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清尘如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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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情天怨海终有尽,一缕香魂归故乡。

    赵至青不放心范家二老,抽空又去了趟河西,回来就病倒了。柜上的事物全扔给了账房,好在各家伙计轻车熟路,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偏颇。

    前天还好好的,出了趟门子回来怎么突然就病倒了呢?赵夫人心里有事,早餐也懒得吃,匆匆赶到西园子,踏上月台,隔了门帘便听到儿媳压低声音的笑声,方知道儿子这场病生的蹊跷,怒气冲冲闯进门。

    见儿媳满脸惬意地坐在丈夫床头,儿子合衣仰躺在床榻之上,二人似乎正沉浸在浓情蜜意之中,完全忽略了第三者的闯入。。

    “素心,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学会撒谎了”!

    素心回头,见婆母一脸怒气兴师问罪来了,顿时吓得手足无措,赵至青赶忙爬起身,低声提醒媳妇搬椅子请娘坐下。赵夫人摆摆手阴沉着脸对儿子说:“胡闹,柜上没事干了?瞧你满脸红光,哪像生病的样子!”

    素心自打过门以来,首次见婆母冲自己发这么大的火,立马跪倒在婆母膝前,未曾开口,眼泪早已挂满腮头:“娘啊,不是媳妇不懂事,实在是捷儿的爹心里苦啊”??????

    赵至青见妻子跪下了,也急忙挨了妻子跪在母亲面前:“娘,这件事与素心无关,您要怪罪,就怪罪儿子吧”

    赵夫人见儿子肯为媳妇担责,心里一阵宽慰,轻轻叹了口气:“至青你的心思娘心里知道,前天没有答应你,就是顾及素心的脸面,素心啊,娘这里极力为你阻拦,没想到你还随着自家爷们一同糊弄我,你、你这是何苦来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万里,赵至青遇鬼上身的消息一经酒坊伙计赵春香的嘴,老相好石榴没用半天工夫便穿遍了状元里的街头巷尾,赵至青一时成了村民扎堆唯一的话题:

    这几日谁见过赵家老二?

    不是说被恶鬼缠身,下不了炕了吗?

    赵家人也有被被恶鬼缠身的时候?这可不是件轻快事!。

    赵汉庭,赵氏一族的族长,仗着年轻时的威望,曾经在村里一度呼风唤雨,然而英雄总有迟暮时,老了,干不动了,家生的三个儿子长大后尽皆平庸,把一份好好的日子渐渐过得入不敷出,兜里没钱了,腰杆子难免有点弧度,故族里每每有大事,赵汉庭最先想到的必定是如日中天的赵至青,不光为赵家雄厚的财力物力,更为赵至青多年累积下来的丰富的人脉,他甚至开始考虑将这族长之位传这位能干的远孙。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赵至青竟然病了,而且还病的不轻!~

    日上三竿,赵汉庭抽足了旱烟,便拖着条花椒木的拐杖,一步三挨的磨到油坊柜前,账房先生孙占元正扒拉着算珠清账,见老人前来,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搬把椅子扶老头坐下,赵汉庭睁开浑浊的老眼,打量了几眼面前的男子,见此人两鬓斑白,已有四十光景,着一身老蓝布的长襟子大褂,黑裤管子下面是一双没脸子的布鞋。老头寻思了半天,才想起此人是本家远房的一个外孙,家就住在龙山镇上:“噢,是你小子占元啊,不是在镇上给宫紫英干团副吗,咋又来这里干上了账房?”

    账房先生孙占元“嘿嘿”笑了几声说:“咱一个庄稼人,咋能干的了那些打打杀杀的营生,小表舅抬举我,可惜咱上不了台面。”

    赵汉庭听了账房的话赞许的点点头,慢言慢语道:“是庄稼人该说的话,这土地里刨吃喝,稳当咧。”又问道:

    “至青没来柜上吗”?

    “姥爷还没听说吗?俺们掌柜病了。”老头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问道:“好好地,得了什么病?”孙占元随手拨了一下算珠说道:“这病邪乎,你们赵家人还招来鬼了,看来这鬼也是大有来头的。”

    老头子吓了一跳,颤颤巍巍站起来嘴里嘟囔道:“去看看,去看看,平常壮的像头牛,咋就病倒了呢。”

    赵家府邸,就在自家油坊对过,走进大门,赵汉庭立在天井,拐棍点着地面问道:“二侄儿家里的,在屋吗?”

    赵夫人正在前厅里看一只白狗斗黑猫,见那白狗儿突然甩开仇敌嚎叫着扑出门,忙抬头看:“哎呀叔呀,您老咋自己来了?有事打发小子们去背您啊,当心摔了,快进屋歇歇。”

    坐在椅子上,赵汉庭紧倒慢倒喘了几口气问道:“至青这孩子在哪里?前日里还嚷嚷着为范家妮子迁坟呢,今日里突然就病了,咋回事?”

    赵夫人一脸的凝重:“孩子生病的事叔也知道了?”

    赵汉庭翻翻眼皮说:“我知道个pi,现在年轻人啥事都不跟我说,我的耳朵成摆设了。”

    所谓童言不忌,其实人老了更像小孩,赵夫人报之一笑,说到:“孩子的事我心里也在打着鼓呢,正好您老来了,咱爷们合计合计。”“嗯,是这话。”赵汉庭应着,请赵夫人说说事情的原由。

    前几天至青去西山收账,在熟人家里多喝了几杯酒,入夜,眼见亮堂堂的圆月升上天穹,便寻思图凉快早赶点路,天亮前还能赶到弥河渡口。

    至青后半夜时赶到了云门山东崖口,却在荒郊野岭遇见了两位年轻的女子,看衣着,二女更像一对主仆,皆衣着鲜艳,跌坐在路旁,可怜兮兮望着至青,赵至青有心闪过,分明听到了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声,一时左右为难起来。

    赵汉庭听到这里,忙打断赵夫人的叙述说:“男子出门在外,遇到这样的事,千万别出声发问,一开口,祸事就到了”

    至青心有不忍,怕自己走后山上的野兽下来伤害女子,踌躇再三最后还是上前问她们打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啥半夜三更坐在这里哭。

    女主子含悲带怯羞羞答答地说自己就住在前面庄子上,女主尹莺莺,使女肖红娘,娘家西山庙子,日里省亲归晚,黄昏时行至崖口,被山上蹿下的野狗惊了自己骑乘的毛驴,驴跑了,自己又跌了腰走不得路,说着便扯至青的手,向自己腰间摸,至青慌了神,忙退了几步,想走却又走不得,最后还是使女提议,让至青背她的主子送到前面庄子,反正也不远,好歹也是救了两条人命。

    赵汉庭听到这里,拍着腿说:“当局者迷,二孙这是遇到短命鬼了,”赵夫人附和着说:“可不是,正经人家的媳妇回娘家,牵驴的怎会是个丫头,再说天晚了,娘家人也不会放行啊。”

    至青终究心软不忍见二女吃苦,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便背上了女子,小丫头前面带路,至青就觉得自己突然变得身轻如燕,像是被一股风裹挟而去,至青觉着事情有些蹊跷,这一带他熟,此路尽头应该是悬崖,下到底有几十丈深,常人一跤跌下去,定会粉身碎骨,更让他奇怪的是,自己被上的女子轻若无物,身体冰凉,竟然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小丫头前面引路,快步如飞,带挈得至青根本停不下脚步,至此赵至青突然醒过味来,自己这是遇见脏东西了,正想甩脱背上的负担,那女鬼却顺势卡住了他的脖子。赵至青心里暗暗叫苦,完了??????

    危急关头,至青突然被一堵人墙挡住了去路,抬头看,路中央一位素衣女子,手提宫灯冷冷的站在三人面前。

    是慧心,这些年,她的模样一点也没有改变,就听到慧心说了句:“二哥不要放过那对害人的恶鬼”。

    赵至青听这话,犹如醍醐灌顶,一手抓住背上女子的大腿,空出另一只手擒住身边的丫头。就听到慧心说:“尹莺莺,当年你携婢淫奔,被山贼奸杀,本是报应,如今仍不思悔改,化作怨魂祸害人间,今天竟然祸害到我的丈夫头上,小道化了你吧。”

    至青听了表妹的话,猛力将二鬼摔向山岩,哪里还有什么女子,分明是两块腐朽的棺木。慧心指使至青拢把干草,架上木板点起火来,二鬼顷刻化为青烟。

    至青见到久违的表妹,走上前去意欲夫妻相认,却被慧心及时止住说,她本是云门山碧霞元君座前的花祭,命里注定十六年阳寿,却是至青挂名的夫妻,今夜相遇,是至青命不该绝。

    仙子临别有言,她的肉身还委顿在弥河摊一堆乱草之中,整日受那跑兔野狐践踏,很是懊恼,既然自己的肉身配给了至青,生是赵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肉身如果不能入赵家的墓田,恐怕对赵家的后人不利。所以仙子恳请至青早日将自己的肉身舍利迁到赵家的墓田。

    赵汉庭听完赵夫人叙述,默然无语。

    赵夫人见老头无动于衷又道:“年前至青给我准备寿材,记挂着他的三爷爷,特意也为您准备了一口,怕送过去,触了您的霉头,临时放在厢房,咱们现在去看看?”

    月娥站在至青门前,隔着帘子轻轻叫东家,听到至青一声低咳,知道他们还醒着,便说道:“东家,老夫人让俺传话,说族长老爷子刚才进府探病,知道这边设了神案,不想惊了神灵,看完寿材就回家了。”

    坐在椅子上的赵志青偷偷笑着说:“知道了,告诉我娘,我今天好多了。”

    回头看,素心正斜靠在牙床上,脸上挂着一层尚未褪尽的红潮,紧身短袄一色洁白,前襟斜斜的绣着一只杏红色的梅花,配条黑色的凤尾裙,赤着双脚,慵懒地翻阅着一本线装的脂本《石头记,》俨然一副初嫁新妇的模样。

    赵至青再次细细的打量起自己的妻子,二十五岁,正是一个女人最成熟的年龄,褪尽青涩,周身散发出一层成熟的果子的芳香,更像是一株春雨后的海棠,骄阳中盛放,灿烂而不张扬,却让人在不知不觉沉迷其中。

    爱情是美酒,当你习惯了它的甘醇,才会在失去后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对它那种强烈的依赖,如今的赵至青,对待这份失而复得的爱情,更像是一位酗酒的狂徒。他再次走近素心,把脸深深地埋进妻子怀抱里,感受着她凝脂般肌肤下醉人的心颤,贪婪的吸食那饴糖般诱人的体香。丈夫的行动无疑迅速点燃了素心心中的激情,她感到自己每一寸肌肤,此刻充满了电击般的suma,这种只有新婚夫妇蜜月里才有的蜜里调油的诱惑,让她再一次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赵至青情兴似火,按捺不住??????一时云消雨散,二人起身倚坐,素心仰望着丈夫的脸,无端的为自己的计划担忧起来。

    “你说,咱们的那些话,族里的老人会相信吗,三爷爷都白毛成精了,他能答应?”

    至青被妻子精妙的比喻逗笑了,拍拍妻子的脸说:“这年头人心不古哇,庄稼人不信天地信鬼神,三爷爷那里,估计一副棺木也能堵住他的嘴了。”

    素心吓了一跳:“人还活的好好地,你送口棺材给他,这不是咒人死吗。”赵至青胸有成竹:“三爷爷七十好几的人了,哪还忌讳这个,现在怕是正在家里欢喜的要命呢。”

    果然不出赵至青所料,自打伙计们将棺材抬到赵汉庭的院中,老头子那双老眼就再也没有从它身上挪开过,反反复复用那他双干瘦的鸡爪,细细的抚摸着棺材上的一钉一卯,浑浊的老泪‘滴滴答答’溅落在油漆一新的棺面上,时而眉开眼笑,时而瘪嘴‘吁吁’地哭出声来,也不知是哪来的精神头,老头抱着棺木癫狂了一夜,天一亮便打发小子传话给赵至青:“挑日子去河西迁坟,像慧心这样有情有义的贞烈女子,能葬进赵家墓田,是祖宗的福荫。”

    赶在中元节之前,赵至青请人定了吉日,就在六月十六,伙计们准备了一干器皿,在赵汗青的带领下,渡河来到范家。

    如今的范家一扫往日的颓势,门户大有改观,二老也改头换面,穿上了新装,新佃户老庄夫妻早早地恭候在范家门前,进了门大伙吃了点汤面便辞别二老,由老庄带路,向弥河西岸进发。

    迁坟动土,亡者的尸骸决不能曝光于日头之下,按照流差(丧葬的主持)的计划,众伙计于坟茔四围竖起竹竿,搭上白布,将坟茔遮蔽起来。赵汗青跪在坟前,点燃了纸马,朗声喊道:“二嫂,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兄弟今日迎您回家。”

    坟茔封土本就不多,相信这些年范家也没人前来维护过,伙计们没刨几锹便现出了一块简陋的盖石,赵汗青指挥二人轻轻挪开,里面一具薄棺早已腐朽的不像样子,轻轻揭去棺盖,赵汗青慢慢地用双手理出棺内杂土,几件殉葬的粗磁碗孤零零的躺在棺木一角,没有骸骨,只有一束青丝静静地躺在棺头,赵汗青面露戚色叹息着说:“二嫂果真抛却这三千烦恼丝,羽化成仙了。”捧起青丝发束,安置于锦盒,又惊奇的发现一只金蝉伏于发束之间,赵汗青拿在手里轻轻擦拭着。心情格外沉重。

    长工老刘不解的说:“都说范家老爷贪财,咋还舍得给姑娘这么好的东西陪葬。”赵汗青一股悲愤涌上心头:“哪里是什么殉葬,这金蝉原是二哥赠与二嫂的定情之物,却做梦也没想到,正是它最终葬送了二嫂的性命。”

    哎,既是信物,就让它继续陪伴主人长眠于地下吧。

    安置停当遗骸,遂置锦盒于棺内,‘流差’催伙计速速钉上镇棺钉,最后将棺木用大红的棺罩层层罩起,装船启运,渡过了弥河,一路吹吹打打,抬进赵家墓田,葬于赵老先生坟茔正西。

    晚饭后,家人静听汗青述说敛棺之事,言及金蝉,二哥不胜唏嘘。

    素心见丈夫心事已了,也总算了了自己的那块心病。一家三口回到西园,素心却没让丈夫进门,望着丈夫一脸不解的样子轻轻解释道:“慧心姐姐今日归葬赵家,自是冥婚,故,今夜无论如何你也不能歇在我房里,这样对亡灵不恭。”

    赵至青一脸窘迫:“这里是我的家呀,你不收留我,难不成还要我在外面过一夜?”

    素心用手指了指大哥的观音堂说:“佛堂清净,你可以去那里过一夜啊。”

    赵至青想了想,觉得妻子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好的主意,嘱咐丫头海棠锁好门户,信步踱到佛堂。

    平时赵至青很少进大哥的佛堂,,主要是怕打扰到大哥的清修,况且自己对这些也不像大哥那么虔诚。一进门,看见大哥盘腿打坐,似乎已经入定,身边备了一个草编的蒲团。

    赵至青有些意外,看来大哥早已预感到自己今夜回来,便默默地捱着大哥坐定,抬头,见佛龛中的观音,笑吟吟地用极温暖的目光垂视着自己,至青心里微微一颤。

    赵和青心静如水,话语不疾不徐:“二弟来了?”

    “有些事参不透,想对大哥说道说道。”赵和青淡然一笑:“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的事佛知道,答案就在你自己心里。”

    至青探了口气说:“为了慧心的事,忤逆了娘,我的一意孤行,怕是伤老人的心了。”

    赵和青思虑良久,慢慢说道:“娘之虑,在素心,素心心平,娘自心安。”

    至青恍然大悟,说;“哎,现在想起来,素心还真是个识大体的好女人,我怎么早就没有发现呢。”

    赵和青瞥了一眼二弟:“弟妹从来就是个识大体的人,只是你被怨恨蒙蔽了心灵,看不到而已,今夜你就在佛前好好反省反省吧,记住,赵家的女人,个顶个的好,咱们可不能再辜负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