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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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再无你,从此心中无他人

    蝴蝶儿,晚春时,阿娇初著淡黄衣,倚窗学画伊。   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无端和泪拭胭脂,惹教双翅垂。

    ——《蝴蝶儿》

    梦里,她还是那个年芳十七的姑娘,大胆地、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爱情。现在这个姑娘长大了,她等了他八年。

    宋婉凝,今年二十又六,待嫁闺中。

    大婚前天的夜晚,易司南来找她,那时是丑时,天还未亮,整个宋府死气沉沉的,黑夜像踮起脚尖行走的梁上君子,不发出一点声音。

    易司南穿着夜行衣,连叩了三下窗牗,须臾,屋内的灯火便明亮起来,易司南这才轻轻推开宋婉凝房间的窗。

    宋婉凝正坐在昏暗的灯光下赶做她的嫁衣,嫁衣如火,衬着烛火惺忪,她的脸上流露着柔情,就像是在等待着情郎一般,或许她正是在等待这个人。

    宋婉凝知道是他,只吩咐了句:“夜风甚凉,公子还应关好窗牗。”宋婉凝一如既往地温顺和优雅,轻放下练习女红的工具,走到窗边。

    “你真的不再考虑我了么?”易司南背靠窗站,却不敢抬头去看渐渐走近的那比往昔更加羸弱的身影,只得垂眸看着地面。

    宋婉凝淡淡一笑,从窗缝中漏进来的月光柔和地洒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更添了些温婉,“无论岁月更迭,我心中始终为你留有一席之地,但我等了你八年了,《诗经·氓》有言:‘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既然你已经为我等了八年,为何如今不能多等我一天、一刻呢?”易司南摇摇头,听见她亲口说出心中还为他留有位置更是欣喜,便试着说服她:“你不喜欢他,嫁给一个你不喜欢的人,不会开心。”

    宋婉凝轻笑,纤纤五指抚上易司南紧握的拳头,他的手很凉,不知道是夜太冷,还是手攥得太紧。

    宋婉凝心里一疼,叹气道:“司南,别这样。我已经二十六岁了,像我这么大年龄的姑娘,有公子肯娶我是我的福分,再说我与那公子有约在先,你来找我在后……司南,若是你早来一天我都会跟你走,可惜太迟了。我必须遵守我的承诺,嫁给他。”

    “你是在介意花颖吗?你可以听我解释吗?”

    “也有一点吧……听说花颖前阵子和乜先生私奔而走?是因为花颖走了,所以你才来找我么?”宋宛芸疑惑地看着他,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尽是委屈。

    “不是的,你听我解释!”易司南为她有这种想法而有些慌乱,声音不自觉就提高了些许。

    宋宛芸伸手抵着他的嘴,“好,不过要小点声音。”

    数日前。

    宋婉凝撩起帽纱,抬头看了看牌匾,默读着:翠烟楼。旋即一笑,提了裙走进去。

    原来,里面与她所想的那个歌舞升平的世界并不相同,而是另一幅、犹如地狱一般的景象。

    众多女人围拥着一个男人,当众搂搂抱抱,亲热暧昧,让从小接受良好教育的宋婉凝弯眉深蹙,她第一次来这里,就讨厌上了。心道是:司南怎么会喜欢这里的女人?

    当然,像宋婉凝这样的大家闺秀,又怎么明白烟花女子的苦衷?终究是不同路的人,只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就在宋婉凝好奇地打量翠烟楼的布置时,帽纱忽然被人从背后扯下,宋宛芸惊诧地回过头,怒气冲冲地看着眼前的公子。

    “诶,姑娘别生气,开个玩笑嘛!在下叶嘉,不知姑娘芳名啊?”叶嘉眉开眼笑地搭讪,似乎有些醉了,举止间未免让宋婉凝觉得轻浮。

    宋婉凝对这种不入流的纨绔子弟向来没有好感,故而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不予理会,转身高喊了一声:“老鸨!”

    老鸨一听有人唤自己,闻声匆匆敢来,看见一个姑娘站在那的时候颇觉晦气地抖了抖手绢——最近风气不好,总有官小姐来这里抓奸。

    老鸨看她衣着不凡,确定了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虽说是心里千万不情不愿,却也是不敢怠慢,露出一个招牌微笑,问道:“姑娘来我这里是做什么?”

    “找人。”宋婉凝的回答坚定而简单。

    “诶哟!姑娘一看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来我这里找人哟!我这里啊尽是些烟花女子,可别污了姑娘的眼。”

    宋宛芸轻笑,“老妈妈你放心,自是不会,我来是想见见你们楼里的红牡丹——花颖姑娘的。”

    老鸨一听,压低声音:“这里多口杂,姑娘随我到暗处细说。”

    叶嘉已在旁站了半天,礼貌的和宋婉凝隔开了一段距离,以免偷听之嫌,见宋婉凝要走,叶嘉伸手拦住,“姑娘,你的帽纱。”

    宋婉凝看了看他,有些嫌恶的缩回手,兀自跟着老鸨去了,并未理会。

    叶嘉并没有因为她的冷漠而不悦,只是一直低头看着手里的帽纱,凑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还散发着大家闺秀独有的芬芳,叶嘉的心忽然跳动了,看着三千风尘女子的眼忽然冷落下去,与身边陪同的小顺说:“走吧。”

    小顺正和几个美女聊得开心,居然听见平时拉都拉不走的公子说走,惊讶的转过头,“公子,今日这就走了?”小顺怒了努嘴,似乎对于未尽幸而有些遗憾。

    “走。”叶嘉把帽纱递给小顺,背手哼着曲儿走出了翠烟楼。

    宋婉凝随老鸨到了暗处细说,宋婉凝没等到她开口,掏出两枚金元宝塞给她,宋婉凝知道这种地方最注重的就是钱财,宋婉凝用力做出微笑,因为她肥厚的脸上胭脂让她觉得作呕,“老妈妈,这些金元宝让我见一次红牡丹姑娘,可还够用?”

    “这……”老鸨看见金子的眼睛发直,想伸手去拿,却又咽了咽口水。

    老鸨心里寻思:“花颖那丫头最近闭门谢客,要是这丫头见她惹她不高兴了,诶呦喂,这红牡丹这个摇钱树可要没咯。”要一时的钱财还是要一棵可以不断生财的摇钱树,老鸨是个生意人,其中是非自然明了,还是轻轻将宋婉凝的手推开来了。

    “姑娘啊,不是我老鸨不近人情,只是这红牡丹最近她不见客啊!”老鸨也是一脸为难,阅人无数的她已经料到了这姑娘不是个喜欢给人添麻烦的主,故而上演苦肉计便是打发她最好的选择了。

    宋婉凝看老鸨有为难之色,以为是嫌给少了,柳叶眉微微蹙起,进一步劝道:“这些金子虽不多,却也是常人难以出的起的价格了,老妈妈,您混迹江湖这么久,也当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老鸨叹气,她又何尝不想要这笔钱财,只是她摇头道:“这个我知道,我不是说……”

    此间,楼上突兀转出一身红衣的女子,手执罗扇,葱指抚上楼梯扶手,朱唇微启,音虽喑哑却仿佛又魔力般让所有人聚焦过去:“妈妈,无妨,让她上来与我说话吧。”

    宋婉凝也无疑被这声音吸引看去,那真是个美人,杏眼朱唇,肤若凝脂而自带光泽,像是上乘的瓷器,肤白更衬红衣如血,那双杏眼仿佛能摄魂,体态丰腴,若说是第二个杨玉环再世也不为过。

    花颖见她看得出神,不禁轻笑,“宋妹妹,随我上来说话吧。”言语之间她从不遮掩,也没想要隐瞒自己知晓她名讳之事,她自然也知道宋婉凝不是来交朋友的,而且两个人云泥之别,她经历如此多,又怎么会看不出宋婉凝严重的轻蔑和嫌恶。

    “甚好。”宋婉凝微微点头,在一群男人如狼的目光下走到花颖身边,再这样的眼神注视下穿梭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宋婉凝浑身都被盯得不自在,若不是因为易司南,她想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踏入这样疯狂而肮脏的地方。

    花颖带着她转过回廊后进入了别院,别院很安静,宋婉凝看了看自己身前的女人,看来她虽然身处闹市,却也向往着偏安一隅的生活。

    花颖引她进了坐北朝南的阁楼,第一层是大堂,看样子是招待客人的,可是花颖并没有停下脚步,宋婉凝虽然心存疑惑却也没有发问,毕竟这些椅子都是些风流男人坐过的,谁知道他们曾经在这张或者那张椅子上做过什么事。

    花颖带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花颖的房间如同她的人一般,她应该很喜欢红色,她的屋子里面到处都装饰着红色的绸缎,而且都是江南上好的绸缎,就算是官宦出身也没有见过这样把缎子随意挂在房间里面当做装饰的,这样太不划算了,宋婉凝不禁在心里啧啧,真不愧是翠烟楼的头牌。

    “宋妹妹,坐。”花颖见她像小孩子一样打量这个屋子,不禁笑道:“宋妹妹可是喜欢我这屋子?”

    宋婉凝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走到北窗下的木案前坐下,对于那个问题,两个人也都没有再提起。

    花颖坐在她对面,身子靠在椅背上,很自然地流露出妩媚,宋宛芸则不同,双手规矩地放在腹部,只坐了三分之一的椅面,脊背挺得笔直,或许是出于礼貌,或许是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让她不由自主的紧张。

    花颖把桌上的茶具往宋婉凝那边推了推,“妹妹,给我泡壶茶如何?”

    宋婉凝怔了怔,旋即点头,拿起案上的工具熟练地摆弄起来,笑道:“没想到牡丹姑娘这样的女子,也喜爱茶道。”

    花颖托腮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眼中波光流动,就像是在看着一件很珍贵的古董,既惊喜又惊奇,花颖看似不经意地回问:“何以见得?”

    宋婉凝虽然在忙着,却还是抽出眼神来看她一眼,这是基本的礼貌,她在任何时候都是规规矩矩的,和花颖完全就是连个性子的人,“茶具齐全而且都散发着茶香,应该是经常被使用吧。”

    “妹妹好生聪明。”花颖毫不隐瞒自己对她的称赞。

    宋婉凝微笑,将分好的茶端给花颖,花颖接过茶,定睛一看,茶水上面竟然是一朵牡丹花的模样,“多谢,”花颖放下茶杯,“妹妹这牡丹分得太好看,姐姐都不忍心下口了呢。”

    宋婉凝再次端正坐好,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

    看来指望这丫头自己说此行的目的已经不可能了,花颖想。

    花颖微眯起杏眼,小酌了一口茶,有些惊喜的夸赞道:“茶很香,以前姐姐我也分过千万次茶,却终究照妹妹差了点。”

    宋婉凝看着她,很自然的解说道:“姐姐若是能心平气静,茶的味道也就不一样,所以不同的人沏茶,便是千百种滋味的。”

    花颖又泯了一口茶,唇上的红彩落入杯中,花颖抬起头看着有些不自在的宋婉凝,沉吟片刻方道:“……今日妹妹来找我,可是为了司南?”

    “不错。”

    “果然,之后呢?”

    宋宛芸摇头,“没有之后了。”花颖呷一口茶水,忽然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你不必如此,不准备等下去了吗?”

    “八年了,不等了。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好奇,他所爱的美人颖究竟多美,可以迷住他。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我很出色,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身份高贵,皇亲贵族,然而,他根本不在乎这些。

    “我也幻想过模仿你,但今日见了你我才知道,你的知性和气韵,不是我能学懂的。”宋婉凝搓着衣角,本来板正的衣服硬生生地皱了一块。

    花颖淡淡一笑,“你不必羡慕我,烟花女子身如浮萍,你又何尝明白呢?我只不过拥有一件你觉得很宝贵的物什罢了,对我却是毫无用处,但你的选择是对的,女人没有多少春秋可以挥霍。”

    宋宛芸微微一笑,“是的。他不再见我了,我也找不到他,其实今天来是想让你帮我传个话的,姐姐。”宋婉凝羞涩地红了脸,从广袖中拿出一盒胭脂,“姐姐,我想你大概不缺钱,这胭脂十分好用,市面上买不到的,送你,以示答谢。”

    “司南,我等你八年,现已二十有五,是该成家了,八年给了你,我不后悔,明年秋天就将要出嫁了,原谅我不能继续等你,愿你善待自己。”花颖一字一句地学给易司南,连宋婉凝当时无奈和悲伤掺半的语气也学的淋漓尽致,末了,方叹一口气:“易司南,你可真是冷漠。

    “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子,只身一人来到这她本嫌恶的烟花之地,谈论到你的时候,她的眼都亮了,你一定不知道她有多爱你。”

    易司南不答,像是若有所思。

    “你喜欢我吗,牡丹。”易司南问。

    花颖小酌着温茶,几乎没有什么思考,十分坚定地回答:“不喜欢。”

    “那我喜欢你吗,牡丹。”

    花颖一愣,或许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沉默了许久,花颖才带这些怀疑的轻声道:“也许吧。”

    易司南长出一口气,“其实我这几天一直跟着她,刚刚看见她出去,我就进来了。”

    花颖挑眉,知道他还有后话,等着他说下去。

    “或许……我有些习惯她了,习惯她总是跟着我,习惯一回头就看见她笑,忽然之间她提出分别……明明是以前想赶走也赶不走的家伙呢!这是喜欢么?可是我明明喜欢你。”

    “易司南,你真是个自私的人。”

    “呵,算了,我仍旧喜欢你。”

    “我是妖。”

    “我不在乎。”

    花颖拿起那盒胭脂,手指细细地摩擦上面的问路,“……她在乎,她让我照顾你,其实就让我离开你而已,她早就知道我是妖,而我知道这些,是在她分了那杯牡丹茶之后的事。”

    “我习惯你,牡丹说,习惯了喜欢你,习惯到……骗过了自己。”易司南紧紧抓着窗棂,视线飘忽到远方有皎皎明月的地方,不敢去面对宋婉凝的眼神,当然也怕宋婉凝捕捉到他眼神里面的慌张与惆怅。

    他知道这样只会让宋婉凝担心,她不会改变自己的主意了,易司南现在已经明确了这一点,他的惆怅只会让她徒增烦恼,他已不想再让她感觉到任何为难。

    月光舒缓柔和地照进窗扉,带进几缕清风,宋婉凝轻笑,问道:“那你对花颖呢?”

    易司南想了想,认真道:“一种知己吧,她总像一个大姐姐,好像什么心事都可以对她说。”

    有时候人会产生很多错觉,会把友情当*情,把爱情压在心底不敢承认不敢触碰,直到醒悟,才发觉用情至深。

    宋婉凝深吸了一口气,推开窗,让大量的清风涌入也让她的头脑清醒了些许。清风撩起她披在脑后的几缕青丝,两个人就这样默然伫立,清风抚过他们的耳畔,吹开鬓发,撩人的略过脸庞,就像情人的手一般温柔,谁也不愿意去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宁静。

    不知就这样寂静了多久,月影淡去,天边已近破晓,“司南,你看,天亮了。新的一天总会来的,旧的时候早已一去不复返了。谢谢你与我说这些,我此生已无憾,欠你的八年还了,来生……”宋婉凝顿了顿,闭上眼感受着清风温柔地抚着脸颊,惬意地笑,“算了,认命吧。”

    “来生你不愿遇到我?”易司南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分不清悲喜。

    宋婉凝摇摇头,“遇见你又爱你,八年太苦,不遇见你又遗憾,碌碌终生,无以抉择。”

    易司南看着纤瘦的宋婉凝,心中一阵疼,她身子一直不好,经年多病,却陪他走了八年江湖,如牡丹说,他真的太自私了,可若是能够补偿,易司南愿穷其一生。

    宋婉凝回身走到书桌前,取来一枚请柬,拿着请柬走到他身边的每一步都好像绑住了沙袋一般沉重,宋婉凝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两个人会又这样一天,她幻想过很多,她想他们的结局可能是花开两朵,天各一方,可能是浪迹天涯,并肩携手,想过再见时候撕心裂肺,亦或是装作无事转身,可是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内心面对他的时候也可以如此平静,波澜不惊,事实上,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宋婉凝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近了他的身边,宋婉凝收敛了心神,微微一笑:“司南,这是我最后能留给你的了。”

    易司南看着她手中那赤红金字的请柬只觉得刺眼,仿佛比正午的阳光还要刺眼,让他不得不偏过头不去看它,“对不起,婉凝,我不会去,也不想知道日子。”

    宋婉凝张了张嘴,想说一些安慰的话,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微笑,“哦,好的。”

    “阿凝,晨风太凉,莫冻着了身子。”叶嘉从她身后环住她的柳腰,宋婉凝的肩上也突地多了件披风,叶嘉温柔的声音把宋婉凝的思绪唤回。

    宋婉凝轻推开他,虽然不日他们就将要成亲,但此时会面,尤其是单独会面,还是不太合适的,况且这屋子里面还有不少的仆从双眼虽然垂向地面,却还会时不时抬起来两下,宋婉凝于是出于礼节地退开一步,疏远间带着一些羞赧的称道:“叶公子。”

    叶嘉被她拒之门外也没有表现出来任何的不悦,只是谦和礼貌并且夹杂着一些抱歉地笑笑,松开手绕到她身后关了窗子。

    宋婉凝拉着身上的衣服,心中生出一丝愧疚,喃喃道:“何必呢。”

    “为了阿凝,都值得。”叶嘉握住她的手,贴着她的耳际说道。

    宋婉凝羞红了脸,她本来预想的是叶嘉听不到这句话,突如其来的回答让宋婉凝手足无措。

    “可这样太委屈你了。”宋宛芸低下头。

    “谁让我如此喜欢着你呢?这大概是命运吧。”

    宋婉凝也笑,“大概是命运弄人吧。”

    易司南每天在大街上无所事事地逛着,双手枕在脑后,眼望蓝天白云,忽而,不远处传来锣鼓喧天,易司南一愣。

    对面迎面一个英俊的男人骑在绑着大红花的马上,身后是华丽的花轿。

    “诶诶,这么大排场啊。”

    “可不是嘛,听说是叶公子成亲呐。”

    “诶诶,和谁啊?”

    “你还不知道啊,哈哈,不就是那个二十六还没嫁出去的老姑娘嘛!”

    “可乐了。”

    ……

    易司南听着街坊们的一言一语,身子竟是无法动弹。

    花轿离他越来越近,他却越来越挪不开视线,放在两侧的手紧紧攥着,关节处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恨不得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

    当花轿和他擦身而过时,仿佛全世界都失去了色彩,他的眼中只看得到如火红轿。

    易司南低笑一声,朝前方走去,那边,人随花轿向东走,唯他独取西道,前方,是空无一人的街道。

    叶嘉第一次见她的确是在青楼,他也不是一个什么正人君子,或许就是命运弄人呢?让他遇见了她,让他从此收起了一生的风流,甘心陪在这个不甚爱他的女子身边。

    从此,他们相敬如宾。

    他不是文人墨客,却也并非无能之辈,尚且能在官府谋个掌笔做做。

    叶嘉爱宋婉凝,爱她如生命,可他越是这样爱她,他的爹娘就越是厌恶宋婉凝,他们觉得她二六未嫁,名节差已,如今嫁入叶家,绝对是攀了高枝,于是对她的刁难也是不断。

    宋婉凝自知理亏,便是无数奚落都独自抗了下来,想若当年,她好友在侧,提亲者络绎不绝,是何等风采。

    想若当年,她吟鞭天涯,是为人称道的女侠,又是何等自在逍遥。

    若问她放弃了这样的生活悔不悔,她定然是沉默的,可若是问她这样的选择改不改,她定然是坚定的。

    她这一生,永远为别人着想,不想见他为难,便委屈了自己,不想见父母颓然华发,便屈尊下嫁,她这一生顾及了许多人,唯独苦了她自己。

    叶嘉的家境不算好,宋婉凝也只能算作下嫁,只是她名节毁于一旦,因此处处被叶家的人看不起。

    宋婉凝没有向叶嘉诉苦,她也没有资格诉苦,每天从叶嘉出去开始,她就要织布,洗衣,打扫,甚至一些下人的活也会交给她做,她尽力而为,却从来未听得公婆好言好语相待。

    久而久之,这件事情被叶嘉知道了。

    这件事情,谁也没有说,公婆不会说,宋婉凝不想说,侍女们不敢说,是叶嘉自己发现的。

    因为宋婉凝病倒了。

    宋婉凝练过武功,身子骨比一般女生都要强健一些,但长久的劳累还是让她承受不住,不是身体上的劳累,是心里的劳累,她很委屈,但无处诉说,她很不安,不安却无处安放。

    叶嘉爱她,却不懂她,他只治了宋婉凝的表,却医不到宋婉凝的里。

    于是她这一病,就再未好转。

    朝堂大员的女儿,江湖上的半面纱女侠病危,无论是从哪个身份来讲都是轰动一时的大事,这件事在江湖上也传的沸沸扬扬,版本有好几种。

    可是易司南知道,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一个结论,她生病了。

    从茶楼刚听完说书的易司南面色实在难看,他只觉得胃里有东西在翻涌,抽搐在一起,他很饿,饿到看见路边的树都想要吃,但他又吃不下,因为他心里始终惦记着一个人。

    他一直觉得,相爱的人有很多种原因不能在一起,但他们的这种,未免太过于滑稽,不过是迟了一天,不过是要强好面,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啊,他以为他们的爱结束的多么轰轰烈烈,就像他的人生,可其实它是那样平淡无奇,不起波澜,却又像要活活闷死他,剥夺了他的呼吸。

    她不在的日子,他经常吃很多顿饭,因为他太饿了,可每顿饭只吃两三口,胸口就像被什么堵住了,顶得眼泪想要喷涌出来。

    他从不知道,相思竟是如此害人的东西。

    他自称放下了感情,但听到宋婉凝的讯息时,他还是一刻都没有犹豫,即刻动身前往商州城。

    他虽马不停蹄,却仍然耗费了三天的时间才到了商州,他不敢去见叶嘉,也不敢去见宋婉凝,于是他趁着夜色,飘然落在叶嘉房屋上,掀开了一片江南琉璃瓦。

    室内灯火昏黄,一双人面容倦怠,似是许久不曾好好歇息过,他在商州听到了事情最真实的一面,他很恨叶嘉,他从自己身边夺走了宋婉凝,却让她饱受欺凌,既然保护不好她,那当初凭什么多走她!

    看着宋婉凝的病容,他的心就如同化了,他本是七尺男儿,眼眶却忍不住湿润。

    “德善(叶嘉的字),我知你爱我,却不想我们相遇太晚,有时候不是不想去爱,但,生命中一旦出现了那个人,那之后的其他人就只能是将就,祝愿你,真心地祝愿你找到更好的妻子,再续弦。

    “司南……”

    房上的易司南正听她说话听得出神,猛然被她叫住名字,不觉一抖,视线凝聚在她的身上,只见她有些黯然失色的眼神慢慢抬起,最后定格在那一片露出星空的残缺瓦片处,她微微一笑。

    “是你吧?房上之人是你吧!司南?你下来见我一面好不好?就算是见我最后一面了。”

    易司南蹲在夜空下,避开了那残缺,以保证以宋婉凝的角度看不见自己。

    叶嘉握着宋婉凝的手渐渐松开,他起身走出房去,又沉重而又轻声的关上房门。

    易司南在他走后跃下,轻推开门,涌入了满怀的温暖,屋子里也都是宋婉凝的味道,他走到宋婉凝床前,单膝跪了下去,握住她的手放在脸颊,声音忍不住的颤抖:“是我,我来见你了。”

    “司南,我一直爱着你,我不敢说,也没资格说,人死的时候总是很勇敢的,我爱你,一直一直都是。

    “司南,我记得你以前从来都唤我的字,很吝啬唤我的名。”

    易司南颤抖着:唤道“婉凝,婉凝。”

    宋婉凝舒展开一抹疲惫的,但又幸福的笑容。

    那笑容一直在她的脸上,直到她的手渐渐松开,身体渐渐冰冷。

    她走的那天,天上飘飘洋洋着雪白,如她一般温柔无声,却沁入心脾。

    那一天,易司南好像忽然失去了全世界,他曾很轻易的可以拥有的,现在也很轻易地就失去了。

    “宋婉凝!”他仰天长啸,雪与泪混杂在一起,渐而冰冷,“我会等你八年。”

    宋婉凝,我会等你八年,即使知道八年之后得不到你的答案。

    宋婉凝,我会等你八年,却会留你在心里,一辈子。

    爱,是人一生都还不起的债,易司南愿意背负,却借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