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土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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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次.出泥

    “你不觉得自己有自闭症吗?”

    我面前坐着的是位六十出头的老大妈,她是我那个在啥心理学研究所实习的大学同学召唤出来的科研主任,而我则是以一顿饭的代价做了小白鼠。

    这大妈打扮得不错,眼镜、耳环、项链、戒指和手镯一个都不少,要白金有白金,要黄金有黄金,手镯镶着三四块椭圆的翡翠,看起来很值钱。据说她是一个人开车从上海跑到杭州,辛辛苦苦搜集测评材料的。她问我的那些问题,让我觉得很无奈,但从她的表情看来好像比我更痛苦。

    “明知道自己有自闭倾向,你为什么不想办法调节?”大妈说话很直接,听着就像是领导出身。

    我看着她想了想,摇摇头,“麻烦。”

    “有什么麻烦的?你这样很不正常,知道吗?”大妈不是想跟我说知不知道吧,她只是确诊我不正常。

    “知道,但是没办法。我不想改。”

    “什么叫没办法,什么叫不想改?你要进行系统的训练调节,要走进人群,跟周围的人多交流。给你看看这个,有机会去转转。”大妈说着从包里抽出一张宣传单,左上角钉着张名片。我扫了一眼宣传单,是啥心理健康促进沙龙,下面写的都是一条条心理疾病的名称,名称后面写了几条症状。我苦笑了一声把宣传单放到手边。

    “我没兴趣,这东西没用。”

    “你这是排斥,没去过怎么知道没用?”大妈喝了口茶继续开导我,“你不要把事情憋在心理,这样对你没好处,要知道人都是社会的人……”

    我看着她那一张一合的嘴,总觉得像某部动画里的欧巴桑,不停地说街坊四邻的家长里短,“你要知道,现在压力大,很多人像你这样,这是一种消极的生活方式,对你们年轻人的成长没好处,你们要从社会中认识到自己的价值。”

    “老师。”我忘记她姓什么了,十多分钟前她说过一次,当时只觉得很普通的姓,现在只记住了普通的感觉,姓什么完全没印象,“我没什么烦恼。”

    “怎么会没烦恼?你这是在逃避。”她把握十足,搞得我都在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烦恼,“一个人要积极向上,要勇于前进,要明确自己的人生目标,不能成天颓废无所事事,更不能怨天尤人。”

    “老师。”我对这个大妈很好奇,“最近有一部电影——《叶问》,甄子丹主演的,你看了没?”

    “当然看了,很好看。”大妈突然兴奋起来,我几乎能看到她两眼放光,“你也看了?画面很好,音响效果很好,打得真漂亮,剧情也不错。”

    “看了,我在网上看的,没去电影院。”我盯着大妈的眼镜,略微带点儿茶色,金丝边的框,很知性,八成价格也便宜不了,“其实,叶问十六岁去香港为了学习外文。”

    “谁说的?”

    “百度。”我其实想跟她说,不要把香港娱乐片当历史纪录片看,可又不确定她是否很娱乐地看待那个片子,“你真的相信那些对大众讲出来的话就都是真话?”

    “什么?”大妈诧异地看着我,“你这种不信任他人的心理也需要治疗调节。”

    聊了两个多小时,一直在拉大锯的氛围下进行,我时刻争取跑题,她千方百计绕回来。结束时,我才发现自己只喝了三十五块钱的咖啡。走在回家的路上,不少发传单的人一个劲儿要把单子塞到我手里。我只好双手插兜理也不理径直往前走,身后便不时传来咒骂的声音。不知道是骂我还是骂其他也不接单子的人。

    “她说你不接触别人的原因是你看不起其他人。”都邮若有所思地叹气,“你没反驳,就算承认了?”

    “我没反驳,也没承认啊,就是哦了一声。”没想到他一直在偷听,“我不是看不起别人,更不是看不惯,我只是觉得麻烦。”

    “有啥麻烦的,就是聊聊天嘛。”都邮倒是满不在乎,“你不说,可以听对方说,难道把自己隔离起来就不麻烦了?”

    “我哪有隔离啊?每天都上网,每天都群聊,还逛论坛啥的,只是不喜欢说话而已,你把我当哑巴不就成了,又不是只有说话才能交流。”我不在乎那个大妈说我啥,哪怕她把我当成精神病也无所谓,但是都邮不一样,他不是陌生人,我没办法无视他对我的看法。也许我是在找一种哥哥的感觉,可以任我争吵、辩解、开玩笑,不论生气发怒,都还是离不开扯不断。

    “你是独生女?”都邮的语气很惊讶,好像完全不知道似的。

    “我们这么大年纪的很多都是独生子女。小时候放寒暑假,爸妈就把我锁在家里,我长这么大很习惯自己一个人,自娱自乐嘛。好朋友虽然不多但也有,可都不在一个城市,我不喜欢泛泛之交的朋友。”我想告诉他,我并不自闭,更不是把自闭当优点,只是习惯了,这种习惯与人无害,于己也没什么。

    “我还以为你跟沃土上那个自命不凡的廷殿侍一个德行呢。”都邮吸了吸鼻子,“那老兄很有个性,一般人都看不上,老百姓俗事儿也不入眼。写了篇文章专门说自己追求啥高洁卓绝的境界,一切庸俗的玩意儿他都鄙视。”

    “他要修仙?”这不是有病嘛,又一个想做屈原的精神斗士?“都混到廷殿侍这个级别了,我就不相信他能是啥干净货色。当官清清白白是不可能的,只有小贪和大贪的区别,真清官不用等升几步就都被黑白两道砍死了。”

    “你真极端,没你说得那么邪,啥时候都会有几个好官清官,只不过好官也得挨骂就是了,找个完美的官比找个完美的人都难。”都邮窃笑两声压低声音,“我就想跟你说那人的事儿,厚满和长辛说他是日子过得太好,钱多了烧的,烧神经了。昨天较采卖给他个瓷瓶,真货,三百多年前的。岁跟他聊了一会儿,那人不停地说我们是一群被金钱蒙了眼的人,还说从我们眼中能看见贪欲。说现在世道上物欲横流,人的思想都被利益腐蚀了,劝我们要修身养性,要向百姓传播节俭、诚实、忠贞啥啥啥的优良品德。”都邮边说边笑着抽气,“他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买个瓷瓶的钱够一般老百姓全家吃个三五年的,还跟我们说啥节俭?自己家有钱有权有房有地竟然看不惯商人赚钱,商人好歹还是靠自己双手讨生活,他当官写写文章拿国家的俸禄,那俸禄都是小商大贾们交的税。真是睁眼说瞎话,有钱有势乱放屁,等看他没钱没势了还能折腾出啥花儿来。”

    “没钱没势就没人听他的了。”我现在就没钱,所以我说什么别人都觉得不可信,甚至没道理。就像那个大妈,她不信我说的,不信我没烦恼,不信我不苦闷,更不信我过得很轻松。她觉得我应该很抑郁,在逃避,觉得我怀疑世界,拒绝帮助。“还是趁位高权重就让他多说说瞎话吧。”

    “哎?你让他讲大道理,却不听我说的大道理,这算啥?”都邮突然一个回马枪,打得我措手不及,“你这是双重标准。”

    “没有啦,你讲的大道理我都懂,只是不照做而已。那个啥廷殿侍讲大道理你可以看笑话嘛。”街边奶茶店点了杯热奶咖,边走边喝边跟都邮闲扯,“我们这边也流行有钱人出书讲经,搞得像那么回事儿一样。”

    “你信不?”

    “信,我信天道酬勤。”这家的奶咖不怎么好喝,但我每次都忍不住买,因为只要是不同人调的,味道总是不一样,差别还相当大,时不时有点小惊喜,“我不勤快,老天不酬我,我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