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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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沼泽

    波光叫被江云起的评论逗得笑出了声,椅靠在老树根上重新去打量她。

    她短发凌乱,唇红齿白,形销骨立,眼神中又似有若无的偷着一股狠劲。

    这一眼,少年的心氤氲了。

    他头一次见到江云起这个类型的女人,说不清,道不明,可就是吸引住他了。

    在自己还理智尚寸之时,波光叫迅速移开了眼,他狠狠抽了一口烟又长长的吐出来,眼神相当迷离。虽然他没喝酒,却也有了几分醉意,舌头明显地有些发硬:“别逃跑,行么?”

    江云起没说话,她对这个提议百般嫌弃,心中蠢蠢欲动,恨不得四蹄生风地跑个无影无踪。

    她想:我为什么不跑?林风眠还在等着我呢!

    可她当然不会把心中所想这么说出来,所以,就只是沉默。

    波光叫没等来她的回答,却看穿了她的心思,抽了一口烟,开始跟她讲起沼泽的事。

    从军第二年,他跟着队伍运过一次鸦片,走的就是这片丛林。路途遥远辛苦就不必说了,他只对沼泽记忆尤深。

    当时要过沼泽时,没人敢下,队伍静默着伫立了片刻,后来走出几名胆子大的年轻士兵,打算下去探一探路。

    这几人将衣裤脱了交到后方同伴的手里,然后就拎着枪一步步的迈入泥水中。后方人眼看他们走出了约有十多米,毫无异状,就松了口气,各自也开始解衣服,准备下水跟上。

    哪晓得正在这时,那几位先锋忽然一起惨叫起来,随即扭身就往回跑,然而都在中途一一倒下,并无人生还上岸。

    有人在长棍上绑了锋利铁钩子,远远的伸进沼泽中搅动着寻尸,半晌后真的钩到了一具,就缓缓的将其拖上岸来。

    这时波光叫赶上来了,低头一看这尸体情形,竟是当场吐出了一口稀粥!

    尸体上密密麻麻遍布了几百条水蛇般的大蚂蝗,连眼球上都布满了毒蚊。后方众人也惶恐了,惊叫着一起向后退。只有吞钦和丹拓胆子大,上前用长棍把那尸体推回了沼泽之中。

    沼泽看起来那样平静,并不像蕴藏巨大杀机的模样,所以吞钦点燃了一小捆湿草,在浓烟的保护下走到沼泽旁,低头向水中仔细望了下去,想要看个究竟。半分钟后,旁人只见他手一抖,湿草掉进沼泽中,随即他踉跄着连连向后退了几大步,口中结结巴巴道:“操、操他妈的,我他妈的这是到十、十八层地狱了?”

    波光叫好奇心强,也点燃一把湿草走上前去,这回真看清楚了。他看到水面下游动着成群结队的水蚂蝗,还看到草茎叶子上满布着密密层层的旱蚂蝗,光滑的水蛇扭动着纠缠在一起,而手掌大的黑蜘蛛毛茸茸的蹲在水面树叶上,竟然可以看到它的眼睛!这是他所看到的,还有他所看不到的,隐藏在更下层的温暖泥水中。

    吞钦虽没有实践经验,可是有丰富常识:“这不能下去,会死人的。”丹拓也没话说了,浑身一层层的出冷汗。吞钦喘着粗气,口中低声自语道:“太他妈恶心了,老子宁愿自杀也不能往里走……太他妈恶心了!”

    队伍停滞了许久,士兵们都是面面相觑,走,不敢走;留,也是不敢留。最后丹拓下了决心,回身下令道:“把所有雨衣都拿出来往下分,没有雨衣的就多穿几层衣服,头脸也给我包严实了!小孩都上马,半小时后过沼泽!”

    众人得令,立刻各自行动,将能穿的衣裳都套在了身上,半高筒的大头皮鞋重新系了鞋带,裤脚也用绳子紧紧扎了起来。因为不确定那沼泽究竟能有多深,所以上面的袖口领口也都紧紧密封了,头脸脖子更是囫囵包好,只留一双眼睛看路。

    这回是丹拓打头阵,他在将自己包装充分后就下了水,一手始终抬起来护着眼睛,小心翼翼的往前走。吞钦见逃不过了,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

    吞钦不是胆小鬼,可正所谓一物降一物,他就怕这些稀软蠕动的大蚂蝗。跟在丹拓身后,他为了平衡情绪,神经质似的边走边骂,后来又不断的从喉咙中发出颤抖的怪声,仿佛是要濒临崩溃了。

    丹拓行进在齐腰深的泥水中,伸出戴了橡胶手套的左手,将一只拦路的大蜘蛛捏了个汁水飞溅,然后又把吸附在手臂上的几只蚂蝗扯了下去。

    波光叫在马上连腿都不敢伸,事实上他的确是吓坏了,甚至视野都开始发生了变形。他不是一个人,离他一百米远的一个士兵终于在极度恐惧中拉响了手榴弹,把自己和这些万恶的恐怖生物一起炸成了齑粉。

    除此之外,人和马也接二连三的开始向下陷去。有人用火把掠过水面去驱赶毒蚊,然而火光一过,嗜血者还是争先恐后的重新扑了上来。一个半大孩子惊恐万状的伏在马背上,一手攥着根火把,一手握着马缰,眼睁睁的看着同伴沉入水中,半晌之后才刺耳的惨呼一声:“啊!!”

    沼泽宽约数百米,吞噬掉了几百人的生命。生者拖泥带水的走上岸去,除了回首向那水雾蒸腾的大坟墓行一次注目礼之外,再无其它祭奠。

    吞钦全须全尾的上了岸,沼泽虽没要了他的命,可也狠狠折磨了他,可自从趟过沼泽之后,他终日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且手中提着一柄廓尔喀军刀,见到虫蛇一类丑陋活物便砍。

    波光叫讲到这就下雨了。暴雨泼洒最容易发生坍塌,集合哨破开雨幕尖锐地响起。

    这一声集合哨唤醒了江云起丢了的魂,她从故事中回过味来,出了一身的冷汗,一点也不发热了。

    波光叫撒腿就往营地跑,跑了一半又折回来取搪瓷缸子。江云起静静地看着他忙,始终坐在那里八风不动。

    丛林里黑沉沉的,仿佛到了夜晚。

    一下雨她腿上的枪伤就会痛,江云起在黑暗中咬紧了牙关,攥紧了拳头,默默忍受着。

    不只是枪伤,她身上到处都有伤,肋骨到现在还不敢说完全长好,毒瘾也没有完全戒掉,敲石头震得两手臂青紫,全是淤血。

    冷雨彻头彻尾地把她浇了个透,方才积郁着的鲜血缓缓地恢复了流动,将仅有的一点热量运送到了四肢百骸。

    波光叫讲的沼泽的确很恐怖,但却没有吓退她,反而更激起了她的血性。不能因为惧怕就永远呆在这等人来救,她发誓不会再拖累任何人!此刻江云起所有的心劲全聚在了瞳孔中,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显出了凶相。

    她不想再等下去了,就是再等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储存的馒头会发霉,身上的伤势会加重,她很有可能会累死饿死在这里。反正无论她怎么计划,怎么筹备,总有凄风苦雨,总是走投无路。江云起决定拼了!

    天晓得自己会被关到猴年马月去,不管丛林里有什么,她都不怕,她要活着逃出去,去找林风眠。为了达到目的,她可以暂时地豁出命去。同时在心中宽慰自己,连小猫小狗觅口食还得费力气呢,更何况她是一个大活人,想要寻觅另一个大活人。

    于是就在这个大雨倾盆的日子,江云起不动声色的离开了掸邦地界,进入到了茫茫无际的山林之中。

    她提着一口气,不知疲倦的持续奔跑,夜里也不想睡,在凌晨时分才累倒在地。她在节省的吃了一个馒头之后很快就睡着了。

    江云起怕蛇,很少睡觉,就是睡也是白天睡,醒了以后继续赶路。她是个能吃苦遭罪的,不怕黑,不怕累,就是怕饿。馒头很不经吃,她也不记得是过了两天还是三天,弹尽粮绝了。

    她眼前无路,肚中无食,浑身上下只有一身蹭满灰土的破衣裳,以及一条披巾。她是如此的势单力孤,可铺展在她面前的,却是重重高山,片片密林。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活着回到人间;只是仰望星空再次确认了方向,然后拄起一根树枝,打起精神向前走去。

    沙雪知道江云起跑了,并没有大发雷霆或者去责怪任何人,她从泰国回来以后每天都忙的焦头烂额,早就把江云起抛诸脑后了。只有一句:“随她到荒山野林中喂老虎去吧!”

    江云起在山林中,的确是遇到了老虎,幸而她自己并非猎物。那是一个清晨时分,她正蹲在一颗老树枝杈上,望着地面草丛中一只似狼似狗又似狐狸的肥动物发呆——经过了四五日的跋涉,路未见得走出多长,可她那肚子却是饿的受不得了。

    那动物实在是胖得很,正张着大嘴打哈欠,露出了两根尖尖的小獠牙,大概的确是只狐狸。然而一个哈欠没打完,江云起就见地面黄光一闪,随即那动物就没了!江云起心惊起来,吓得嘴中发苦,仿佛苦胆都破了。

    片刻之后她见周遭恢复平静,便小心翼翼的下了树。她每天从早到晚的翻山越岭,可是根本吃不到任何粮食。扶着树深吸了一口气,她极力的要打起精神来,但两条腿不由自主的就要发抖,简直要撑不起她那瘦削的身体。撑不起也要撑,走不动也得走。江云起捡起横在地上的那根粗树枝,拄起来一步一步继续前行。

    她走的很小心,神经末梢都闪着火花,时刻感受监视着身边一切动静,双眼却是始终盯着地面。终于发现了一棵能吃的野菜,她连忙蹲下来将其连根拔出,用手抹掉泥土后就亟不可待的塞进了嘴里。野菜涩而苦,若是能用开水煮一下,就更适合人的舌头肠胃了。不过江云起饿到如今,早尝不出了苦辣酸甜,本能似的红了眼睛,就只知道机械的咀嚼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