骞豆的浮生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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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谎言

    大树给骞豆预订了一张火车卧铺票,依照着骞豆撒下谎言的路线,去北京。

    骞豆和大说共度的第一个夜晚,没有建立在诚信上,骞豆对大树说她的家在北京,外婆是知青,妈妈和家人们都在北京,她从小是跟着四川的知青外婆长大的,所以她所有的习性,语言和简陋的条件也都是四川的样子,她落了难,恰好在从四川抵达北京回到母亲身边去读书的这一个最为关键的第一次,但是很不幸,她被坏人诓骗了,于是来到了陆城,并且认识了诗人——大树。

    这一切很玄奇,在骞豆的讲述中,大树听到的是一个充满童话色彩,优美、凄伤而又曲折的故事,他恰合了诗人所有的浪漫与幻想,落难的小公主,必有一位勇敢的王子前来搭救。

    骞豆的的故事令大树彻夜难眠,不喜欢自己的家乡被经济改革污染的大树对骞豆和北京充满了期待。大树认为北京是知识的最高殿堂,是诗人的天堂,而像三毛一样勇敢闯荡社会的骞豆及她的精神,令大树充满向往。

    骞豆撒完谎就睡着了,她没有做好要与大树发展任何未来的可能,她的生活是一叶浮萍,飘到哪里就是哪里。当阳光落满黄金小屋的那个早上,骞豆却得到了像公主一样真实的待遇,一间独立的睡房,丰盛的一日三餐,甚至还有新书包、糖果和足够的零用钱。大树希望在骞豆留在陆城的最后两天过得快乐而又意义深刻。

    骞豆很快做了适应。如果无法留在大树的黄金小屋,那么,就赶紧奔赴下一个站台。刚开始,骞豆成天想着的就是那张火车票,她对那些崭新而又未为可知的前路有了一些期待。又将是一趟未知的旅程,充满想象的城市。北京!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骞豆只是在有限的小学生课本里读到过有关它零星的文字,配文字的小方块的图片上油印着对她来说无比巨大的天安门广场和巨人英雄马主席人像。以至于就连她父亲给她看过的那些书里也没有提到过,她有些急于奔赴前方的冲动。

    更为重要的是,必须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甚至是逃离。毕竟谁都不喜欢撒谎。

    一个人撒谎的理由可以千奇百怪,其中可能存在并不是想要以得到什么为目的,但是希望与陆城再无交集是真的,骞豆希望与不相关的人回复到陌生的状态,以求抹去人生中撒谎的这一段旅程。

    她想得最多的是自保和平安,她觉得自己正处于任何时刻都在寻找机会离开的那种不得已的状态。

    本来是一个乞丐的人,生活不可能一下子变得体面而又周全,她很清楚这些都是暂时的,她提醒自己可以贪慕一时片刻,但切记不可能醉心于此;虽然她正享受着大树带给她的一切,吃的,用的,住的,用编造上等人家换来的尊重和爱怜,正穿着大树为她准备的那些优雅的衣裳,可即便有那么一阵子看上去像是一个出身好人家的少女那样。即便她是多么希望不是“像”一个出身好人家的姑娘,而希望自己真真正正的“就是”这样一个出身好人家的姑娘,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骞豆清楚得很。这一切都是假的。

    在等待离开的最初,骞豆内心充满了焦虑和烦躁。

    她巴望快点结束,她不希望和大树培养出更多的感情,那将是一笔无法偿还的债。可是她必须等待,她需要大树的火车票,没有更多的钱可以离开陆城。

    后来她又有了新的遭遇。那一刻,她和大树正端坐在陆城一家富丽堂皇的餐厅里用餐,她像一位高贵的小姐,而大树则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

    大树带骞豆去了陆城最好的餐厅,她们面对面坐在餐桌旁,他让她的身体享受美食。但她的心灵看到了赞叹的目光和欣赏的眼神。她觉得自己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那种用任何金钱都购买不来的尊重与周全。这一切使得她对永远保有这种生活产生了强烈的欲望和膨胀般的奢求。

    从稍有的羞涩到后来贪婪的享受着这一切,她感觉有那么一些时光,就像普通又真实的上等人家那样,她真的像极了一个有教养的姑娘,一切得宜,说话轻柔,行路履缓,浅露笑涡,看起来真是高贵极了,且是极其的矜持。

    她知道他看不见她正在装腔作势。

    她也知道他看不见她内心的粗鄙与简陋。

    她觉得自己简直快要成为一个表演优秀的艺术家。

    用大树的金钱坐在豪华的餐厅。

    一边享受美食,一边进行愉快而又优雅的交谈。

    大树说:“骞,你读过三毛吗?”

    “没有。”这是她脱口而出的回答,她真的没有读过,父亲恰恰没有给她买过三毛的书。

    撒谎的人都习惯有时候讲一些真话。所以这是真的,骞豆那些谎言体现在有时候会保持真实。它正好巧妙掩盖了她爱撒谎的一部分。

    她接着说:“但我看过《三毛流浪记》,我家……外婆家里没有电视,为了逃掉一毛钱的电影票,外婆硬是让我爬到她背上冒充小小孩。可是被多事的收票员逮住了,那个收票员想把我从背上撸下来好弄到那一毛钱,他虽然和我妈妈年纪差不多,也是一个中年人,不......我是说那个收票员的年纪和我外婆差不多,不.....不,是和我妈妈,和我的妈妈差不多。他想把我从外婆的背上撸下来,但最后没有成功,我外婆的力气太大了。这些事情就......就发生在我离开知青外婆家的时候。

    她说得语无伦次,但很快又用一阵羞涩的娇笑掩饰过去,她腼腆的低下头去。

    大树先是哈哈大笑,也许是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接着,他是有些调侃的对她说:“你外婆的力气很大吗?还是你妈妈的力气很大?”他的语气在和蔼又轻柔中带着善意的包容。

    “是我外婆,真的,我说的是我外婆。”撒谎的人都爱强调自己说的都是真的,可是大树听不出来,抑或他根本就是不愿意听出来的。她接着说,我的外婆是个中年人,她,她的力气真的不小,她也不老……真的。我说的是我外婆,我的外婆是个中年人,我的妈妈在北京。她说完这些以后,就低下头去。说到后面,我的声音已越来越微弱。

    大树将手伸给骞豆。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向她伸手,但她没有伸出手去接应他。他看着她,就那样看着她,她却不肯看他。像一个做错事又倔傲的孩子。大树今天穿了一件宝石蓝的短恤,他没有穿衬衫,也没有系领带,阳光从玻璃窗外回旋在大树的脸上,照射在他英俊而青春的面庞上,他长而浓密的眼睫有着一丝淡淡的忧郁。

    “骞,我是个好人,我相信我自己,我相信爱情,我相信命运,我也相信我的好运气。”他突然有些伤感的说,“也请你让我相信你。好吗?”

    骞豆没有接话。

    大树却在接着说,台湾的陈懋平是一个令我敬慕的女子。你身上有一种精神,是冒险精神,你像她,你就像台湾的女作家三……。

    “我不是她,我根本就不可能像她。”骞豆大声说,她有些生起气来。“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她在无法自圆其说的时候生着自己的气。

    “你还那么小,不知道是正常的。世界上确实还有另一个三毛,我说的不是你看过儿童电影里的那个三毛,我只是想说你看起来没有大力气,你的身体那么细小、瘦弱,你遭遇的不幸令我疼惜,知道吗?你的精神另外感动,你不幸的遭遇却令我怜惜你。”

    骞豆觉得自己才不需要大树的疼惜呢。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三毛,也许她就是那个瘦弱可怜,四处流浪的三毛,那个同样生活在灯红酒绿的大都市里的三毛。但是她又与那个头上有三撮毛以靠捡烟头换钱充饥的苦孩子是完全不同的,她有的是伎俩,那个小小的三毛会为曾经对他有施舍之恩的大富人伸张正义,而她不会,她永远都不会,谁对她有情有义,她都不会对他报以什么恩情,她只会靠行骗来过日子,她是个“假三毛”,或者说是改革开放下的第三个三毛。

    “三毛读书,六天六夜,不吃不喝,看倦了倒头一句话,送医院。”“三毛去荒岛,去撒哈拉沙漠,去人迹罕至的地方,她的精神没有约束,她让自己真实的活着,她用纯粹干净的灵魂记录行走过的道路和内心真实的自己。我喜欢你能够做一个这样的‘三毛’。”

    ……

    少顷的沉默,骞豆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餐桌上丰盛的菜肴。她的回答起码有一半是为了食物的妥协。

    “我对你喜欢的那个三毛不了解,但我愿意向她学习,我也喜欢读书,我答应你,只要回到北京,回到北京后,我会继续读书的。”

    骞豆有补充说。“真的,请你相信我,等我回到北京后我真的真的会继续读书的。”

    “真好!我对你有100个相信。”大树说着,突然就笑了,像一个纯洁的孩子。他的笑容里没有丝毫的虚情和假意。

    她又低下头去了,不愿意看他,无声地吃着他夹到她碗里的美味佳肴。

    大树不肯罢休,他继续说:“你不单要读三毛,还要学一些英文和打字技术。这些东西都很先进,在未来也一定很有用。”

    骞豆停了手中的筷子。样子十分乖巧,她猜度,如果不讲完,他是不会让她好好吃饭。她就回答说:“那我把这些也学起来。”她虽然知道学这些都是不可能的,却回答得似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她从未接触过这两样东西,在四川只读到小学,父亲给她读过的书也没有讲到这些实际,她的村庄只有一个姑娘读到中学,那个名额原本是属于她的,因为没有钱也没有人能够帮助她,那个名额自然地让给了别人,她根本没有机会上中学,虽然她知道中学会学习到英文课程。

    “你说你正在上中学,英文应该已经学了不少吧?你来说说,i am from beijing。”我来听听你对英文的发音。大树对骞豆随口说了一句英文。

    大树刚刚说完,骞豆就站起来了,她这次是有些真的生气了,她甚至有些吼叫起来了。“我知道这是英文,你是不相信我正在读书吗?为什么老问我这些呢?”她的声音有些特别的提高。她甚至感觉了自己的脸炽烫炽烫。

    她感到要吃上人家一顿好饭菜,是真的太难了。骞豆站起身,离开餐桌,她是要往外走。

    “亲爱的骞,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们陷入了一阵沉默。

    大树诞着脸,讨好她,不停的说着对不起!

    骞豆没有说话,而她那敏感又脆弱的神经却清楚的知道大树对她道歉的含义。大树的道歉绝不是希望求得某种饶恕,或是对一个有着某种特殊好感的姑娘的包容。他愿意道歉,那是因为他对她的贫穷和困苦一种小心和讨好。

    而这种贫穷与困苦却没有任何错误。

    骞豆是这样想着自己的。

    大树又把手伸给她了,这一次,她没有再说话,但她的目光变得安静,她看着他,甚至没有虚惶。她始终认为自己没有错,她将双手坦诚的放在桌子上,但是这一次,她接应了大树的手。大树的手绵软丰实,这是握笔头的手,骞豆记得父亲就有这样的一双手。那是柔软内心写照下的手,大树的手连骨头都是绵软的,它不像骞豆的手,而骞豆的手,却是连着每一条经脉都是硬邦邦的,但她不想理会大树握住她的手的时候,感觉会怎样?又会有着怎么样的联想。

    “我答应会听你的话,真的会像三毛那样热爱读书,也会像三毛那样六天六夜不吃不喝,会去学习英文,还会去学习先进的打字技术。”

    当她对大树说这些的时候,她和大树两个人的手是紧紧地握在一起的,仿佛于冥冥中宣读完誓言。但她的内心却在告诉自己,她会想办法尽早离开陆城,离开大树,永远的不再联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