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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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过经贸大厦停车场的时候,同舟突然发现了几年前自己卖掉的那辆银灰色捷达汽车,他不禁驻足观察。除了汽车座椅座套换成了米色绒套,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后视镜上那块钟倩挂上去的粉红小玩偶仍在和他对视。也不知现在车的主人是谁,是在这里上班还是来办事?同舟看着车窗玻璃上映射出的自己,苦笑了一下。经贸大厦总是让他感觉很特别。往往是因为与特殊的人或者事件与一些地点有关联才会让人有这种感觉,但同舟反复地回想,这里应该没有发生过什么对他而言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事情,但有一点他承认,他在经贸大厦的每一天的经历似乎都很清晰。很久后来他才明白,他当时每天几乎都在想同一件事,想到精疲力尽,但从未认为自己得到了最终满意的答案。

    世强公司在经贸大厦的办公室租约是同舟负责谈判的,租务经理是个矮胖的女人,三十多岁,戴着一副眼镜,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世强公司的老板李强看中了这个写字楼,也许是因为一个东北客户酒桌上说的李强原来的办公室差点意思那句话,也许是因为李强最崇拜的一个白手起家、最后上演蛇吞象成为世界著名贸易集团的日本会长也把这里当做了他在中国事业的桥头堡,李强对入住平日非常抢手的经贸大厦势在必得,这也无形中使同舟很难有更多的余地和物业方讨价还价,每平方米每天15元,一星期就成交签约。租务经理对这样的客户很满意,在装修时很配合,还主动出主意让同舟扩大装修范围,把拐角改造成了一个储物间,并多给了两张空白停车证,以致几年后物业公司重新规划停车位,对这两张自己签发的超生停车证无可奈何,只好随来随机动安排停车。当时租务经理请同舟帮忙向经贸大厦说明中介公司是世强自己找的,实际上当谈判陷于僵局时她建议世强可以找大光中介,说他们和物业关系近。同舟明白其中的奥妙,她可以安全地拿到中介公司的佣金,他帮了她这个忙。投桃报李,同舟觉得生意就是交换,互利就好,经贸大厦可能受点损失,但那是为自己管理漏洞应该付出的代价,也很公平。

    大厦的食堂在地下二层,每日三餐品种丰富服务实惠。李强一般每天11点到公司,关上自己的房门就不会出来,一直到下午一点开始往各个办公室打电话,要是赶上哪个员工还没吃完饭或者正围着大厦散步消食看俊男靓女,座机无人接听,他就会不厌其烦地拨打他们的手机,直到同舟后来为李强招聘了一个女助理胡晓红,这种定位搜索“附近的人”的差事才由那个看上去永远一本正经和充满警惕性的胡晓红承担了下来。

    世强公司是几款中档欧洲服装品牌的中国总代理,近年来自己开发的几个服装品牌也影响力也逐渐扩大,董事长李强是持股90%的大股东,剩下的10%也是登记在他父亲的名下。这几年房地产行业升温后,世强公司相继成立了投资部和房地产开发部,雄心勃勃地准备多元化经营,几年以后上市。同舟后来觉得正是在这种形势下促使李强产生了拉他加入世强公司的念头。同舟分工负责的是行政、人事、法务、投资,李强负责总体战略、市场、房地产和赖以起家的服装业务。市场部门负责品牌广告投入,房地产握着商贸城租金现金流和摊位资源,李强是一定要控制在自己手中的。同舟负责的各部门最终事项还是由李强审批决定,同舟布置的工作,也不时会遇到来自李强的质疑,有时还是指责,大多围绕具体的细节,并且最后绝大多数被证明是误解和谣言。同舟经常告诫自己不要过于敏感,布置工作后还要记得主动汇报。一年后房屋租约续约时,租务经理偷偷找同舟抱怨,说负责房屋续约的胡经理难打交道。同舟心想这是一个替公司花钱还容易收回扣的工作,第一次的签约叫我去谈是不是也是李强的一种试探?回扣的事自己还真是想也没有想过,而租务经理也从未提及。

    自己怎么就毅然决定辞职下海呢?这个问题同舟一开始认为自己是不屑于想,是本应如此机缘已尽。时间长了他也在想,如果不离开机关,自己的前途真的会像当初预想的那么差吗?如果可以时光倒流回去,他更愿意做何种选择呢?到后来同舟想,已经走出了这一步,能做的只能是走下去并且走好。即便当初的考虑欠周全,但当初的自己就是那样的认知和判断水平,人永远无法回到过去。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同舟用这句话中止了头脑中的争论,但他清楚这仅仅是中止而已,他甚至想自己潜意识里是不是根本不敢深究这个答案,害怕答案会使自己失望。性格决定命运,也决定了迄今为止自己的生活。同舟想,今天的我肯定比昨天的我更明白,但明天的我一定会嘲笑此时此刻的我,人就是这样自寻烦恼但欲罢不能。他转身走进地下一层“711”旁边的咖啡馆,这里的咖啡和枫糖味道不错,年轻女老板的微笑让他轻松。每次脑子里的思绪纠缠成一团乱麻时,躲进这个狭小舒适的空间中平复情绪已经成了他的一个习惯。

    和李强(现在大家都叫他强总)结识时同舟还在区政府办公室工作,他的一个同事老成介绍强总和他认识,叫同舟多关照他。强总当时才二十三四岁,话不多,看上去很羞涩。老成和强总间到底什么关系同舟当时并不知道,更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去跟强总打工。一次老成拉着他上歌厅唱歌,强总的角色无疑就是负责买单的。像老大一样架势的老成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一个女孩陪唱,强总一直推说不要,被逼无奈接受后,年轻英俊的强总整个晚上不断受到那女孩子的撩拨,昏暗的灯光下同舟发现强总竟然面红耳赤,推开女孩不断凑过来的身体,试图保持和那女孩的距离。那一刻同舟觉得有些奇怪,但对强总有了一丝好感。

    强总那时刚从安徽来到这个城市两年多,一开始想在长途车站旁的服装市场租了个摊位。市场当时还很简陋,彩钢板覆盖的交易大厅拥挤嘈杂,但由于地处几条省道、国道交汇处,南来北往的客商熙熙攘攘,本市又是国内中部区域的铁路交通重要节点,广州香港的服装款式总是首先登陆这里再依托四通八达的交通线向内地扩散,租到摊位非常不容易。强总找到市场管理部门,被管理人员眼皮都不抬地给轰了出去,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老成,俩人一聊还是邻县的老乡。老成那时刚从区政府调到区物资开发公司,强总好不容易在这个城市结识了一个跟官场沾边的人,立马追着老成要认大哥。老成身边有了一个可以呼来唤去的小兄弟,感觉也不错,一来二往两人熟络起来。强总有一次提起市场摊位的事,老成几杯口子窖下肚便一口应承下来。第二天酒醒后带着强总去了同舟的办公室。老成跟同舟是一年进的区政府,他是转业军人,同舟是通过公务员考试的应届大学毕业生,参加入职教育培训时俩人住一个房间。老成告诉同舟强总是他表弟,要同舟帮忙给打个招呼。市场当时归站前街道办事处管辖,同舟找到办事处主任,才知道当时一个摊位转手已经卖到几十万元。主任估计是看在同舟的处长马上要提副区长的面子上也想卖个人情,便协调市场工商所从一个大户手里弄出了一个摊位,教强总出了十万元转让费。强总千恩万谢,在东来顺请同舟和老成吃了一顿饭,同舟一个劲说这点小事算了,老成说那对小强来说是太大的事。一瓶白酒喝下去老成也开始管不住嘴了,同舟这才知道这两人根本不是什么亲戚。强总一个劲儿给老成使眼色但毫无效果,也只好尴尬地咧着嘴笑,不停地劝同舟喝酒。走出饭店时老成搂住同舟的肩膀,几乎快亲到同舟的腮帮子上地喋喋不休,说以后叫小强给你分红。同舟心想一个服装摊能有啥大钱赚,说拉倒吧发了财请大伙多喝点酒就得了。没过多久同舟发现自己判断失误,强总买了本田新款阿库拉,娶了一个部队医院的护士,在省政府附近还买了一套三居室。老成说强总一年挣两百万不成问题。见到同舟还说小强真抠,老在他面前装穷,说后悔叫同舟帮他。同舟劝他说算了,以后少来往就是。直到后来同舟才知道老成很狡猾,而且演技不错。

    一个夏季炎热的下午,同舟正在写材料,强总敲门进了办公室。同舟觉得这应该是强总第一次单独来办公室找他,接过强总递来的名片同舟扫了一眼:“哎呀,强总裁,你买卖做大了啊!”

    强总努力掩饰着得意:“还不都靠着同哥一直关照,没你我哪有今天?我准备马上扩大经营范围,搞投资。”

    同舟注意到强总对他的称呼不知不觉已经从您变成了你,他轻轻地撇了一下嘴:“今天有什么好事找我啊?怎么老成没来?老兄最近忙些什么?”

    强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又迅速恢复:“成哥我有日子没见了。你晚上没安排吧?我请你去个地儿坐一下。”

    同舟想人称当天请客为提(di)溜,他看出强总表情似有所言不尽之意,想想自己晚上没什么事情,便点点头说:“行,等我交了稿子就走。”

    本田车向城西行驶了半个多小时,逐渐爬高进入了山道。同舟看着窗外渐近的暮色说:“这边我都没来过,你又开发了什么好地方?”强总笑道:“城里那些地方太吵,今天我们好好聊聊天。”二十分钟后车子驶过一个汉白玉大牌坊停了下来。同舟下车,看见眼前是一个青灰色的大宅院,院里一片巨大的古柏,朱红色的门廊下红色的灯笼已经点亮,在风中轻轻摇动,映照着刻有“知味观山”四个大字的蓝底金字牌匾。“这是哪家的大宅?”强总笑着没有说话,连忙把同舟往写着“西京”的包间里让,身着满族妇女服饰的服务员接过强总手上的两瓶五粮液。屋里一阵忙乱,女茶师端上明黄云龙盖碗,里面是沏好的普洱茶。同舟看着强总:“哥们,你没什么事吧?”强总端起茶盏:“就是想请哥哥坐坐,我真没挖什么坑。您帮了我多少忙了,我老想表示一下,每次您总跟我客气。”

    说着闲话,六冷碟八热盘就上了桌。强总端起酒杯站起来:“同哥,这杯我先干了,敬同哥这么长时间关照我。”同舟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强总又给自己的杯子加满了酒。同舟平日观察强总的酒量也就三、四两,今天见他一直喝酒很主动,心里越发奇怪。他示意强总稍缓,问到:“老成最近你见得多吗?”出乎他意料的是,强总双手放在桌子上,不安地敲动着,像下了决心似地突然停了下来,说他想要我15%的股份。

    同舟心里一跳,说他不是你表哥吗又帮你这么多忙,给股份也正常啊。

    强总身子向同舟凑近了一点,说其实我们俩不是亲戚,老家离着近。

    同舟觉得胸口的酒有点往上顶,心想即便他们不是亲戚老成要是来求助自己也会帮忙吧。强总给同舟倒满酒杯,说这两年每年过年都给老成表示,老成想要股份他没答应,前几天老成到办公室找他,要借三十万说要买房子,钱拿走了留了张借条。

    同舟故作轻松地说,你也得感谢他的帮忙,要不哪就这么快立住脚,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说这话的时候,同舟想自己真够弱智的,这俩人一直没闲着挣钱,自己一直在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倒没看出来老成这么有心计,把自己瞒得好紧。

    强总说同哥其实你帮我忙最大,人家买的都是你的面子,我心里有数。

    同舟摆摆手,心想有数?也没见你有什么表示,除了给过一次一千块钱的超市储值卡,也就是请他吃过几次饭,好几次还是要求他办事才请的,这个强总跟老成怕也是一路人。人情既然已经卖了,自己也就别纠结了。他举起酒杯,说认识也是缘分,我这人不是惦记别人报答的人,你发财我帮上点忙也是好事,以后老成的事情你自己处理,有什么掰不开的事,一样找我。

    强总脸色轻松了,忙碰下杯子一饮而尽。

    这晚的酒,同舟和强总都喝多了,同舟记得到最后两人搂着肩膀贴着耳朵不知道说了什么,好像一起骂了老成不地道。强总说今后您就是我大哥。走出酒店强总从公司叫来的一个叫老五的小伙子开车送他俩回家,路上同舟睡着了,车到家门口同舟的酒突然醒了,强总从车上拿出一个塑料袋硬塞给同舟,同舟问是什么,强总说一个小玩意不好意思。同舟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认真推脱,就挥挥手转身走了。

    同舟的房子是分配给自己的公务员住宅房,一室一厅四十五平米,位处市区三环路外一点,这区域的商品房价格已经到了每平方米两万多元。同舟的妻子钟倩在一个世界五百强企业工作,每月工资两万多元,在当时也算高收入了。住房制度改革时同舟的房子先分配后出售,价格是每平米三千二百元,同舟两口子用积蓄买下这处住房。其实要不是当初同舟的处长出面找了机关住房行政中心,像同舟这样新入职的公务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分上房子,分房排队都已经排在了机关司机后勤人员的后面。同舟两口子还没要孩子,房子还够用。只是钟倩搬进来不久就觉得房子层高太低楼板薄面积小,经常念叨早晚要换房。

    同舟轻轻打开房门,钟倩已经睡着了。他推开卫生间的门打开灯,塑料袋里装的是一部苹果手机,同舟认识这还是最新款式的,心想李强这次倒真舍得花钱了,刚才一顿饭也两千多,看来是发财了。他随手把它丢在洗手台上,酒意困意涌了上来,他心想送这玩意不如送钱,在机关里拿着新款手机容易招来别人怀疑的眼光。是老成的事教育了李强还是他又对自己有所求?同舟想想就觉得累,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同舟蹑手蹑脚,尽量不惊醒钟倩。当他头刚刚挨着枕头,钟倩轻轻发出一声叹息,同舟屏住呼吸,钟倩又没了动静,同舟向上拉拉被子,闭上了双眼。同舟在陪同副区长出席一次品牌发布活动时第一次见到她。晚宴时同舟坐的那一桌基本都是钟倩公司的香港客户,互相之间用粤语聊天,同舟完全听不懂只得傻傻地看秀。钟倩的位子挨着他,他主动和她交换名片,同舟近距离看着钟倩,发现眼前的这张脸十分精致,个子不高的钟倩一身藕荷色长裙配着一串白色梅花贝雕项链,搭配得恰到好处。同舟开始和钟倩搭讪,叫他没想到的是钟倩是他大学对面的外国语师范大学毕业的,比他小了两届。同舟想起上学时自己和男同学经常晚上坐在外师门口的草坪上贪婪地欣赏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生的情景,禁不住对钟倩产生了特殊的亲近感,开玩笑说肯定咱们见过。钟倩说不能吧。同舟说哥们蹲门口四年哪,你这么漂亮我不会错过。钟倩开心地笑了,同舟心如鹿撞,好像回到了浪漫无羁的学生时代。那一晚上他们谈论了张爱玲、琼瑶和同舟学校那个远近闻名的长发男诗人兼中文老师,到活动结束分手的时候,同舟已经改变了最初认为外资企业中国市场公关女孩都是花瓶的偏见。在香港人颇有妒意的目光中,应钟倩的要求,得意地把手机号码留给了钟倩。他从钟倩的目光里敏锐地感到这个女孩对他的关注,这也让他心里有了一些波澜和幻想。

    直到现在同舟有时候还很奇怪自己和钟倩的进展是那么顺利。那次活动不久后同舟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约钟倩喝咖啡,钟倩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在钟倩工作的国贸大厦旁的咖啡厅里,同舟和钟倩都感到进入了真正精神放松的状态。不久钟倩打电话约他看画展,同舟向林副区长请假说要上医院开药,副区长说小同你是不是恋爱了?同舟说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区长得意地笑着说男人惦记女人时脸上眼里有光。认识一年俩人就结婚了,同舟曾问过钟倩看上自己什么了,钟倩说同舟给他的感觉像高中或大学时的师哥,有自然而然的安全感。同舟觉得她说得不错,但似乎感到还不是她全部的想法。婚后几年俩人一直关系很好,但大约是前年冬季初始,钟倩一次去健身忘了带电话,同舟接到一个男人电话,那个明显喝多了的男人不由分说就一直絮絮叨叨说rose我真的喜欢你,同舟知道钟倩的英文名字叫rose。钟倩回家后同舟举着手机给她看,钟倩查看手机后解释说那男人是公司一个客户,对她的确有点意思但她毫无兴趣。同舟除了相信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但从此以后俩人之间开始出现了一些隔膜。拉开距离互相观察,似乎两个人都开始从对方身上找到了原来忽略的缺点,矛盾也逐渐多了起来。钟倩一提换房子车子的事同舟就不爱听,同舟一聊官场上的事钟倩就皱眉头。同舟怀疑钟倩嫌自己挣钱少,一争执就说我就这样,钟倩说我说谁谁如何怎么了那是事实。小吵中吵大吵都出现过。同舟觉得自己和钟倩俩个人就像是拉猴皮筋,长度越来越长,皮筋承受的力度也越来越大,皮筋上的缺口裂纹也越来越多。他感到俩人之间爆发致命冲突的日子在逼近,而且相信钟倩也同样有着相同的感觉,只是不知道哪一天在哪一点上爆发。同舟觉得结婚不久就走到这个局面,自己始料不及,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的错误。他试图和钟倩心平气和地沟通,但几次尝试给他的感觉更不好,不是钟倩回避就是两句话又引起自己的不满,并且他开始觉得钟倩看他的眼神中有了一丝不屑和漠然,这感觉叫他有一点点绝望,进而将残存的耐心一点点消磨掉。

    同舟想自己大概是感觉过敏型人格。上大学时的女友莫莉曾经说他一定从小就缺乏安全感和关爱,以致总在寻求保护,防备被伤害。当时他嗤之以鼻说莫莉这个心理学系的就喜欢照搬书本理论硬套在别人身上,不过后来他倒是觉得莫莉说得有些道理,自己的性格中很多地方和莫莉的解读相似。同舟喜欢一个人独处,坐在窗下读本自己喜欢的书或者找条很少人经过的小路慢慢踱步的感觉让他心情很平静,但平静过后又渴望和一堆人一起热闹,喜欢在弥漫着朋友兄弟小妹的浓烈氛围下的另一种心理满足和舒适。两种状态都是他喜欢的,像冷水反复烧开,凉了再沸腾。这种反差他也觉得很奇怪,也许就是莫莉分析的他的心理,独处是为了避免伤害,群聚是为了寻求慰藉和认同。只是和莫莉大三时分手了,也再没有机会和她讨论这个话题。

    强总那次把老成的事和同舟挑明了以后,俩人见面逐渐多了起来。原来是强总主动约同舟,后来同舟开始约强总,自己有饭局时也经常叫强总过来,介绍了周围不少的人给他认识。俩人几乎一周能见上两三次,同舟也经常到强总的办公室闲坐,强总介绍最新的经营情况,同舟总能给他些不错的建议,不少强总还听了进去,取得好的效果后更是对同舟赞不绝口。他的公司那时已经改名叫世强投资有限公司,每年经营规模也上亿元。

    同舟的处长现在成了是主管城建的林副区长,他被区长调到区政府做专职秘书。有一次陪同林副区长在邻区调研,得知当地正在筹划一个服装服饰商贸城项目,那个区的区长和林副区长是党校同学,平时关系极好。同舟知道与商贸城一路之隔的地块的未来规划是那个区政府和区委新的办公区。同舟反复劝说强总投入,一开始强总觉得这是房地产开发,自己从没做过风险有点大。后来不知道又咨询了谁的意见,突然兴趣大增,催着同舟帮忙找区长,一定要做商贸城的开发。同舟下了不少功夫推荐,林副区长也帮着打了招呼,加上同舟找大学学建筑规划的同学帮着修改的、自己亲手操刀完成的项目建议书打动了区长和招商部门,最终商贸城定向招商,花落强总手中。强总也没有让同舟失望,硬是从家乡的银行融了一大笔资金,商贸城如期建成开业,当时的开业仪式十分壮观,强总不知通过谁请来了当时国内很红的一个军旅女歌手,省市区不少领导都来捧场。这个项目强总卖掉一半的物业,净赚了二个亿,剩下的商业面积自持,出租给商户。

    从那时起强总开始不断劝说同舟下海帮他,一开始同舟当成随意客套的话听,后来强总开出给他年薪三十万的价码时,同舟回家闲聊时说给钟倩听,一向看不起李强总说他是个小瘪三倒爷的钟倩这回竟没有再挤兑李强,只是说了一句他现在用得着你你自己把握吧,给的钱还行你也算有身价了。同舟觉得这件事对自己利害重大,没想到钟倩这个态度,他觉得自己能否挣到钱可能是他和钟倩间种种别扭和不快的根源之一。说不清是失望、赌气还是期待改善现状憧憬美好未来,于是当强总再一次提出要他辞职时他就当场答应下来。林副区长得知后将他一顿臭骂,说你不适合经商,你小子是不是掉钱眼里了,知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同舟说没办法我们家不搞一家两制不行了,林副区长好像突然明白了,同情似地苦笑了一下,三个月后同意了他的辞职申请,就这样,同舟毕业五年后放弃了自己的干部身份,担任了世强投资有限公司的副总裁。

    沉浸在回忆中的同舟被几声敲门声打断了思绪,“请进。”门开了,强总的助理胡晓红走了进来。“有事吗?cindy?”来世强公司几个月了,同舟对叫别人英文名字还是不太适应。也许强总现在和国外的品牌厂家接触越来越多,首先提出这个要求的就是他,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jack,同舟入乡随俗也叫起了自己上高中英语课时的名字simon,但除了开会,同舟还是喜欢按自己的习惯叫大伙中文名字。对于胡晓红有点例外,叫她英文名字时多些,同舟感到胡晓红喜欢别人这么叫她。他不喜欢胡晓红,倒不是因为胡晓红纹得有些重的眉毛,也不是因为她是强总面试并拍板招聘的,而是因为他的直觉。他觉得胡晓红语气中对他的客气和尊重很形式,听上去总有点儿不情愿,即使安排强总日常的一点小事,胡晓红都会弄得整个公司鸡飞狗跳轰轰烈烈。有一次因为一个烟灰缸被保洁员放错了位置,她高声训斥了保洁员好一阵,引得隔壁的物业工作人员和其他公司员工纷纷出门查看发生了什么。

    没等同舟说话,胡晓红拉出同舟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向前俯身时似乎有意地放慢节奏,同舟迅速把余光从那片逼近的白花花的图像上闪开,胡晓红的长相不是同舟喜欢的样子,一双杏眼,看上去有点严厉,眉毛稀疏便纹得过重,额头上的痘痘时不时一簇簇冒出来。胡晓红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说同总给您招的助理今天会来,简历我放您桌上您见到了吧?由于人事经理刚刚辞职,强总安排胡晓红代管一段人事,这几天胡晓红进同舟的办公室次数也多了起来。同舟拿起桌上的简历,盯着上面的照片说挺年轻的才23岁啊。胡晓红说人我见了,师范大学刚毕业一年,您不是说要个中英文都好的吗?

    同舟说来了你带她进来我先聊聊,胡晓红说强总那天正好也在,我请他也看了一下,强总说不错。同舟盯着胡晓红,停了一下,缓缓地说等我聊了再说。胡晓红站了起来说好的一来我就领她见您。同舟故意把眼光扫向远处的天际,听着胡晓红悉悉索索走出去的声音,心里泛起一阵厌恶,胡晓红的做法让他感到自己受了一些轻视,她是不懂规矩还是就没想拿规矩当回事?他想人事经理的招聘自己要主动把住关,要是再懈怠一次以后直接下属都可能不好指挥了。

    同舟觉得自己性格不够果断,不愿意当面和别人冲突,不愿意轻易拒绝别人的要求,喜欢主动退步换取问题解决的空间。莫莉说他有点懦弱,但不是真正的懦弱,爆发起来会让所有人惊异不已。莫莉说既然你内心有真实感受干吗不及时释放和表达?你童年是不是备受强力压制?钟倩也讲过类似的话,说你到企业可要改变,该叫别人知道你在乎什么不在乎什么,否则难受怪不得别人。同舟承认她们说的都对,他觉得在这方面这俩女人都是他的老师。但改变人的性格真的好难,也许这就是惰性吧。或许就是莫莉说的缺乏安全感,什么事得过且过不生出新的麻烦就好。但这次同舟决心改变一下行事风格,他提醒自己现在自己已经没有了体制内的保障,今后唯有靠自己的观察、判断和运气了保护自己了。

    他到现在为止也没有认为钟倩是个金钱至上的女孩,但这个社会环境评价人成功与否的标志似乎一夜间变成了金钱和权力,或者两者的完美结合。把自己下海原因完全归结为是因为来自钟倩的压力,他自己都不能认同,至多是钟倩对他低收入的抱怨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吧。他是个不甘于平庸的人,仕途在他心里原本不是很看重,没有家庭背景,以平民之身想脱颖而出更是艰难,不按大家通行的规则行事前路崎岖,遵从权钱交易投机钻营的规则自己又觉得难以接受。他觉得自己像漫天迷雾的大海上的一叶扁舟,完全失去了方向和目标,只是不停地在原地打转。他感到没有目标和信仰会是多么可怕,但自己又没有能力解决,也没有谁能帮助他指点迷津,找出一条光明大路。有时心情烦闷时约同学聚会,让他迷乱的心绪有所平复,但又觉得大家都处在一个环境下,也看不出谁有更高的智慧和眼光让自己新生,每个人的困扰不比自己少,不过是抱团取暖罢了。同舟忍不住承认,自己还是很幼稚的,尽管他不想承认,因为他觉得这意味着自己选择出了问题。

    当伊琳走到同舟面前时,同舟故意埋头专注于面前的文件不去抬头看她。一股淡淡的清香味道飘入他的鼻子,像初夏的树叶,他想那一定是这个女孩带来的,胡晓红喷的香水一贯有一股甜腻的味道,往往扑面而来势不可挡,而现在她肯定站在左侧。他听到胡晓红说道:同总,伊琳来了。同舟缓缓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女孩子,他的目光一下被吸引住了。那女孩中等个子,洁白的面庞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下涂了淡淡唇膏的精巧嘴唇让同舟想起了在电视中看过的香港一个女歌星做过的唇膏广告,仿佛吹弹即破。乌黑的头发在脑后优雅地盘起,使她有着一种超出她的年龄的成熟感。几乎是瞬间同舟就决定改变自己的态度,刚才他略显冷漠的眼神使那女孩脸上闪过的一丝惶恐让他有一些怜爱之感。“是伊琳吧?请坐。”他示意伊琳在面前坐下,胡晓红似乎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他微笑着对胡晓红说:“没事了cindy,我和伊琳谈。”胡晓红答应着退出去关上了门。

    看着胡晓红穿着黑色丝袜的双腿消失在玻璃门没有被3m胶带遮挡住的下部范围外,同舟站起来走到饮水机前倒了一杯水,“要凉一些还是热一些的?”伊琳这才意识到同舟是给她倒的水,慌忙跳了起来接过水杯连声道谢。同舟拿起她的简历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看着,尽管他已经看过了许多遍,早了解了伊琳的基本情况。简历上的照片和眼前的伊琳相比显得很幼稚。“这是你上学时拍的照片吧?”伊琳的眼睛睁圆了:“您这么知道?这是大二时照的,交简历时没找到最近拍的,一着急就用它了。”同舟笑了说一看就是学生时候的,没什么心事似的。同舟让伊琳讲了讲毕业后工作的经历和感受,又问道:“你原来也是做总裁助理,没想换个岗位吗?”伊琳疑惑地看着同舟,说做助理其实可以学到很多一般工作岗位接触不到的东西,和领导在一起可以提高自己的眼界。同舟心里是赞同她的看法的,说你觉得有信心当好我的助理吗?伊琳想了想,说道:“了解您做事的习惯和思路,努力让自己尽快适应,这点我有自信。”同舟不禁点点头,他看了一下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谈话大概持续了十分钟。

    给读者的话:

    一段亲身的经历,自觉迷茫抑或独乐其中?每个人的路都是独一无二的,但在不同时间空又有似曾相识。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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