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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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兵临城下

    北地的初冬已是狂风怒号,冰冻三尺,幽州城墙上罩了一层晃眼的冰,让人看了眼寒。城外光秃秃的树上冰凌倒挂,仿佛一夜之间生出许多尖尖的白刺。晋军大营内的军旗半舒展着,冻得僵硬,任凭狂风也不能吹动分毫。巡逻的士兵一排排走过,嘴里哈出白气。

    周德威正在帐中与众将商议三军御寒之策。

    “将军,今冬天气严寒,不宜久拖,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周德威沉思一番,看了看众将冻得通红的脸,听着呼号的北风,正犹豫不决,忽听到帐外一阵骚乱。

    “将军——将——将军——”

    周德威与众将急忙出帐去看,只见士兵们一个个举起通红的手指向幽州的城墙方向。周德威抬眼望去,只见寒冰冻结的城墙上挂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周德威半眯着眼睛,突然觉得心里闷得慌。

    “将军——那——那是——”一个哨兵骑马溅雪而来,翻身跪地,“是少将军的头颅!”

    “什么?”一瞬间天旋地转。

    众将连忙扶住差点栽倒的周德威。只见周德威昏黄的双眼中突然泛起泪光,他半张着嘴,下巴微微颤抖,半晌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心里像有几千把刀子在翻搅。

    “将军,刘守光这是找死,咱们攻城吧!”

    “攻城!为少将军报仇!”

    “为少将军报仇!”晋军大营里突然沸腾了,将士们一个个抽出大刀,呼喊声震天撼地。

    “丰儿!”周德威紧紧握住自己腰间的长剑,沉沉的呼喊痛彻心扉。

    从来没有一场战争让周德威这样疯狂过,他披甲执锐,鞭马向前,在敌军方阵中左劈右砍,如同脱缰的野马,恨不得用手中的剑削断幽州的城墙,将刘守光千刀万剐,剥皮抽筋。

    晋军人人同仇敌忾,奋勇向前,长长的云梯直架墙头,尽管圆石滚滚,晋军仍然前仆后继地往上冲。战火融化了坚冰,却烧糊了刘守光的高枕。

    刘守光摘下头上珠子乱晃的冠冕,在殿中踱来踱去,两条眉毛挤得几乎要连在一块儿了。“如何?”他俯身急切地询问前来回禀的士兵。

    “晋——晋军攻势凶猛,将军让小的来通知陛下,还是赶紧逃吧!”

    “放你娘的屁!”刘守光一脚把那士兵踹翻,却更加手足无措了,只能一边搓手一边不停地嘀咕:“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早知如此,陛下就不该逞一时之气杀了周丰`!那可是周德威唯一的儿子!”刘守光的妻子王氏在一旁不冷不热道。

    “现在说这话还有什么用!”刘守光恼羞成怒。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他浑身一颤,这样的声音他太熟悉了。曾经,在这幽州城中,他率领着这样的厮杀声,囚禁了他的父亲,杀了他的哥哥。如今,他成了待宰的羔羊,体会着他们的绝望。

    不!我不能死!

    他茫然地摇着头,突然脚一跺,疯了似的冲向战火弥漫的城墙。

    战鼓阗阗,乱箭纷纷,刘守光一路猫着腰,双手紧紧护着自己的脑袋。紧闭的城门上横栓着几条几乎要断裂的圆木,眼看城门就要被撞开,城墙上也已竖起两三面晋军的旗帜。刘守光提起他明黄的新龙袍,踉踉跄跄地爬上石阶,双手趴在城墙上,俯身一看,只见周德威杀红了眼,而他身后的晋军个个士气高涨,锐不可当。

    明知希望渺茫,他还是怀着最后一丝奢望远眺,可是远方云层低压,风沙弥漫,别说援兵,连一只飞鸟的影子也没有。

    从周德威围城之日起,刘守光便不停地向梁和契丹发求救信,却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且不说开封城的朱友珪为内乱而焦头烂额,即便是朱温在世,怕也不愿再理会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契丹的阿保机更是早已对刘守光不满,巴不得隔岸观火。

    昨日,刘守光曾遣使给周德威送去黄金千两,并锦缎千匹,希望以此来赔罪。周德威怒斩来使,并在幽州城下将所有的锦缎一把火烧了,而后将千两黄金尽数发给将士们,以鼓舞士气。

    刘守光心知,周德威这是铁定心肠要踏平幽州了。于是,他冲着城下大喊:“周德威,我投降!我投降!”

    他这一声嘶喊让所有人顿时不知所措。周德威横枪立马,缓缓抬起头盯着刘守光。刘守光明明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却仍然被周德威无言的怒气吓得往后一缩。他吞了吞口水,又鼓起勇气趴到墙边,喊道:“周将军,你是贤德之人,定不想幽州千千万万的百姓无辜死于战乱!令郎的死,是我的错,请你放过幽州的百姓!”

    周德威听到此话,手中的长枪因握得太紧而颤颤发抖。刘守光这是捏准了周德威的软处,他知道,周德威若真想强攻,幽州城怕早已易主了,可是周德威却只围不攻。他早已听过周德威的名声、品性,知道周德威的七寸在哪里。

    见周德威果然有些许犹豫,刘守光的胆子又莫名大了起来,竟有些得意地喊道:“晋王一到阵前,我便献城投降,如何?”

    此话一出,周德威手底下的将士们纷纷怒了:“将军,刘贼这分明是缓兵之计,别跟他废话,攻城吧!”

    “攻城!攻城!”一言出而三军从。

    刘守光见底下势头不对,顿时慌了,以手指天道:“我发誓方才所言字字属实!周将军,如若不然,我幽州军民必定城在人在,城毁人亡!”

    周德威闻着空气中带着血腥的烟火味,看着无数将士们用自己的命从城墙上换下的周丰的头颅,他似乎听到了无数将士的痛苦*,听到了无数的母亲、无数的妻儿遥远的呼唤和哀嚎。

    “丰儿!”那双目紧闭的头颅刺痛了他的眼。良久,他猛地抬头,横枪一指,发出雄狮般的怒吼:“刘守光,今日暂饶你狗命,他日大王一到,你若食言,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将军!”周德威身边的副将纷纷上前劝道,“万不可听他胡言!请将军下令,我等定踏平幽州城,把刘守光大卸八块,为少将军报仇!”

    “请将军下令!”

    城头上的刘守光被这雄赳赳的吼声吓得浑身一震,他没想到,这些人竟比周德威更急切地想要他的项上人头。他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直到听到周德威那坚决的一句话。

    “军令如山!退兵!”

    周德威一手勒马,一手怀抱着周丰的头颅,面无血色,艰难地退下战场。他已经记不起最后一次抱他的丰儿是多少年前了。那时候,丰儿还是个孩子,天天缠着他,嚷嚷着长大后要做一个像爹一样统领千军万马的盖世英雄。他望着年纪虽小志气却高的儿子,笑得嘴都合不拢,手把手地教他拉弓射箭。

    后来,他连年出征,丰儿在不知不觉间竟已长得比自己还高,他再也没好意思把儿子搂在怀里。他记得丰儿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他正出征在外,只远远寄去一封劝丰儿英勇杀敌,万不可贪生怕死的书信,全然没有想过他的儿子有可能会战死沙场的结果。

    如今,他把丰儿的脸贴到自己的心口,却再也感受不到儿子的温度。那种死亡的利爪才紧紧捏着他的心。

    远处圆日淡淡一轮,像是被冰封住了一般,失去了往日的刺眼光芒。晋军有条不紊地撤退,浩浩荡荡的队伍沉寂、肃穆,所有人都面含悲容,即便是血流不止的伤员,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儿*。这是一场无声的哀悼。

    战争虽然暂时停止了,但上下一气的晋军却没有丝毫的松懈,他们将幽州城围得水泄不通,任凭一只鸟也飞不出去,更别提火烧眉毛的刘守光。

    远在晋阳宫的李存勖收到前线的战报,盛怒之下,更怀着几分对周德威的愧疚,毅然领兵亲征。时隔三年,李存勖在密室中李克用的灵位前焚香之后,再一次披上他的银白铠甲,朝着他的第二个猎物——幽州刘守光,奔袭而去。

    而这一次,他的随军队伍中多了一个红袍小将,独孤成等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出征,同行的蒋玉衡也开出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朵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