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界录之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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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浩帝驾崩

    落梅苑,梅落满园。素白素白的花瓣,部分燃烧成火红,部分落寞成墨黑。三色花瓣,一场绚烂的花雨,用自己美丽的凋零,浸染着最后的冬意。

    走到人生末路的浩帝,看着这铺了满地的花瓣,轻轻的笑了笑,颤颤巍巍的走向了那三色梅林。

    沁人心脾的梅香依旧浓郁,只是这一季的梅花,也快走到花期的尽头。浩帝走到一棵开放的最为绚烂的梅树下,扶着树干缓缓坐下,长长的松了口气。

    恍惚间,他看见一个女子,缓缓的向他走来,带着那让他永远看不腻的笑,让他痴狂。

    尉迟家的人,几代了,似乎命里总有那么一个女子,让他们痴迷沉醉,确实倾尽所有都换不到她的真心。几代了,尉迟家的人,都是如此孤独的走到生命的最后,没有人能够陪伴在自己身边,也没有人,能够真的懂得自己。

    红颜祸水,可真正祸乱江山的,不过是自己的一腔痴心妄想。

    一厢情愿的倾慕,万人之上的孤独。满目无情的付出,都化作空无一物。弹指间便是星移斗转,一场痴梦做到头,留在自己身边的,却仍旧只有自己。

    是了,江山和佳人,从来都不能两手抓起。她想要的幸福,是相依相偎,并肩齐眉,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专注。而他对此,确实不屑一顾。他以为当自己握住那至高无上的权利后,他就能够得到她的倾慕,却偏偏忘记了他给的虽然雍容华贵,可她却不喜。而当他走上那万人之上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桎梏住了,并不是拥有这权利之后,他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的。吃穿用度,行程安排,甚至连自己要娶的一后二妃六嫔,有大半的人都容不得自己去选的。

    但是,吃穿用度上的无尽奢华,三宫六嫔的温温软香,和身旁百官的阿谀奉承,让他变了。他开始变得膨胀,开始变得不可一世,甚至真的想到了,去将她强娶豪夺过来。

    女人吗,他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而她也是个女人,他想要,还得不到吗?

    于是,他做了这一生,他自认为做的最错的一个决定。而这个决定,却在史官那里变成了他最辉煌的功绩。

    出兵北齐。他要将她,从北齐带走,带到自己身边,让她成为自己后宫佳丽中的一员。可是,当她孤身一人站在她面前,带着无尽的失望与愤恨的看着他的时候,他才突然间开始慌乱。他的所有自以为的无上荣光,在她的面前,忽的变得一文不值,甚至让他觉得很耻辱。

    他甚至想要从自己的战马上下来,匍匐在她的脚边,请求她的原谅。

    “尉迟浩,你听清楚,我兰煕儿今日若答应嫁给你,便是背弃我泱泱北齐,背弃我尊上尊母。我一日不死,北齐不亡,你若要踏平我北齐,就先将我乱马分尸!”

    她脸上那决绝的模样,似乎他们从来就不曾相识,似乎他们的曾经在一夕之间就被她遗忘殆尽。

    “熙儿,你知道的,朕绝不会害你。但是你父皇多次施难于我父皇,这帐,我是一定要算的。朕再说一遍,今日你嫁与我,我许你荣华富贵,不毁你祖祠,改北齐国为我北宁齐县,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以为她会答应,但他却忘了,他们之间,已然再也回不到从前。

    “笑话。我北齐国除了我的别苑,哪还有半分土地没有沾染你们的铁蹄!你尉迟浩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不若就在此赐我一个痛快!”

    她心碎一地,再也无法被他拾起。他心痛,但他身后的西宁铁蹄,容不得他温言软语的去哄她劝她,亦如从前他惹她生气时的模样。于是,他心一横,接下来开口说的话,终是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点可能性扼杀。

    “碎雪印不交,北齐未亡。熙儿,你北齐国的碎雪印应是在你手里吧。我们在你弟弟身上可是什么都没发现。”

    “我弟弟……?我弟弟……你们对他干了什么?!”

    “你放心,他还活着。若我再加一条,你嫁与我,我给你弟弟一个王的身份,留守齐县,为你北齐祖祠祭奠,许他一生安好,万世荣华,你答应吗?”

    他记得,她点了点头。于是,北齐唯一的公主风光大嫁,北齐唯一的皇子小小年纪便成了一个可悲的王爷。那夜红烛摇曳,她紧紧咬着嘴唇,抓烂了红绸床单,任他如何声息,都是一声不吭。

    他记得那夜,他的熙儿突然开始咯血,一切都来的那么突然,没有一点点征兆,也没有任何一个太医能够说清楚这是为什么。他心疼的抱着她,可她却开始颤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将他推开,还带着点嫌恶。他记得,她低下了头,两行清泪从眼角划过,那一张清丽无比的面容,带着无尽的悲伤和无尽的美丽,笑靥如花。

    “尉迟浩,你听清楚,我本是天上那月宫里的月桂仙,犯了错事被贬下凡历尽万般悲苦轮回,等待上神的宽恕。如今,我这一世已是结了。下一世,我会投生在我弟弟的子女中。若你愿意等我,就稍注意着点。下一世,你欠我的,我会通通向你讨回来。”

    往事翩翩,就如这落了满地的三色梅花花瓣,飘飘洒洒在浩帝的眼前,更飘落在浩帝的心间。而此刻,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牵挂了那么久的女子,就站在那棵素白素白的梅树下,拿着一卷诗书,一字一句的读着。女子声音轻轻缓缓,还时不时的向浩帝的方向望上两眼,随后以书掩面,轻轻一笑,万种女儿风情,直看得人心神荡漾。而浩帝,已然是看的痴了,他已然忘记了这一切都是幻象,已然将所有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站起身来,想要走向女子,却是脚步一个踉跄,跌撞在身后的树干上,震落了大片大片的墨黑墨黑的花瓣。

    而浩帝,更是肺腑间一阵翻涌,一口腥咸再次涌上喉头,喷涌而出。但他以顾不了那么多,向前伸出手去,踉跄着向着女子走去。

    “熙儿……”

    浩帝身形摇摇晃晃,轻轻擦了擦嘴边的鲜血。

    “我终于……等到你了……”

    浩帝声音虚弱,脸上却带着餍足的笑。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知道的……这世上……只有你不会骗我……”

    女子似乎也听到了浩帝的声音,放下手中的书,只是专注的看着他,看着从一片墨黑的梅花雨中摇摇晃晃的向自己走来的老人。没有荣光的加身,没有帝王的高傲,此刻的浩帝,只是那操劳一生也孤独了一生的尉迟浩,什么都得到了,但也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

    浩帝脚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摔倒在这一地墨黑的梅花瓣中。而他面前不远处,便是那一片素白的梅花雨,而素白之中,亭亭而立的,是他牵挂了一生的兰熙儿。

    却也只是个幻象。

    “煕……儿……”

    浩帝艰难的撑起身子,镶金缀玉的乌纱帽跌落在地,露出的是满头灰白的头发,而那挽起的发髻间,还插着一根朴素的簪子。

    朴素的簪子,只黑白两色,素白如兰熙儿所处的梅花雨,墨黑如浩帝所处的梅花雨。两种极端的色彩,却交融在了一起,彼此之间纠缠,交戈,再也分不出彼此,在簪尾形成了灰白的色泽。

    像极了浩帝满头灰白的发。

    兰熙儿向浩帝伸出了手,笑的温婉,笑的温柔,似乎回到了最初的最初,那些铭心刻骨的无情与多情都不曾出现,而这么多年的朝朝暮暮也不曾在这江山日月中留下痕迹。而尉迟浩,更是将自己苍老粗糙的手,努力的伸向女子。

    却再也无法触碰。

    手无力的垂下,尉迟浩也再也支撑不住,再也无法弥留在这世间,摔倒在地上,瞳孔渐渐放大,心跳渐渐停止。

    一瓣鲜红的梅花瓣,轻轻的落在浩帝的指尖,随后又滑落到地面上,刚好落在那黑与白之间,寂静、无声,让这一切归为平静。

    西宁皇宫,哀钟响了整夜,直听得王都里的居民人心惶惶,无法安眠。

    而人们所惧怕的混乱,却并没有到来。在第二天的早朝上,尉迟浩的贴身小太监,当着所有瞠目结舌的朝臣和皇子的面,踩着梯子,从龙椅正上方的五爪金龙的嘴中,取下一个以蜡油封死的卷轴。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凝固的蜡割开,从中取出那紫金色的丝帛,展开来,拉长了声音,缓缓的读着。

    “先帝遗诏在此,众卿听旨。”

    “吾泱泱西宁,物丰人仁,国运昌盛,子嗣之事,诚不应害吾西宁动荡。及朕立诏之时,共得子六人,女死人。六子之中,四子尉迟魏恭俭温良,又富有志气,心系黎民疾苦,实乃我西宁不可多得之贤。朕以为,朕六子之中,仅尉迟魏可当起西宁盛世之重。若朕不测,当吾子拥尉迟魏为君,不得有异……”

    尉迟魏听到此处,早已是震惊无比。而此刻,他才忽的想起,浩帝在最后,对他说的话的含义。

    “魏儿,你想要的,终究都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