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烟云
字体: 16 + -

第五十八章 为伊咨嗟

    天刚蒙蒙亮,鸡鸣声在太原城内此起彼伏,卖豆花的老者挑着担子正走街窜巷。他时而停下,卸下担子,掀开白得发黄的棉布,舀一碗热腾腾的冒着热气的豆花,笑嘻嘻地双手捧给买主,而后继续微昂着头吆喝。

    周德威家的何嫂怀里抱着刚买的热豆花,用半边身子将半边大门撞开,进去后屁股一拱,身子一靠,那门便又关上了。她向正在院子里练剑的周丰问了声好,便大步朝厨房走去,得赶紧把豆花分碗装了,把早饭预备好。

    “咚咚咚——”

    急促的拍门声响个不停,周丰望了一眼正忙得热火朝天的何嫂,于是收起剑,擦了擦额上的汗,自去开门。他刚打开门,独孤成就迫不及待地往里冲,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这是怎么了?”周丰一面擦着汗一面笑道。

    独孤成却笑不出来,他急切地问:“周将军可在?”

    “我爹一早就被大王宣进宫了,出什么事了?”

    “这么早?”独孤成不解。今日是李存勖纳妾的日子,虽说老夫人把这当作一件喜事来办,拟宴请众大臣,但不至于这么早就宣周德威进宫。

    “玉衡不见了!”

    昨夜他去蒋玉衡的房间,可她不在,独孤成以为她只是一时贪玩去了。可是今天一早他再去,房间里却依然空无一人,床榻上的被子整整齐齐,没有一丝热气,茶壶里也没有一滴水。他四处打探了一番,并没有人见过她。

    “你先别急,说不准她只是去什么地方玩忘了回来,或者是大王派她去做什么事了!”周丰立即牵了马,向何嫂打了声招呼,就与独孤成一起朝晋阳宫奔去。

    “不会的,她虽然贪玩,但从不会宿夜不归。大王也不会派她单独去做什么事。我总觉得出了什么事,不然大王为何那么早宣周将军进宫?”

    他们刚到晋阳宫外,就看见一辆华丽的碧蓝色马车正缓缓驶出宫门,那驾车的车夫独孤成见过,正是王昭诲的车夫。而他们一行人全都垂头丧气、战战兢兢的。

    独孤成和周丰下马步行,听着滚滚车轮声,而与此同时,另一辆褐色马车迎面而来,朝晋阳宫里驶去。他们二人站在中间,就在两辆马车几欲擦肩之时,马车里的人同时掀起了车窗上的帘子。

    王昭诲怨愤的眼神里满是不甘和凶狠,而对面那辆马车里坐着的,正是他的亲哥哥王昭祚。此时,王昭祚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收到晋王的邀请,今日去晋阳宫喝一杯喜酒。

    原来昨夜张超一宿未归,今日一早,王昭诲正心乱如麻,突然晋王派人送来一个盒子,他打开一看,里面血淋林的竟是张超的人头。王昭诲一阵心悸,急急忙忙地跑到晋阳宫欲解释,晋王却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只派人传话,说看在他父亲王镕的份上,此次不予计较,命他即刻离开太原。

    而李存勖一大早宣周德威进宫,正是商量他兄弟二人之事。

    独孤成看着这兄弟二人的一进一出,似乎察觉到什么,王昭祚脸上的茫然,让他笃定王昭祚定然也不知内情。

    而此刻的晋阳宫内,众人正忙得不亦乐乎。刘碧婵正在老夫人曹氏的房里,聆听老夫人的谆谆教诲。韩昕不得不撑起笑面忙着打理里里外外,周德威和风雨兼程赶回来的张承业一起招待群臣,碧瓦红墙之间,一派祥和喜气。

    几乎没有人察觉到蒋玉衡不见了。除了正拨开人群四处张望的独孤成、周丰,和站在大殿内来回踱步的宋老瞎。

    他残损的指甲不停地刮着拐杖的握柄,光滑的木漆上现出一道道划痕。他一面打转,一面发出焦急而无奈的叹息声。终于,他三两步走进大殿的偏室内,径直走到东南梁柱旁,掀起垂幔,将枯瘦的手轻轻按到那猛虎机关上。就在墙后的密道即将出现时,他把手一松,双眉一低,下定了决心,急匆匆出了大殿。

    这密道里的人该杀,可不该由他去杀!

    狭窄的密道不过三四尺宽,八九尺高,曲曲折折,人行其中几欲窒息。每隔五六步都会有一盏小油灯悬挂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那些油灯随着细细的风息微微晃动,石壁上的人影也随之长短伸缩。

    “啪——”忽地一声,伊雪整个一怔,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灯盏边沿灯油落地的声音。她轻轻将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给自己壮了壮胆,又继续前行。

    她穿了一身水红色衣裳,身姿婀娜,如朝霞中的红荷。此刻,她本该在房中静静等待着李存勖的迎娶,但今日所有人都忙上忙下,一门心事准备着这场盛宴,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刘碧婵的身上,除了李存勖,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她这个浮萍一般的女人。可是,李存勖似乎被什么重要的事绊住,一大早就和周德威处理政事去了。时机难得,她于是悄悄来到大殿中,按照宋老瞎指明的位置,进了这密道。

    密道越来越宽,窒息的感觉也越来越弱,她意识到这条密道就要走到头了,于是加快了步子。果不其然,这间密室足有她在晋阳宫中住的房间大,可是奇怪,这么大的密室里竟然除了一张画像和一张长案,什么都没有。

    她仔细端详着李克用的画像和灵位,双手不停地摸索,拍打,试图找出进入九曲塘的密道,可是毫无头绪。失落间,她一把抓起李克用灵位前摆放整齐的三支箭镞,双眉紧蹙,左瞧右看。

    长案边靠着一只箭壶,里面不多不少正装了三支没有箭镞的箭杆,她正准备把箭镞安在箭杆上,忽听见一声沉雄的声音从幽长的密道中传来:“你要哪一支箭?”

    伊雪一慌,箭镞落地“叮当”一声,她忙把箭杆放下,连连退了两步。沉稳的脚步回响越来越近,终于,她看清那华丽的白袍之上李存勖锐利的目光。

    她并没有反抗的打算,而是露出内疚和恐惧。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李存勖的对手,在这样的男子面前,楚楚可怜才是自己最厉害的武器。“我——”她涨红了双颊,咬了咬自己的唇,“我本来想去找大王的,可是见那堵墙不知怎么后面露出一条密道,一时好奇就走了进来,我——”

    李存勖似乎并没有听她的解释,而是继续用那冷若严霜的眼神盯着她,一面蹲下身去拾起地上滚落的箭镞,而后从箭壶中抽出一支黑漆箭杆。他修长的手指在摆放整齐的三支箭镞上左右摇摆不定,冷冷道:“这三支箭镞,一支是给朱温准备的,一支是给刘守光,另一支是阿保机,你要哪一支?”

    伊雪听见这话,顿时明白了宋老瞎所言不假,李存勖果然从一开始就在做戏,而自己才是真正被套住的人。她不由得苦苦一笑,这笑中有轻蔑,有出乎意料,更有不甘和羞愧,羞愧于自己的失败:“你从未相信过我?”

    李存勖随意挑了一支打磨得凛然发光的箭镞,慢慢安在箭杆上,指间黑亮的墨玉扳指上映出他深邃的双目:“美人如毒,值得信吗?”

    话一出口,他便被自己惊住。他一贯的冷漠,一贯的愤怒,酝酿出的不该是这种带着惋惜的悲伤。可是作为雄踞河东的晋王,惋惜也好,悲伤也罢,只能一闪而过。他缓缓抬眼,望着眼前这个他差点信了的女人。

    “你还是信过我?”伊雪突然抿起最后的得意。女人的直觉和细腻有时候真的会让人无比吃惊,她从李存勖微蹙的眉眼中看到了自己那一点执着的自信:“爱过我?”

    李存勖把箭握得更紧了,一如自己紧闭的双唇。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如何回答。

    伊雪突然笑了起来,笑眼中凝着两滴清澈的泪珠:“你真的相信过我?”从前她一直坚信这一点,可如今,当她发现李存勖或许真的相信过她的时候,心里竟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这是一个密探不该拥有的暖意,更是一个君王不该施舍的暖意。

    “我没有丈夫,也从未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过!”静谧昏暗的密室中,她突然诉说起内心从未对人言过的话,娓娓道来,就像和他偎在香暖的锦被中低语一般。她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华丽的裙摆:“今天你只是纳妾,我却是大喜。我一身红衣,要嫁给你。你一身白衣,为我哀悼?”

    所有被猜中的心事,李存勖都不愿回答。他只冷冷问:“谁派你来的?谁告诉你密道的入口?”

    伊雪粲然一笑,并无言语。

    “哐当——”匕首刺耳的落地声钻进李存勖耳中,一朵红荷悄然折断。伊雪捂着自己流着鲜血的胸口,她宁死不说,或许并不是为了忠诚,而是为了自己的倔强,为了给眼前这个男人留下一个谜,让他记住还有一个未知的答案牵绊着他的心。

    就在最后的这一刹那,她似乎爱上了他。

    “中庭——多——杂树——偏为——梅——”

    诗未吟完,香魂已断。李存勖依然静静站着,望着那鲜血如一条小河,向自己脚边流淌。寂静的密室中,他一身白衣,目色微凉,为大喜吊唁,为夭折的情事守丧。

    “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

    他从残荷边踏过,只留下这一声无动于衷的咨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