗。”

    赵夫人笑起来,真心为哥哥高兴:“大哥做了爷爷,一定乐疯了。”

    说到大儿子申老夫人开心的笑出声来:“可不,接到文定的电报,你哥就跑到我这里来了,一个劲的给我磕头,拉都拉不起来呐,口里直叫祖宗,瞧瞧,一个没牙的孩子,倒成了他的祖宗。”

    老人的话,惹得满堂大笑。

    这时快腿走进门,问东家是不是现在开饭。

    赵夫人见此子有故人的影子,问弟弟此人的来头,德增说:“这是大膀子的二小,爹没了,上不起学了,来咱家柜上做伙计呢。”

    “田大膀子的儿子?论乡里,这孩子该叫我大姨哩。”

    快腿脑子灵光,忙说:“哪能乱叫,论老爷,该叫您姑奶奶哩。”

    申老夫人笑着骂道:“小猴子,当庄当院,别学外面那些‘人穷低三辈’的歪理,安安稳稳的叫大姨吧。”

    快腿立即拢腿打拱,规规矩矩的叫了声‘大姨’,赵夫人感慨地说:“想你爹,多壮实的条汉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快腿探口气:“这就是命,一个大活人,愣是被颗烂牙害了。”

    众女眷移步后堂刚刚坐定,就见一素装女孩手捧食盒款款而至,上身月白色青花罗带雲肩女衫,宝石蓝的长裙,温雅不失灵动,明丽不坠艳俗

    虽然几年未见,赵夫人一眼便认出了姑娘就是大哥的爱女-――泉儿。赵夫人不得不佩服儿子的眼光!

    泉儿姑娘将食盒放到条几上,将四盘菜肴一一摆放到奶奶面前,最后探身将一海碗热汤放到桌子中间,退到桌前,轻盈盈施一礼,赵夫人忙笑着让佣人拿把椅子放到自己对过,伺候小姐坐下。

    低头看泉儿送来的热菜,清一色四个团盘,第一道是用当归、人参小火炖到稀烂的老母鸡,取名‘当归凤还巢’、第二道用八种山珍海味精心煨制得豆腐,又名‘全家福’,还有‘蜜汁山药’和‘糖醋鲤鱼’,都是赵夫人喜欢的菜品。

    赵夫人陪母亲品尝了泉儿的手艺,大为赞叹:“难为了孩子,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娇娇,还能做出这么可口的菜,姑姑今日有口福了。”

    泉儿站起来娓娓言道:“娘亲不在了,平日里就靠月枝嫂子,可她也有不得空的时候,爹爹的饭食就靠我了,这些都是平时跟月枝嫂子学的,姑姑疼侄女,侄女也没啥孝敬您的,做点您爱吃的菜,也算尽点孝心吧!”

    赵夫人笑着点头,突然闻到汤碗里飘过一阵熟悉的香气,那是胡辣汤特有的酸酸辣辣的味道。想到自己的厨娘月娥,突然问:“泉儿,你说你家的厨娘叫月枝,姓什么?能做出这么地道的胡辣汤一定是河南人吧。”泉儿听了夫人的问话,大感讶异,姑姑怎么会对一个佣人这么感兴趣?

    惑疑归疑惑,长辈面前还得如实地回答:“月枝的确是河南的,姓商,家住驻马店,她爹原是个厨子,十年前家乡闹蝗灾,举家逃难来到咱庄上,实在撑不下去了,才将姑娘卖到咱家。”

    赵夫人不动声色,心下却暗自思忖:“这就对上号了,过几日唤这个月枝来问问,兴许全明白了。”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饭,赵夫人不时偷眼观察着泉儿,见她举止稳重,面色红润,完全没有文氏嘴里说的那样不堪,进食虽素些,却也不是一个病人的胃口,或许是感到了姑姑的注目,泉儿粉面渐渐涌上一抹红晕。

    梅子也看出一些端倪,干脆对泉儿说:“姐呀,大伯出了远门,你一个人在家也寂寞,搬到老宅来住几天,一家人在一起还热闹。”

    泉儿面有难色的看着奶奶,老夫人说:“梅子说的是,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屋子,奶奶还不放心哩,搬过来住几天吧。”

    泉儿瞟了一眼外屋,吁了口气,轻轻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