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中的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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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中国式亲戚

    凌初2周岁的生日说到就到了,这一天亲朋好友都来了,可谓济济一堂。酒足饭饱之后,有些人聚在东屋里看那台刚买回来不久的黑白电视:屋子里时不时传来是要看《渴望》还是看《水浒传》的争议声,甚至有孩子嚷着一定要看孙悟空。

    德民、桂芬他们还有陈续升一起坐在院子里聊天。这冬天里的太阳虽不如春天那般和煦,但在凛冽北风的映衬下,倒也让人感到十分暖和。这个时候,张兴民突然走过来,面色上开始显得有些许不安,他朝德民走去,拍了拍他老弟的肩膀,笑着小声耳语道,“弟呀,咱两兄弟有很长时间没见面了,我也很长时间没回老家这村子了,你陪我出去转转。”如果要是以前那个“愣头青”,德民肯定会大声说,“哥呀,咱这老家多少年没怎么变,无非是菜园子重新分了,路变宽了一点但还是泥巴路”,但此时的他毕竟跟着赵哥在县城里干了几年活了,人情世故方面多少还是知道一些路数的。他故意提高嗓门,大声地朝院子里正在晒太阳、嗑瓜子的“不明真相的群众”说,“是呀,哥,你自打14岁去了城里唱戏,这么多年都没来得及回来几趟,走,我陪你出去转转,好好聊聊”。

    众人听罢,大多没啥反应,只有凌初的小舅妈抬起头,她一向不修边幅,口无遮拦,想什么说什么,整个一信马由缰的主。不甚讲究的她总是多少年一个粗布大袄都不换,哪怕上面已经糊的脏兮兮,似乎只要没有人当面指出让她难堪,她是不会管的,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有人能对她私底下说,她该换换了,她也总是轻车熟路地能找到托辞。只听到“啪”一声,一个被分成两半、呈现“八”字形的瓜子壳被她吐出,这瓜子壳好像人一般有灵性似的,正落在正陪哥哥往外面走的张德民身上,他忙用手扫了一下。

    “张哥,你这哥俩有啥悄悄话不能当面说,非要背人,这是把我们其他亲戚当外人了呗,看来,还是男方那边的亲戚亲”虽然话里带着戏谑,但这话也着实让陈绪升、陈桂芬父女俩觉得空气中写满了尴尬二字,桂芬忙说着对陈绪升说,“爸,我去给你续一杯茶”,说罢,拿着陈绪升的茶杯走向了厨房。

    两兄弟俩一直向外走着,德民显得有些急了,他看了看身后的路,走出家里有一段距离了,大哥究竟有什么悄悄话要对我说呢?往日的他可没有如此热情啊,难道真的是一个人“漂泊”在城里,还是觉得家里的“真亲戚”亲,而不是像往日一样有一斤苹果都往嫂子娘家拎了?

    张兴民往后探探头,不知道在看什么,见四周无人,便停下来,“德民,你也知道哥向来直来直去,不会兜圈子”,终于,一路走来,听到大哥先开口说话了。

    “咱兄弟俩血浓于水的亲情,有啥可兜圈子的?那样不是显得亲兄弟不亲,太生分了吗”德民看着兴民的脸笑着说,不过此时他的内心倒并非如此平静,他忽然想到,大哥不会是想借钱吧,怕其他人听到不好意思或者别人“群起效仿”导致我难做落空所以叫到这四下无人的地方来?想到这,在这并不热的冬天里,他隐隐约约觉得额头和脸上有些烫,虽然没有用手去擦,他也觉得应该是有汗珠子流下来了。

    “德民,你咋了,是身体不舒服吗?看你有点热”兴民见此情景,忙“关心”地问道。

    如果真不幸被我猜中,大哥真是来借钱的,该怎么办?毕竟是亲大哥,不借显得不好,拒绝的话很难说出口,但是如果借,一是桂芬那边如何交待,因为这事,两口子吵架就让旁人看笑话了……二是娘家那边亲戚听说了,也来借怎么办呢,总不能一边借,一边不借,这样不仅把娘家亲戚得罪了,落得个偏向一边亲戚的“罪名”,而且桂芬想必也十分恼火,两边都是亲戚,肯定要一碗水端平。对了,张德民突然想到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还钱的问题!德民曾经听过大姐和姐夫向他抱怨大哥当年为了开家里的门市部让嫂子有个事做,借的钱至今未还,即使大姐家因为两个外甥先后2年出生,养孩子、杀猪开肉店都需要本钱。最后没办法,大姐夫说,要是要的太勤快了,一是把亲戚的面子薄了,毕竟是姐弟俩,二是钱没要回来倒先把人得罪了。想到这,德民下意识用手抹了抹额头,以防止那豆大的汗珠落在地上造成尴尬。

    此时张德民的心里已经有了应对的路数,那就是不管大哥怎么说,一定要一口咬定没钱。不仅仅出于以上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德民想到凌初办满月酒的时候没来,虽然满月酒不是在村里办的,但是村里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传开了。有不少人在私下里议论说张兴民在城里混好了,看不起乡下的穷亲戚,也有人说大哥自己没儿子,看弟弟有了儿子,心里不舒服,总之说什么闲话的都有。有几次甚至有人就此事当着德民的面调侃,虽然被德民心里怒怼了回去,但是说实话,他觉得不管说的人只是闲着没事干,还是有意识地挑拨哥俩的感情,但别人说出了自己心里的一个事实。亲侄子办满月酒,这都不来,孩子是我生的,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所谓的弟弟,不然看在我的脸上,也会过来,至于他说的领导乔迁新居去“爎锅底”,且不说是真是假,即使是真的,难道不能来一趟说明情况再到领导那里吃中午饭吗?我张德民并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弟呀,我就直说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之前在县戏曲团唱戏,这你也知道,眼下红白喜事雇戏班子的人越来越少了,现在流行的都是大喇叭、大音响放一些流行歌曲。听新闻现在从国家到地方都开始酝酿国有企业和事业单位改革,可能再过2年就拉开大幕了。不过咱们不是得早做准备吗?要是改革,这个戏曲班虽然是一个事业单位,饭碗肯定保不住了,我以后得新想个出路。你也知道小平同志92年南巡讲话后,全国各地都出现了创业的高潮,深圳现在成了全国最耀眼的明星城市,那里的发展速度听说是三层盖一层楼。总之来讲,那里机会特别多,眼下我娘家第二个小舅子李秀仁在谋划一起开个物流公司,就是帮深圳、东莞那边的服装厂啊之类的把货物运动到全国各地他们的顾客手里。”

    “但是呢,”兴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似乎有些累了,“一开始不可能跑全国的业务,因为投资太大,不是我们这样的家庭能负担得起的。所以我和小舅子商量了,一开始就买几台卡车,只跑深圳-上海、深圳-杭州、深圳-苏州这两条线,毕竟江浙沪经济发达,老百姓消费能力强,客户资源多一些嘛”张兴民说道。

    “是这个理,大哥,你有啥话就直说我能做什么就好了,不过我可不会开车啊,凌初的大舅去考过驾照,听说卡车的驾照是什么a照,可比小轿车什么的难考多了”德民打趣地说道。

    “真到了兄弟有需要买车的那天,你不会开,我去考驾照当你的司机”兴民接过话茬也“玩笑了一把”。

    “转到正事了,我现在想入股,但是手里确实没钱,你也知道,事业单位就是体面一些,逢年过节发一些礼物,像桶装油、米啊什么的,但是平时的工资真的少的可怜,只能够维持家里人不饿着。与深圳那些到处生金发财的老板来说,真是不能比啊。有时候,你哥我呀,倒也想像有些当官的公务员一样心一狠,辞了,然后去深圳闯闯。但是这个戏曲班呆了这么多年,当年也是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考上的,有了感情不说,就算我辞了,你说哥哥我现在一没闯深圳的本钱,二手里也没个技术什么的,你说就算我到了深圳,能发财吗?恐怕得流落街头了”

    “我和你大嫂一说我心里的想法,她毕竟是城里长大的,接受的文化教育比我们都多。她就怂恿她那有钱的二弟不要只在家乡这一片混了,应该去闯深圳。她二弟李秀仁是做生意的料,去深圳考察了一趟,发现包括深圳在内的珠江三角洲很多城市的服装、电子、玩具等企业的货发往全国各地因为现在物流不发达,特别困难。于是他才有了成立物流公司的想法,一回来就和他姐说,你嫂子一听急了,说我弟弟看到这么大一个商机,但这个商机是她最初提出来让小舅子去闯深圳的啊,怎么能落下自己呢?但是入股的话,兄弟几个都入了,我们家还一时拿不出多少,以现在的本钱入了也占的股份少。”兴民说道。

    入股、股份、珠江三角洲、物流等这些词,张德民知之甚少,有些陌生,但他也听懂了,简单来讲:就是几家凑钱买车帮人家运货,然后收运费,赚了钱按每家凑得钱的多少分钱。看来,还是要借钱,真让自己猜中了,德民心里忽然像吞入了一颗铅球,无比沉重,这一会怎么拒绝呢?听上去,好像拒绝了,就把大哥参与这千载难逢的好商机抹杀掉了。

    “听说兄弟这几年跟连襟去城里包活干赚了不少钱,想必多少有些积蓄。能不能手头宽裕的话借给哥哥1000,要是实在不行,你也看好这个商机的话,500算借我的,另外500我和我二舅子说说,算你入股的。”张兴民说的倒是绘声绘色。

    这话怎么听起来好像是我傍上你非要托你的关系跟你二舅子搭上线入伙呢?听到这话,张德民之前虽然想着借钱一定要拒绝,但当自己亲哥开口后也在犹豫了,这话一说出口,他倒无所顾虑了。张德民想到之前为了去城里干活,让自己的老母亲去城里哥嫂家,结果……自己脸上没面子不说,老母亲也觉得脸上挂不住。现在呢?也是嫂子出的主意吧,我就说,满月酒都没来,这2周岁不痛不痒没打算哥嫂会来的怎么倒来了,不会是因为奔着借钱的目的才来的吧……

    想到着,张德民抛下了之前所有的顾虑,似乎拒绝的理由正当了。他紧锁眉头,忽然变得很深沉,这种深沉是张兴民以往与这位亲弟弟打交道的过程中很少见到的。“按将说,大哥开口了,你也知道我是一个特别好面子、重亲情的人,咱们兄弟的情谊比山高、比海深,但是过日子都不容易,我也有难处啊”。

    “自打凌初一生下来,你弟妹桂芬就琢磨着赶我出去去赚钱说家里困难,以后怎么能给凌初一个好的未来呢?所以过去几年,第一年为了学经验,赚的小钱基本上都用于请客吃饭了,第二年以来我和我连襟是实诚人,我们在给工人分钱的时候,考虑到都是乡里乡亲,不好意思给他们开低价了,都是按最高工价给的,这样他们才愿意一直跟着我们俩干。而且我们帮他们租板房、水电费、伙食费都是别人找我们要多少,我们找他们要多少,一份差价都没赚,血汗钱实在攒不下来啊,你可以去问问我连襟。外面疯传我们俩这两年赚了多少钱,这都是扯淡的。就像大哥刚才说的深圳,好像是个人去深圳都能发财,那里遍地黄金,去了都能捡到金元宝一样。我没去过,但我觉得有在深圳发财的,肯定也有在深圳做生意失败破产流浪街头的吧。所以,哥哥说的这个借钱入股的用途一是现在手里没钱,仅有的钱都被桂芬存到工商银行定期存单了,现在取出来损失了定期的利息,你弟妹是万万不会同意的。另一方面,我觉得大哥说的这个物流公司的想法很好,但是一定有其他很多人都在干物流,相比之下,李秀仁怎么能保证自己能赚到钱呢?亏了的话,不还是亏得你们的本钱。”张德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平时不善言谈的他忽然觉得原来自己也是能说两句囫囵话的。

    两兄弟就这样你来我往,一段接着一段地说。最后张兴民见借钱无望,就扭头往回走,说,“既然弟弟有困难,那就算了,我和你嫂子得赶紧回去,去别的亲戚家问问,咱妈问起来,就说得早早去她孙女外婆家接孩子”。张德民跟着走了回去。

    回去的时候,见院子里的人淅淅零零,原来一些亲戚因为家里有人在这期间已经跟桂芬打好招呼提前走了。张德民看了看,陈绪升老丈人、娘家亲戚都走的差不多了,反而是孩子四舅、四舅妈还在这,还有赵育辉、陈桂茹还有几个外甥、外甥女在这。

    听说孩子四舅妈一定要和自己打个招呼再走,张德民倒诧异了,以前不拘礼节对自己也不是特别尊重的孩子娘家人如今难道要从老四开始看得起自己这个姐夫哥了?

    孩子四舅妈单刀直入,只见她说,“听说张哥和赵哥在县里包活发财了,要拉扯拉扯这真亲戚啊”

    “眼下我和孩子他四舅在家干完农活,就没事了,想去城里找个活干,无奈不认识其他人,随便找的话怕被人骗,要不到工钱。你也知道,电视上天天报道农民工讨薪难,那些个丧良心的包工头和大老板,连农民工挣得血汗钱都拖欠,有的甚至直接跑路,找不到人了,这些人是人吗?刚才看电视新闻,还看到一个报道这的。吓得我和孩子他四舅都不敢出去了。”

    “还是真亲戚好,我张哥和赵哥眼下这包工地的活的生意干的是风生水起,我还去别人那里干啥?刚才孩子四舅已经和他两个姐姐说了,张姐和赵姐也是看她四弟家里困难,做主让我俩到你俩的工地上干活了,就等着你和你大哥说完悄悄话,回来告知你一声呢。”凌初四舅妈喃喃说道。

    张德民此时神情无比困窘,因为张兴民正从院子里往屋里走,去请他嫂子一起走呢,刚才那番话他肯定听到了,而嫂子一直在屋里坐着肯定也早就知道了。这事……这愣头青难道不能等亲戚走完了,单独说吗?

    但德芬和陈桂茹已经答应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应了句,“亲戚间互相帮忙应该的,再说孩子他舅不是外人,我和你赵哥其实也赚不到钱,只是一年到头在外面挣个辛苦的血汗钱,其实别说发财了,只能养家糊口罢了”

    见大哥和嫂子要出门,德民原本想打个招呼,然而张兴民拽着大嫂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到过道时把自行车推走了,张德民看罢嘴角动了一下本来想说什么,可终究只是呆呆地看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桂芬起身喊道,“大哥,你们城里人出门坐车,乡下车少,自行车就留给我们乡下人当代步工具呗?”,当然了,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只听到“噔”的一声,自行车后扎被蹬上去,张兴民带上李慧芳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张德民心里这时很不是滋味,这时他看到张凌初和张慧珍、张梦梅跑过来拽着他的裤腿说,“爸爸,爸爸,我四舅妈给我们买的好吃的”。看到孩子们这样开心,张德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