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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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缘起 今生

    刘爱莲对谢锜的幼子谢颐有过救命之恩。

    但这种救命之恩,刘家说不出口。

    刘道檀向旻元寺大和尚裴相承诺,帮忙带好谢公子,可是结果呢?

    谢公子脚下一滑,跌进了荷花池里,差点送命。

    这救命之恩,刘家怎么敢提,人不知鬼不觉,就谢天谢地了。

    但女孩子长大了,心也大了。

    刘爱莲求爹:

    “爹,爱莲不想到庄稼地里。”

    “庄稼地咋地啦?刘道檀保留着北方人的口音。

    “庄稼地有蚂蟥,咬到爱莲的脚了,我怕!”

    “哪家闺女不到地里做活,不做活等着喝西北风。”

    “爹,爱莲看见麦子会中暑的……”

    道檀笑着说:“这是哪家的道理。庄户人家的女儿,怕庄稼地做什么?”

    “就不喜欢!我要当兵!当女兵。”

    “当兵!爱莲,这可办不到。爹爹求谁去?当兵有什么好?”爹爹低头编着竹箩筐。

    “求谁,反正不管求谁,我要当兵。”爱莲的小嘴撅的老高,一脸的不高兴,刘道檀宠女儿,十里八里的乡亲,没有不知道的。

    “你是个女娃,当个啥子兵哟。你哥哥当兵,那是他自己当上的,不要眼馋你哥哥当兵。”爹劝道。

    “爱莲也不要吃粗茶淡饭。”

    “你个丫头,还知道粗茶淡饭。穷苦人家,粗茶淡饭吃得上可就烧高香了……”

    “那爱莲就进寺庙,烧香。”

    刘道檀根本没把女儿要当兵当回事。

    “那爱莲就不吃不喝,在家里饿死拉倒。”

    刘道檀眼睛看了看女儿,那张小脸上已淌了一脸的眼泪。

    这女娃,眼泪就像小河水一样,说来就来,还止不住了。

    刘爱莲就真的哭起来,哭到最后,被气堵住了,打着呃,红着脸,红着鼻子,眼睛也哭肿了。

    小小的身影扶着门框,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爹只好去求大和尚,大和尚拜托王知府,王知府跟谢锜打招呼,就这样,刘爱莲泥腿子穿上了洋袜子,绿衣绿裤换作了戎装,进了军营,吃上了皇粮,然后紧赶慢赶,学习唱歌、跳舞……

    爱莲在军中的表现,这里有几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刘爱莲是枚心机婊,在粗放汉子谢锜面前搔首弄姿。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吃不住豆蔻年华又美貌无比的刘爱莲的勾引,一把搂过刘爱莲不盈一握的细腰,深情地低头吻了下去。

    第二个版本:在月明星稀的夜幕下,谢锜老牛吃嫩草,借教刘爱莲策马环山绕行为名,使劲儿地撩拨,说情话,肥水不流外人田,刘爱莲的第一次被谢大将军承包了。

    第三个版本:在多少年后,成为断代史文学研究专家的陈宸,从《枕鹤记》的字里行间,找到了真相。

    但这一真相作为学术论文一公布,学术界,尤其是秋妃研究会成员,个个上阵,口诛笔伐。

    陈宸被骂得体无完肤,那年唐老斋已去西天报到,不然第一个饶不了陈宸的就是他,非手撕其而后快。陈宸滚回了她在美国的原职位,做一名闲的发慌的孔子学院中文教授。

    秋妃的牌坊,根基深厚,谁也动摇不得。

    的确是多年以后的事了,许多人都忘记了秋妃。

    跟谢锜有一腿的女子多了去了,谢锜的至宝却只有刘爱莲一个。

    那种宠法,可以参考一个80多岁老翁得了20多岁美女婚姻承诺后的激动、感恩与爱令智昏。

    时时抱在怀里摩挲,眼不离片刻的注视,老眼有一双,含情脉脉,老心脏有一颗,跳的像年轻人一样欢快,像对待一件国宝仔细呵护。

    谢锜大权在握,多年来拥兵自重。

    节度使是什么官?刘道檀一直搞不清的,只知道,那个官大得啊,只比皇帝小一点点,但威风不比皇帝小。

    带兵打仗,高头大马,吆五喝六,十八般兵器都抡得呼呼生风。

    后面的随从个个鼻孔朝天,颐指气使。

    可是,刘爱莲被谢锜亲亲抱抱举高高后,刘道檀这个生于北方上溏的庄稼汉,极其传统与古板,自己的女儿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他感到无地自容。

    到底刘道檀在谢锜的安排下,带了老婆北上,在离邯都五十里地的地方,隐姓埋名,做一名高级养马官。

    这件事安排的极其隐蔽。只是刘爱莲的娘是怎么时候死的,没有交代。

    树大招风,刘道檀可不想因为女婿是谢锜的缘故,在乱的一塌糊涂的世道被人暗中取了人头。这点可以充分理解。

    谢锜喜欢在自己的军中提拔女军官。

    会唱的女兵一二三四五数不过来,一提拔一串。

    战鼓擂的咚咚响的女兵甲乙丙丁数不过来,一提一长溜。

    舞跳的好的、长的俊的……都提拔。

    传说谢锜军营里有个叫郦梅仪的女兵,会写艳诗,也能作铿锵玫瑰一类的豪迈诗歌,不久前,谢锜提拔了她。

    后来,郦梅仪跟着谢大将军挺进中原,扫荡流寇,立了军功。

    谢锜的怜香惜玉又是出了名的。

    可是,为什么丰腴肥美的梅仪为什么没能独占谢大将军,这是一个谜。

    陈宸在《枕鹤记》里,看到几处是秋妃记叙她与郦梅仪作为闺密的美好往事的。

    写的清闲脱俗,跳脱机灵。

    《枕鹤记》写道:“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与仪游穹窿之山,闻郦音声声可喜,随笑曰‘梅仪姐,快出来’!”

    秋妃的才名,不是浪得。

    《枕鹤记》偶有闲笔,随便几句白描,意境纤纤。

    陈宸伏案翻译了几句:

    正月一日、三月三日,以天气和煦为佳;

    五月五日,宁取其阴天;

    七月七日,则愿日间阴天,七夕之夜晴空一碧,月明星熠;

    九月九日,晨间微微有雨,菊花带繁露,俞染馥郁,特饶情趣;雨虽早早收敛,天空阴霾,随时欲雨,那光景犹为动人……

    换作当代,仍不失为描景高手,写作大家。

    后来的后来,秋妃再次回宫,重新侍立皇上左右,亲睹官员上朝,她则写道:

    “看官员们蒙赐新爵,来奏谢皇上,有趣得紧。瞧他们个个把礼服的下摆在身后拖的长长,手执笏板,面朝皇上站立,严肃自谨又喜上眉梢的模样。又礼拜之时,恰似舞蹈翩跹,好不热闹。”

    想来,秋妃也曾攀上权利的高峰,在皇上左右,志得意满。

    也许,芦零王也是个颜控吧,生生把一张还没老去的绝世红颜,放在乏味的朝堂之上,权当一道清供。

    只是,芦零王爱过秋妃吗?

    有没有同床共枕?

    或者意犹缱绻,却怀君子之风。

    不解不解。

    梅仪与秋妃的友谊,一直持续到谢锜专宠刘爱莲。

    梅仪不甘心,气势汹汹地跑到秋妃的帐中责问:

    “莲,姐也不是非他不可,只是姐不明白,为什么是你?”

    刘爱莲不语。

    论美貌,郦梅仪是国色牡丹,刘爱莲是江南雨季时的米兰,细小馨香。

    论才华,郦也是努力了。她写的一句诗曾风靡军营:“你说一声操,仪便铺好了床;你说一声练,仪便摆好了姿势。”

    郦梅仪浑身散发着香气,一丈之外,香味飘忽笼罩,大凡她经过之处,一个时辰内,后来人能够断定,此地郦梅仪刚刚飘过。

    刘爱莲一直一直都没有告诉这个要强的姐,自从十几岁她一个猛子扎进莲池救谢公子,莲池的淤泥呛到了鼻腔,后来,她得了一个顽疾,鼻子失去了嗅觉。

    郦梅仪知道谢大将军的怀抱是暖的,宽广的;

    她独独不知道谢锜来自北方异域。

    丢丢转转,郦梅仪后来是明白了,怨恨刘爱莲什么都对她保密。

    能写出出格诗句的梅仪,大将军区区狐味何惧?她一定会甘之如饴的呀!

    谢大将军数次断定军中第一艳女郦梅仪在嫌他的狐骚味,每每不是掩鼻而过,就是以香制臭。

    他如何幸她!

    他怎可请她在卧榻之侧!

    宁折不弯,郦梅仪往后做什么,做了什么,谁都不会知道。

    女人的记仇超出于旁人的估计。

    谢锜果真只是英勇善战,保家卫国,那他就是个英雄,名垂青史。

    可是,他不是,他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红颜祸水,谁说不是呢?

    在入军营的前夜,刘家人四分五裂。爹要去邯城,刘道檀有一个情结,这一世爬也要爬到上溏,他的衣袍之地,从江洲到邯城,千里迢迢,不过,他不惧,反正离上溏是近了。

    刘爱莲的儿子刘雨锡编制进了谢锜军中,但身份却是名木匠。

    狡兔三窟,刘雨锡是刘家的根苗。

    刘爱莲就要入伍了,又喜又忧。

    从此,还能见到公子谢吗?

    其实,爱莲是非常喜欢这个粘人的公子的,而且,她,要是可能,她是愿意与他不分享的。

    人生的第一次分别之苦,相思之苦,朦朦胧胧地投射在刘爱莲的心田。

    谢颐是谢锜的小儿子,文弱细腻。

    谢锜虽然是个豪迈军人,一介武夫,但人家也是贵族出身,品位不错,眼界不低,抱负更堪比鸿鹄。

    有时他心细如针,不仅请求天下大书法家教颐公子练**字,还有意让他亲近佛法,培养慈悲之心,有意远离朝堂,接接地气。

    颐身上流淌着贵族的纯正鲜血,他的祖父正是当朝的宰相谢实甫,位高权重,只是过于崇尚儒学,谨慎有余魅力野心不够。

    生在乱世,伴君之侧,不能随机应变,前途那肯定是相当黑暗的。

    要在平时,爱莲这样的烧火丫头,柴禾妹怎么可能接近到贵族公子,不要说能跟公子说话,就是在人缝里瞧一眼也是了不得的事。

    想也不要想,做梦。

    太奢侈,知道不?

    事出有因,这颐儿从小就不太合群,脑子里奇奇怪怪的事太多,又不愿意与兄长厮混。

    谢锜在江洲百里有一个好朋友,就是知府大人王石山。

    王知府官不大,却是当朝的名士,做得一手好诗,每每夕阳西下,万念俱集,文思泉涌,栏杆拍遍登临意,一首七律潇潇洒洒,不亦快哉。

    王知府不撩妹,这点有些出人意料。

    谢锜偶尔附庸风雅,也诌几句诗。

    作为皇亲国戚的谢锜,自己的儿子与皇帝、皇叔、太后、公主、王子、大臣见面的机会也是有的,他们的子女可以金榜题名,可以立得军功,也可以什么都不要,世袭足矣,谋一个职位,吃香喝辣,荣华富贵。

    谁说不是呢,什么叫会投胎?

    按常规,这个才十几岁的男孩,初露锋芒。

    小小年纪已能熟读当时的经史子集,他老子并不强迫他背什么,扬言:谢锜的儿子,天龙本质,跟鱼类不能混杂。

    谢锜的爱子谢颐是条龙,不走寻常路,哼哼。

    可是,到了旻元寺的谢颐对青蛙肉垂涎欲滴,他跟这么大的农家娃一点区别也没有呢。

    他终究吃上青蛙肉吗?

    爱莲的哥哥果真会叉了青蛙让娘做好了,带给颐公子品尝?

    天渐渐地黑了,远处鹧鸪鸟叫得好忘情。

    十几岁的谢公子人生第一次为离别而伤感。

    这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感觉让颐心里酸酸的,舍不得,放不下某些东西。这东西是无形的,却摘心摘肺的沉重,忧伤。

    那个小小的灵活的快乐的绿色影子,融到了夕阳里,只留下黑色的影子,向着远处走着。

    她的后面,是两个大人,一个是挑着担子的道檀叔叔,一个是道檀婶婶。

    自从落水发烧左耳留下“嗡嗡嗡”的后遗症后,谢颐公子消失在了刘爱莲的世界。

    仿佛世界上就没有过谢颐。

    刘爱莲怅然若失了几年。

    她原本配不上公子。

    她也不应该想公子的心事。

    说什么青梅竹马,却逃不过门当户对。

    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