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旧疾
左伊回到宿舍的当晚，就病倒了。
睡眠的缺失、饮食的敷衍，再加上思维和心理上的压力，整个人本来就脆弱的厉害。从半山别墅区一路跑下来，更是耗尽了她残存的气力，这一病，就是来势汹汹。
她室友是个科研任务繁重的博士生，没什么工夫照顾她，问了她几次要不要上医院之后，也就任由着她在床上躺着了。
左伊跟张教授请了个假，在宿舍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两天，中途接到罗伦打来的电话，说是网上照片的事他的经纪公司已经在处理了，让她不要担心。
她心中暗自苦笑，看来就连罗伦那家伙自己，都不晓得公司已经被卖给了仇家……
晚上的时候，有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过来。
左伊正头痛的厉害，又担心电话是段西泽打来的、自己没有力气跟他纠缠，恰巧这个时候室友回来了，她便撑起身来，想把手机递了过去、让室友帮自己接一下。
可谁知这一个撑身的动作，竟骤地牵扯出脑侧一阵剧痛。再下一瞬，眼前倏然转黑，人猛地就栽倒了下去！
恍恍惚惚间，又开始做起了梦。
梦境真实的与回忆如出一辙，反反复复出现着段西泽的身影 ——
赛车场里，充斥着观众的喧闹声、车辆的引擎声。周围有很多人，还有徐颖璐，有说有笑地挽着自己。段西泽穿着一身黑红相间的赛车服，身形修长挺拔，一手拎着同色的头盔，一手拿着打印出来的遥感数据，聆听着技术人员的介绍。
“主赛道上速度275，油门位置89%，尾部刹车压力0.45，刹车平衡55.62%，赛道的话，还是4号弯影响最大，目前我们最好的数据是0.29，待会儿你试车的时候，可以在出弯的时候早点给油。隔壁车队今天早上也试过车,单看速度像是比我们的快，就是不知道其他数据怎么样。要是知道的话，心里也能更有底些。”
她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生出讨好之意，竟忘了段长青对她的叮嘱，指着数据纸说：“隔壁用的软件跟你们的一样，数据格式也一样。他们这几个地方的数据，是287，97%，0.43，55.45%，还有0.31。”
他闻言终于看向了她，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带着些许的审视意味，可也只是短短的一瞬，便又神情清冷淡漠地撇开了目光。
场景骤换，他们坐在了车里。
他阖着双目，头微微偏向车窗，连视线都避免跟她接触。她低头看着自己被泥水溅脏的校服裤腿，如坐针毡。车子转弯，他放在两人中间皮质扶手上的耳机滑落了下来，偏巧落到了她的座位上，卡在了大腿和扶手之间。她连忙拣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重新放了回去。
晚上吃过饭，她帮着张姐和宋阿姨收拾碗筷，却在垃圾桶里又看到了那副耳机。张姐叹道：“唉，这是刚才老吴拿过来扔的。说是西泽嫌脏了，就不要了。可惜那么好的耳机了，听说还是上千块的德国货呢。”
梦境里出现的最后一个地方，还是在车里。
他握着方向盘，表情阴霾。窗外是瓢泼大雨，天色暗的比墨色更为深沉。车子的速度太快，她心里害怕的紧，可又不敢出言阻止。她搬进他的家，打扰了他原有的生活，她因此觉得歉疚，真心实意地想要哄着他高兴……
车底猛然打滑，车身如箭一般飞驰了出去，紧接着便是剧烈的翻滚，疯狂的撞击。
睁开眼，一片血色之中，有一张面孔渐渐清晰起来，却不是他。
“苏璟！”
左伊遽然从梦中醒来，下意识撑起的手肘拽动了输液管，拉得架子咣当一晃。
有人掀亮了壁灯，迅速坐到了她的身边，扶住她，“棠棠！”
左伊微微喘息着，用了好几秒的时候才回过神来，看清楚了身边坐着的人。
“暮枫哥？”
她有些不确信，怔然望着江暮枫，“你怎么……”
江暮枫倾身按了呼叫铃，又查看了一下左伊的输液管，扶着她重新躺下，“我给你打电话，结果你室友说你晕倒了。”
“那个电话……是你打的？”
左伊的意识仍有些恍惚。
江暮枫“嗯”了声，拿手帕拭着左伊额头上的冷汗，“本来该早点打的。你回来这么久了，怎么也没想过联系我？”
左伊渐渐清醒，微微挪动着避开江暮枫的触碰，抬手去摁手帕，“那个……我自己可以。”
江暮枫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却也没有坚持，只淡淡地笑了笑，“从前是当医生的，做习惯了。”
左伊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或是有些伤人，遂弯起嘴角说道：“可你以前是兽医啊！我又不是动物。”
江暮枫被她的语气逗乐，心情松缓几分，瞅着她盖着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打趣着说：“看着倒真像一只小猫。”
两人说笑间，门外传来动静，随即门被打开，医生带着护士走了进来。
左伊的主治医生名叫何超，是江暮枫的朋友，一进门就拿病历卡指着江暮枫怒道：“赶紧把门外的那俩保镖给我撤了！眼神比我的手术刀还锋利！我们这层楼的小护士都快被吓出病来了！”
江暮枫一如既往的温和谦谦，伸指拨开对方的“攻袭”，云淡风轻地笑道：“行了，你小声点，别吵到你的病人。”
何超瞪了他一眼，收敛神色，指挥着护士给左伊测验了几个常规数值，调整了一下用药的剂量，拉了把椅子坐到她对面，询问道：“你最近，有没有出现过眩晕的状况？”
左伊想了想，“就最近这两天吧，可能胃口不太好，没怎么吃饭……”
她下意识地看了江暮枫一眼，见他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有些怯然地垂下眸，低头捋着头发。
何超又问：“头痛吗？”
“嗯……有时候吧。”
何超让她具体描述了一下疼痛位置和感觉，做了记录，又问：“出现过幻觉吗？”
左伊摇头，“没有。”
江暮枫有些不放心，插话道：“刚才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何超来了兴趣，“噩梦？梦到什么了？”
左伊面色微变，半晌，低声说道：“梦到一个朋友……一个已经去世的朋友。”
何超动笔记录，“朋友怎么去世的？”
江暮枫此时反应过来，隐隐自责，随即拦阻何超继续追问，“你不是问幻觉吗？梦境跟幻觉完全是两回事。”
何超拿出专业派头，“你怎么知道这两者之间没有联系？梦境跟幻觉都是大脑皮层的反应现象，都是在杏仁系统内加工形成的。”
他指了下左伊，“而且她的大脑，跟常人的能一样吗？小时候受过损伤，十岁之前记忆完全丧失，却同时又对数字产生了过目不忘的能力，极有可能是脑部产生了功能转移，完全值得我深入研究！”
江暮枫颇为歉疚地看了眼左伊，起身逐人，“你检查做完没有，做完就回去更新病录。”
何超了解江暮枫的脾性，明白他是动了真火，在心里衡量了一番利弊，遂知趣地收起笔，跟护士交换了几句，又嘱咐了左伊一些注意事项，接着便退了出去。
江暮枫重新坐到左伊身边，语带愧意，“你昏迷的时候，何超给你做了个脑部扫描。我担心延误诊断，就把你的一些情况跟他说了一下。”
左伊摇头笑了笑，“没关系，我不介意。”
两人忽而都有些沉默。
左伊刚才被护士扶坐起来，此时方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一番所处的环境。
病房宽敞而现代化，除了病床和周围的仪器以外，装修和家具都看不出跟医院有什么关系。落地窗和病床的另一侧，各自摆放着两套长沙发，对面的电视墙下还有一个小小的书台，布局装饰，倒更像是富贵人家的起居室。
左伊对江暮枫说：“其实我也没什么大问题，对不对？要不我再休息一下就回学校吧？都已经好几天没去实验室了。”
江暮枫抬起眼，注视左伊片刻，“段西泽找你麻烦了？”
左伊捋了下头发，摇头，“没，他能找我什么麻烦……”
江暮枫一语不发地盯了她一阵，“那天从拍卖会出来，为什么不等我？还有你回国，怎么也没事先告诉我一声？我的电邮地址，你总该有吧？”
左伊微低着头，指尖轻轻抠着床单，“我以为你一直在美国啊。还有拍卖会那天，到处都挺乱的，我想早点回家……”
她斟酌了一下，抬眼笑了笑，“要不改天我请你和嘉敏姐吃饭吧？我听师姐说，a大旁边新开了家意大利餐馆还不错。”
江暮枫清楚左伊的性格，见状明白是逼她不得，遂也只能幽微强笑，“好。”
门外响起敲门声，小心而恭谨的。
江暮枫应了声。
随即有个助理模样的人推门进来，迅速走到他身边倾身低语了几句，然后又退了出去。
江暮枫起身走到落地窗处的沙发前，外套里掏出已经调成了静音的手机，见屏幕上显示着十几通未接电话。
左伊看出端倪，开口道：“你有事就去忙吧。”
江暮枫抬起眼，收起手机，走到病床前检查了一下输液管和针头，又弯腰掖了掖被角，嘱咐道：“我让人请了两个护工，待会儿就让她们过来。你好好休息，不要急着回学校，记住了？”
左伊点了点头，“嗯。”
睡眠的缺失、饮食的敷衍，再加上思维和心理上的压力，整个人本来就脆弱的厉害。从半山别墅区一路跑下来，更是耗尽了她残存的气力，这一病，就是来势汹汹。
她室友是个科研任务繁重的博士生，没什么工夫照顾她，问了她几次要不要上医院之后，也就任由着她在床上躺着了。
左伊跟张教授请了个假，在宿舍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两天，中途接到罗伦打来的电话，说是网上照片的事他的经纪公司已经在处理了，让她不要担心。
她心中暗自苦笑，看来就连罗伦那家伙自己，都不晓得公司已经被卖给了仇家……
晚上的时候，有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过来。
左伊正头痛的厉害，又担心电话是段西泽打来的、自己没有力气跟他纠缠，恰巧这个时候室友回来了，她便撑起身来，想把手机递了过去、让室友帮自己接一下。
可谁知这一个撑身的动作，竟骤地牵扯出脑侧一阵剧痛。再下一瞬，眼前倏然转黑，人猛地就栽倒了下去！
恍恍惚惚间，又开始做起了梦。
梦境真实的与回忆如出一辙，反反复复出现着段西泽的身影 ——
赛车场里，充斥着观众的喧闹声、车辆的引擎声。周围有很多人，还有徐颖璐，有说有笑地挽着自己。段西泽穿着一身黑红相间的赛车服，身形修长挺拔，一手拎着同色的头盔，一手拿着打印出来的遥感数据，聆听着技术人员的介绍。
“主赛道上速度275，油门位置89%，尾部刹车压力0.45，刹车平衡55.62%，赛道的话，还是4号弯影响最大，目前我们最好的数据是0.29，待会儿你试车的时候，可以在出弯的时候早点给油。隔壁车队今天早上也试过车,单看速度像是比我们的快，就是不知道其他数据怎么样。要是知道的话，心里也能更有底些。”
她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生出讨好之意，竟忘了段长青对她的叮嘱，指着数据纸说：“隔壁用的软件跟你们的一样，数据格式也一样。他们这几个地方的数据，是287，97%，0.43，55.45%，还有0.31。”
他闻言终于看向了她，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带着些许的审视意味，可也只是短短的一瞬，便又神情清冷淡漠地撇开了目光。
场景骤换，他们坐在了车里。
他阖着双目，头微微偏向车窗，连视线都避免跟她接触。她低头看着自己被泥水溅脏的校服裤腿，如坐针毡。车子转弯，他放在两人中间皮质扶手上的耳机滑落了下来，偏巧落到了她的座位上，卡在了大腿和扶手之间。她连忙拣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重新放了回去。
晚上吃过饭，她帮着张姐和宋阿姨收拾碗筷，却在垃圾桶里又看到了那副耳机。张姐叹道：“唉，这是刚才老吴拿过来扔的。说是西泽嫌脏了，就不要了。可惜那么好的耳机了，听说还是上千块的德国货呢。”
梦境里出现的最后一个地方，还是在车里。
他握着方向盘，表情阴霾。窗外是瓢泼大雨，天色暗的比墨色更为深沉。车子的速度太快，她心里害怕的紧，可又不敢出言阻止。她搬进他的家，打扰了他原有的生活，她因此觉得歉疚，真心实意地想要哄着他高兴……
车底猛然打滑，车身如箭一般飞驰了出去，紧接着便是剧烈的翻滚，疯狂的撞击。
睁开眼，一片血色之中，有一张面孔渐渐清晰起来，却不是他。
“苏璟！”
左伊遽然从梦中醒来，下意识撑起的手肘拽动了输液管，拉得架子咣当一晃。
有人掀亮了壁灯，迅速坐到了她的身边，扶住她，“棠棠！”
左伊微微喘息着，用了好几秒的时候才回过神来，看清楚了身边坐着的人。
“暮枫哥？”
她有些不确信，怔然望着江暮枫，“你怎么……”
江暮枫倾身按了呼叫铃，又查看了一下左伊的输液管，扶着她重新躺下，“我给你打电话，结果你室友说你晕倒了。”
“那个电话……是你打的？”
左伊的意识仍有些恍惚。
江暮枫“嗯”了声，拿手帕拭着左伊额头上的冷汗，“本来该早点打的。你回来这么久了，怎么也没想过联系我？”
左伊渐渐清醒，微微挪动着避开江暮枫的触碰，抬手去摁手帕，“那个……我自己可以。”
江暮枫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却也没有坚持，只淡淡地笑了笑，“从前是当医生的，做习惯了。”
左伊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或是有些伤人，遂弯起嘴角说道：“可你以前是兽医啊！我又不是动物。”
江暮枫被她的语气逗乐，心情松缓几分，瞅着她盖着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打趣着说：“看着倒真像一只小猫。”
两人说笑间，门外传来动静，随即门被打开，医生带着护士走了进来。
左伊的主治医生名叫何超，是江暮枫的朋友，一进门就拿病历卡指着江暮枫怒道：“赶紧把门外的那俩保镖给我撤了！眼神比我的手术刀还锋利！我们这层楼的小护士都快被吓出病来了！”
江暮枫一如既往的温和谦谦，伸指拨开对方的“攻袭”，云淡风轻地笑道：“行了，你小声点，别吵到你的病人。”
何超瞪了他一眼，收敛神色，指挥着护士给左伊测验了几个常规数值，调整了一下用药的剂量，拉了把椅子坐到她对面，询问道：“你最近，有没有出现过眩晕的状况？”
左伊想了想，“就最近这两天吧，可能胃口不太好，没怎么吃饭……”
她下意识地看了江暮枫一眼，见他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有些怯然地垂下眸，低头捋着头发。
何超又问：“头痛吗？”
“嗯……有时候吧。”
何超让她具体描述了一下疼痛位置和感觉，做了记录，又问：“出现过幻觉吗？”
左伊摇头，“没有。”
江暮枫有些不放心，插话道：“刚才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何超来了兴趣，“噩梦？梦到什么了？”
左伊面色微变，半晌，低声说道：“梦到一个朋友……一个已经去世的朋友。”
何超动笔记录，“朋友怎么去世的？”
江暮枫此时反应过来，隐隐自责，随即拦阻何超继续追问，“你不是问幻觉吗？梦境跟幻觉完全是两回事。”
何超拿出专业派头，“你怎么知道这两者之间没有联系？梦境跟幻觉都是大脑皮层的反应现象，都是在杏仁系统内加工形成的。”
他指了下左伊，“而且她的大脑，跟常人的能一样吗？小时候受过损伤，十岁之前记忆完全丧失，却同时又对数字产生了过目不忘的能力，极有可能是脑部产生了功能转移，完全值得我深入研究！”
江暮枫颇为歉疚地看了眼左伊，起身逐人，“你检查做完没有，做完就回去更新病录。”
何超了解江暮枫的脾性，明白他是动了真火，在心里衡量了一番利弊，遂知趣地收起笔，跟护士交换了几句，又嘱咐了左伊一些注意事项，接着便退了出去。
江暮枫重新坐到左伊身边，语带愧意，“你昏迷的时候，何超给你做了个脑部扫描。我担心延误诊断，就把你的一些情况跟他说了一下。”
左伊摇头笑了笑，“没关系，我不介意。”
两人忽而都有些沉默。
左伊刚才被护士扶坐起来，此时方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一番所处的环境。
病房宽敞而现代化，除了病床和周围的仪器以外，装修和家具都看不出跟医院有什么关系。落地窗和病床的另一侧，各自摆放着两套长沙发，对面的电视墙下还有一个小小的书台，布局装饰，倒更像是富贵人家的起居室。
左伊对江暮枫说：“其实我也没什么大问题，对不对？要不我再休息一下就回学校吧？都已经好几天没去实验室了。”
江暮枫抬起眼，注视左伊片刻，“段西泽找你麻烦了？”
左伊捋了下头发，摇头，“没，他能找我什么麻烦……”
江暮枫一语不发地盯了她一阵，“那天从拍卖会出来，为什么不等我？还有你回国，怎么也没事先告诉我一声？我的电邮地址，你总该有吧？”
左伊微低着头，指尖轻轻抠着床单，“我以为你一直在美国啊。还有拍卖会那天，到处都挺乱的，我想早点回家……”
她斟酌了一下，抬眼笑了笑，“要不改天我请你和嘉敏姐吃饭吧？我听师姐说，a大旁边新开了家意大利餐馆还不错。”
江暮枫清楚左伊的性格，见状明白是逼她不得，遂也只能幽微强笑，“好。”
门外响起敲门声，小心而恭谨的。
江暮枫应了声。
随即有个助理模样的人推门进来，迅速走到他身边倾身低语了几句，然后又退了出去。
江暮枫起身走到落地窗处的沙发前，外套里掏出已经调成了静音的手机，见屏幕上显示着十几通未接电话。
左伊看出端倪，开口道：“你有事就去忙吧。”
江暮枫抬起眼，收起手机，走到病床前检查了一下输液管和针头，又弯腰掖了掖被角，嘱咐道：“我让人请了两个护工，待会儿就让她们过来。你好好休息，不要急着回学校，记住了？”
左伊点了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