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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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柏乡之战

    已到新正,本该万物复苏的河北大地仍是一片严寒,空气冷凝,新叶都瑟缩在干枯的枝条内不敢探出头来。

    而瑟缩在寒窝里的,还有柏乡城内的四万梁兵。

    这一日,天刚破晓,陈思权和往常一样按时到军营里巡查。刘鄩前日离开,将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他打理,他深感肩上重任,这两天起得比平时更早些,终日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懈怠。

    他出帐一看,天竟纷纷扬扬飘下雪来。一朵一朵,轻轻柔柔,落到坚硬的铁甲上,瞬间化为冷水,浸入铁中,寒入骨髓。鼻腔内冷冰冰的,刺鼻的空气中夹杂着浓烈的血腥,他并不惊诧,迈起沉重的步伐循着气味而去。只见大锅里热水已经沸腾,士兵们正依着通红的柴火宰杀战马。

    “咱们还剩多少马?”陈思权问。

    士兵们低下头去,默不作声。陈思权望着案板边被剔得干干净净,一条肉丝也不剩的马骨,嗓子像被骨头卡住了一般,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到:“少杀几匹!”

    话虽如此,可这四万士兵总要吃饭,没有饭吃,别说打仗,不造反就谢天谢地了。他只在心里盼望刘鄩能早日回来,盼望开封的准战书能早日下达。

    “将军——”他正悲痛,忽听到一个哨兵前来回禀,“敌军又来挑衅了!”

    “不必理会!”上次范家村遭袭,若不是刘鄩及时解救,他只怕早已身首异处。从那次后,他便十分谨慎,任凭周德威如何叫骂挑衅,都闭城不出。

    可那哨兵依然站在原处,一动不动,见陈思权用不解的眼神望着自己,才支吾道:“这次来挑衅的,是镇州的兵马!”

    “王镕?”陈思权的克制和隐忍一点点被眼前滚烫的沸水融化,他的拳头慢慢捏紧,“凭他也敢在龙骧和神威军前叫嚣?什么东西!”

    “将军,出战吧!”柴火噼啪声中,一句呼喊由肺腑发出,顿时间应者云集。

    “出战吧!”

    “出战吧!”

    满手血腥的男儿放下手中剁肉的刀,举起自己的剑,目眦欲裂,呐喊声响彻整个柏乡城。

    “我等宁愿随将军出城,决一死战,也不愿缩在城内,吃自己的战马!请将军出战!”

    “请将军出战!”

    雪越下越大,火越窜越高。陈思权望着眼前挺立的热血男儿,心中愤慨一涌而上。

    公元911年,时为唐天佑八年,正月。陈思权顺应时势、军心,无视朱温军令,率领四万梁兵出柏乡城,一路势如破竹,将成德节度使王镕、义武节度使王处直率领的镇、定之兵打得落花流水。王镕和王处直慌忙退到晋军所在的高邑之南。

    梁军声势浩大,军阵一出,横陈六七里,喧声如雷。龙骧军和神威军的大旗在风雪中飘扬,戈矛如林,铁蹄所到之处,镇、定之兵溃不成军,惶惶如过街之鼠。

    “快!快退!”王镕在乱军中扯着嗓子大喊。

    王处直自顾不暇,一边拿剑护着自己,一边慢慢朝王镕靠拢,大声埋怨:“李存勖怎么还不出兵?兔崽子,他不会想坐山观虎斗吧?”

    而不远处,李存勖正在周德威、李嗣昭、郭崇韬和张承业等人的簇拥下垂鞭立马,似笑非笑地抿着薄唇,静静望着这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在他身后,屹立着三万晋军,他们纪律严整,悄然无声。

    李嗣昭见胜负已定,有些着急:“大王,我们是不是该出兵了?”

    “再等等!”李存勖不慌不忙道,“王镕和王处直都是好了伤疤就不记得疼的人,朝秦暮楚。这一次,就让他们疼得狠一点,伤筋断骨,或许他们能记久一些!”

    战鼓喧阗,血色凄迷。李存勖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没想到,刘知俊出逃,刘鄩被召回开封,群龙无首的龙骧和神威竟有如此冲天之气势。他们一个个如久困牢笼豁然出山的猛虎,嗅到猎物的气味就直接往前扑,张牙舞爪,双眼猩红。

    “杀!”李存勖宝剑一出,三万晋军策马扬鞭,直冲战场。

    人马疲乏的王镕和王处直听到远处的呐喊声,这才相对长叹,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对郁气堆积的梁兵来说,斩杀晋军于战马之下,才能大浇胸中之块垒。而观望过龙骧、神威气势的晋军,无不被他们的锐气震慑。龙骧军和神威军的铠甲、武器都以金银镀之,远远望去,森然无比,在茫茫白雪中更夺目刺眼,让晋军胆寒不已。

    如此一来,晋军一出,便已矮了半截,如同羊入虎口,霎时间竟有被吞没之局势。李存勖见状,不禁惶然。他交待张承业以军旗传令,命李嗣昭、周德威和郭崇韬变换阵形,分作三队,从外围包抄,与中心的镇、定之兵形成内外夹击之势。

    军令一下,他便拍马上前,亲到阵前,举剑喊道:“将士们!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朱温引以为豪的龙骧和神威,这就是开封所谓的健儿勇士,他们一个个披金戴银,其实都是些屠夫、小贩,都是走投无路的混混!他们徒有虚表!刘知俊畏罪潜逃,刘鄩谋反被抓,龙骧、神威就要完了!”

    李存勖声嘶力竭,故意朝着梁军大声喊出“刘鄩谋反被抓”几字,本就为刘知俊出逃一事而惶惶不安的梁军顿时军心涣散,纷纷猜度刘鄩为何回京。

    李存勖继续喊道:“将士们,看到他们身上穿的铠甲了吗?他们的一副铠甲值好几十万钱,传本王令,你们每杀一个梁兵,他们身上的铠甲就归你们自己所有!杀!”

    “杀!”呼声摇天动地。李存勖的话让晋军顿时信心猛涨,动力十足,他们一个个勇猛向前,争立战功。

    王镕和王处直自身难保,看见晋军赴战,管不了许多,先率领自己残存的部队往外边撤。李存勖根本没有指望他们,他与李嗣昭率一万人马与龙骧、神威对战,而周德威、郭崇韬和张承业三人则负责其余三万梁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晋军在李存勖的利诱之下,势如破竹,个个跃马当先。

    但龙骧和神威并非浪得虚名,在如此劣势之下,他们依然骁勇善战,纪律严明。周德威在外围,远远望见龙骧和神威渐成回环之势,李存勖被困其中尚不自知,不禁心急如焚。他浴血奋战,左劈右砍,试图率兵冲破龙骧和神威的包围圈,可眼下这三万梁军如重重高山,阻隔其间。

    龙骧军自东向西,神威军自西向东,梁军如太极八卦图上的两尾灵鱼,首尾相环,终成大圆,将李存勖和李嗣昭等围困其中。

    “中间穿银袍的就是李存勖!”陈思权大喝,“将士们,谁取下李存勖的首级,封万户侯!杀!”

    呐喊声摇天动地,震颤山河。李存勖率众左右回马,才发现自己大意中了圈套,叫苦不已。

    大雪沙沙,笼罩着苍茫大地,试图用纯净的白覆盖住刺眼的红。涂丹满地,野河之畔风声息敛,河水静淌,天地万物似乎都放慢了步子。慢慢的,清澈的河水中泛出淡淡的红,雪越来越大,红色越来越浓。从高空望去,竟是一条曲折的血河流淌在神州大地上。

    那一幅太极图越缩越小,大圆如紧箍,套在晋军胳臂上。龙骧军和神威军怒吼之下,圆环里的晋军一个个倒下,陈思权率领黄金骑兵,踏过他们的尸身,直逼李存勖而去。

    李嗣昭已肩中两箭,见不能再冒险了,于是折断自己肩上的箭,大喊道:“所有人,随我冲出一条血路,护送大王出去!”

    周德威见情势紧急,且战且喊张承业和郭崇韬营救大王要紧,他们也知其中厉害,可无奈分身乏术。王镕和王处直二人仿佛商量好了一般,看见周德威左右张望,生怕自己被点名,于是佯装与梁军激战,做出脱不开身的样子。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不但李嗣昭,李存勖的胳臂和背上也被砍了两刀。银白的袍甲中渗出鲜红的血迹,如茫茫雪地上刺眼的血河。

    “驾——”

    马蹄溅起飞雪,在空旷的平野中踏出声声回响。纷战之外,两匹飞马如离弦之箭,正火速赶来。

    眼看龙骧军和神威军越逼越紧,周德威急于脱身去救,于是扯着嗓子大喊:“梁兵逃跑了!陈思权死了!”

    乱战之中,大家都埋头杀敌,尸横遍野,战局如何,怎及细想?晋军闻声,纷纷大喊相应,言语之中不胜欢喜。而正在激战的梁兵听了,难辨真伪,一时不知所措。有的弃甲而逃,有的倒戈相向,更多的,在惊慌中被晋军斩于马下,身首异处。

    周德威终于在重重梁军中打开缺口,急速奔向李存勖。可当此之时,陈思权率领龙骧和神威已大败李存勖和李嗣昭。李嗣昭被搠于马下,正手挥大刀奋勇抵抗,无法顾及李存勖。

    而护卫在李存勖身旁的亲兵也一个个相继倒下,一群黄金战甲之中,孤零零飘着一袭白袍。李存勖忍着伤痛,双唇血色,横剑身前,坚毅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惶恐。

    “杀!”

    陈思权一声令下,十几支长矛一齐搠来。李存勖左手往马背上一拍,脚尖一点,身如飞燕,翻到空中。梁军搠了个空,又齐齐把长矛刺向空中。李存勖张开双腿,一脚踢翻一个,顺势夺了其中一梁兵的马,想要杀出重围,却又一次被涌上前的梁军困住。

    陈思权怕夜长梦多,于是亲自拍马上前,手握大刀向李存勖脑袋上劈去。李存勖横剑一挡,陈思权力量在上,索性站起身来,渐渐把李存勖往马背上压。李存勖胳臂上的伤口一点点向外渗血,他将脸一歪,眼看自己马上就要贴着马背了。而此时,他看见围在四周的长矛再一次向毫无还手之力的自己刺来。

    “杀——”梁军的喊声如一道惊雷,在李存勖脑中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