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烟云
字体: 16 + -

第四十四章 竹林袭杀

    开封城外,飒飒风起,一片苍翠的竹林在早春的寒风中摇动,狭长的竹叶像一根根伪装的寒针,向四面八方瞄准。

    一阵渺远的马蹄声逐渐靠近,很急,只有一匹马。

    心跳声平匀而有力,从竹林深处一步步靠近林间小径。突然,离小径不远处,左右两棵高高的竹子一阵颤动,绿波涌起,而后在风声里渐渐回归平静。

    马蹄声越来越近。

    一匹通体油黑的西域宝马从小径那头疾驰而来,这是进开封城的必经之路。刘鄩独自一人,轻装便服,一身风霜地微微伏在马背上,挥鞭策马。

    他已接到朱温的加急密诏,火速回京。在大战当前,朱温的这一举动让他焦灼难安,以为开封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变故,于是秘密叮嘱了陈思权之后,便偷偷独自回京一趟。他还想赶在大军军心未乱之前回柏乡,却不知道,朱温召他回京,就没有再让他回去的意思。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设计。李家的密探把刘鄩的行踪仔仔细细地传到了开封。

    “吁——”

    马蹄踏在干枯的竹叶上,发出“咯吱”的脆响。刘鄩陡然勒马,右手本能地握向腰间的佩剑,他双耳微动,目光警惕地打探着四周。面前是个分岔路口,他突然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杀气,尽管竹叶清香,尽管风声婆娑,但这股杀气越来越浓烈,越来越真实。

    窅深的竹林里突然白光一闪,刘鄩闻声后仰,一柄匕首从他鼻尖上飞过。他还未来得及起身坐直,就看见迎面飞来一个青衣少年,剑尖直指他的眉心。刘鄩将身一歪,只剩一只脚勾在马镫上,他左掌往地上一拍,身子登时又弹回马背上。而此时,另一青衣少女脚尖往竹竿上用力一点,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过来,挥鞭一甩,又将刘鄩逼坠马下。

    狂风乍起,鞭声惊跑宝马。刘鄩弓腿站在小径上,一双鹰眼打量着眼前这两个人,他突然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刘将军不记得我们了?”少女清脆的嗓子里透出一丝冷冽,“三年前,乾家门,天心楼!”

    刘鄩双眼一瞪,嘴角微动:“你们是逃走的那两个孩子?李存勖的人?”

    “在下独孤成!”

    “蒋玉衡!”

    他们二人自报家门后,便一左一右齐步冲上前去。独孤成快剑无影,蒋玉衡长鞭如蛇,两人默契十足,招招紧逼。刘鄩眼看一把剑招架不住,立马抽出预备的短剑两边防御。

    独孤成剑招虽快,但力量不敌刘鄩,几番交手,不能伤他分毫。蒋玉衡见独孤成缠住他的上半身,便挥鞭想绊倒他,却不料长鞭一扫,竟被刘鄩死死踩在脚下。几乎同时,刘鄩的剑已指到独孤成的心口,而独孤成还是慢了半拍。

    “看来这两年你们长进很大!”刘鄩的教训中带着嘲讽,“可是年轻人,气盛是好,但不能太心浮气躁!”

    蒋玉衡咬牙切齿:“我们今天一定会杀了你,为大方哥哥报仇!”

    刘鄩看着这两个孩子眼里的仇恨,脑子里突然闪过他们两个的名字,他陡然回头,望着独孤成:“你刚刚说你姓独孤?”

    “正是!”这个姓氏,是独孤成毕生的骄傲,也是日夜鞭策他复仇的力量。

    往事如随风而散的青烟,抓不住,瞬间杳缈无踪。但那烈火燃烧的气味,却充斥着每一个经历过烈火的人的鼻子,占据他们的脑海,一世难以摆脱。刘鄩眉头深皱,他不相信,却难以不起疑。独孤这个姓可不常见!犹豫许久,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问出了那句话。

    “你和独孤损是什么关系?”

    独孤成多年的仇恨涌上心头,他一字一字咬牙道:“我,就是静海节度使独孤损的长孙,独孤成!”

    刘鄩顿时一骇,盯着眼前这个少年,内心五味陈杂。他突然结巴起来:“你——你是独孤损的孙子?独孤家——独孤家不是——”

    蒋玉衡趁刘鄩一心盯着独孤成时,拔出靴边的匕首,朝着刘鄩的小腿上狠狠刺去。刘鄩猛地一抖,脚松开了蒋玉衡的九节鞭,身子趔趄一下,几乎栽倒。独孤成见状,也立马提剑来攻。忍着剧痛,刘鄩在左右夹击之下连连后退。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一刀刀杀死大方哥哥的吗?”蒋玉衡步步逼问。

    刘鄩手上虽用剑防守着,但独孤成感觉得到,他的攻势弱了许多,甚至,完全没有攻击他们的意思,只是一味防守。而这种力量的突然减弱,似乎并不全是因为蒋玉衡在他小腿上刺了一下。独孤成似乎看到,刘鄩的眼里并没有对独孤家的仇恨和恶意,也没有恐惧和自责。

    “你认识我爷爷?”独孤成问。

    刘鄩没有说话,依然用复杂的眼神看着独孤成。

    蒋玉衡见独孤成分心,埋怨道:“天下有几个姓独孤的?年纪稍大点的,认识你爷爷独孤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你不要着了他的道!”

    她说着猛地将九节鞭一甩,那长鞭长了手一般,死死抓住刘鄩手中的剑,蒋玉衡回手一拉,将剑甩去老远。几乎同时,她一脚踢在刘鄩的伤口处,刘鄩顺势单膝跪下,蒋玉衡立马把匕首架在他脖子上。

    “杀人偿命!三年前你怎么杀死大方哥哥的,今天我就一刀一刀还给你。”

    蒋玉衡疾言厉色,正要动手,突然听到一声响箭炸开在竹林深处。她和独孤成二人对望一眼,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继续竖耳去听。

    三声!发了三支响箭!

    他们正大惊失色,却突然看见方才响箭炸开的地方竟袅袅升起一团淡淡的红色烟雾。

    独孤成眉头一皱,沉声道:“撤!”

    “可是——”蒋玉衡望着一条腿跪在地上的刘鄩,此时不杀他,怕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但她很清楚方才的命令意味着什么。原来这是李存勖与他们约定的暗号。三声响箭表示事情紧急,立即撤回。而三声响箭另带红烟,则意味着主子有万分紧急之事,无论他们在执行什么任务,都必须快马赶回,听从号令。

    “撤!”

    独孤成用不容反抗的语气命令着。蒋玉衡望着他严肃的脸,不服气地撇着嘴,手里的匕首却迅速向刘鄩刺去。刘鄩多少次在鬼门关前徘徊,岂会这点防范都没有!他瞅准时机,夺了蒋玉衡手中的匕首,迅速站起身来。独孤成将剑一挑,两人又打斗起来。

    “嗖——嗖——”

    几支暗箭从竹林深处射出,独孤成抓住蒋玉衡的肩膀灵敏避过。匕首从两人脸庞中间擦过,直奔刘鄩而且,刘鄩眼疾手快,伸手接住了短箭。

    “嗖——”

    又一支。这几支箭都是冲他们二人来的,看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独孤成见不能再纠缠下去,便不再由着蒋玉衡,抓起她的胳膊,三两步跃进严密的竹叶里,消失无踪。

    风息气敛,刘鄩望着插进泥土里的几支利箭,又仔细端详着自己手中的这一支。许久,他才缓缓抬眼直直盯着黑洞洞的竹林,他拾起自己的剑,横在身前,等待着下一场暗杀。

    他没有想到,等来的竟是一个娉婷女子。那女子一身淡黄罗裙,头罩斗笠,轻纱遮面,袅袅从竹林里走出。只是,在那女子四周潜伏着的黑衣人无论如何隐蔽,都逃不过刘鄩的眼睛。

    黄衣女子右手轻轻一举,林子里的黑衣人便收起了弓弩,鼬鼠一般,往竹林深处钻去。刘鄩手里的剑也慢慢放下。

    “让刘将军受惊了!”女子声音绵柔,却极具韧性。

    刘鄩顾不得小腿上的汩汩鲜血,涩声问道:“为何救我?”

    女子微微一笑:“将军文武双全,素来有‘一步百计’之称,谁人不爱惜将军?小女子刚巧路过,怎能忍心见威名震慑天下的刘将军死于两个无名小儿手里?”

    “刚巧路过?没这么巧吧?”刘鄩眼眸里闪着精光,“刚才那三声响箭,该是晋王李存勖的密令,你却一清二楚!我一直以为李存勖的密探独步天下,看来阿保机的探子才是真正的无孔不入!”

    女子一震,但面上仍极力保持着冷静,只微微勾起嘴角,似乎在等刘鄩主动为她解惑。

    刘鄩回头望了一眼扎在地上的短箭,用洞悉一切的语气冷冷道:“中原制箭,箭羽多用鹏、鹘等巨禽翅膀上的羽毛,而远在北方的契丹多用鹰、雕之羽,位尊者所用之箭,箭羽是用海东青的羽毛制成!”

    女子拍了拍手,称赞道:“刘将军果然慧眼如炬!不枉我家主子多次称赞将军——”

    “我看姑娘像是读过诗书的人,”刘鄩知道她要说什么,便一口打断,道,“前次我送给阿保机的一首小诗,他若是看不懂,姑娘可代为解读!”

    女子笑道:“张籍的《节妇吟》?好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家主子虽不如将军这样博闻强识,但诗中意思还是能领悟!只是,小女子想多问一句,将军誓拟与朱温同生死,朱温待将军也如此吗?”

    刘鄩淡淡一笑,沉默无言,自有君臣以来,向来臣为君死,岂见君为臣亡!良久,他才傲然反问:“阿保机为可汗之位,多次镇压本族叛乱,兄弟手足尚如此,难道他就能与我这个外人誓同生死?”

    山风乍起,一片青绿的竹叶悠悠落到女子的斗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