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木归南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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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雪崩

    西藏的道路两旁是积雪,积雪染了污垢,堆积在路边,融化过后,就变成了污水。天气因为雪地而变得更加寒冷,一场风雪过后随之蔓延而来的是更加高阔的天空。

    原来藏地的风景是这样的。

    连绵的雪山山峰之外是壮阔的一线天,那些深厚的雪海茫茫,在她的眼前不断地开阔,也不断地让她越来越茫然。

    曾经她最害怕的就是站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一样的风景,一样的雪地,她身处其中不知所措。这比当初的丛林更加让人绝望。

    老杜头已经被抓捕,岳厘在谢司令走后来告诉她消息,谢司令给了她一封南度的遗书,说南度没了。

    都是快要过年的时候了,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

    她不信谢司令的话,可也陷入了深深的不安,她在办公室里焦躁不安,助理告诉她,有个警察在外面要求见她。

    她的身边最近总是有警察和军人来找她,助理看着她的眼里带着探究,她冷冷地看了回去,助理讪讪地推门离去。

    岳厘进了她的办公室后,两个人对视,谁都没有说话。

    她心底里隐隐有着预感。她抓紧了办公桌沿,胸腔急促起伏,老钟他们还在外面议论着雪崩的事儿,她的腿软了,在岳厘开口前,她说,“你,你别说,你让我冷静会儿。”

    岳厘知道她这是在故意逃避,拖延怠慢不是彻底解决的方法,她迟早得接受这事儿。

    岳厘顿了顿,说,“老杜头被捕了,明天开庭审理,没有律师。”

    必死无疑。

    她强作镇定,“这是好事儿。”

    没有坏事儿是吗?她乞求地看着岳厘,希望他能给肯定的答案。

    这分明就是一个足以让自己欣喜若狂的消息,这一刻,她却只想捂住耳朵。

    岳厘点头,“对,这是好事儿。”

    她扯出了一丝笑,在岳厘把话落下来之前说,“南度呢?他也回来了,是吧?”

    她觉得呼吸困难,在等待着岳厘回答的这一两秒。

    岳厘的嘴角微撇,是难过的表情,然后他摇了摇头,“他们在西藏珠峰区抓捕了老杜头,可他遇上了雪崩,没能逃掉,半个小时,没有人气踪迹。”

    她瘫软在地,岳厘赶紧上前扶住她,她丝丝地抓住岳厘的衣袖,字眼从牙缝里挤出来,“不可能!”

    岳厘低下头,头垂在胸前,然后抬起头,低吼着,“牧落,别再自欺欺人了!那么大的雪崩,人被埋了这么久,不可能还活着!”

    她推开了岳厘,疯了一样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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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的一场大雪过后,这里形势更加险峻,天边乾坤清朗,雪却丝毫没有要融化的意思,那些寒冷就像是一双无形的魔爪向她伸过来,她瑟瑟地裹紧了衣服,一脚踩进了污水里。

    她穿着羽绒服,把手揣进口袋里也不觉得暖和,口袋就像是个冰窖子,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冷。

    珠峰区发生雪崩,这事儿已经过了一天一夜。那个地方现在也许也许已经没有救援队,有的,就只是挖掘那些被冻死在雪海里的人。

    每一个人都没有对还埋在地下的人抱着生还的希望。

    那封信她没勇气去拆开看,她一定要自己亲眼看见才行。那些情绪紧绷在一条线上,说断,随时就能断掉,而她仅凭着这么一根线,在她的脑海里支撑着她残存的理智。

    几十米深的雪地将他埋藏,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他还说的要回来娶她,两个人的申请报告交了上去,现在仿佛一切都成了空。

    他爽了约。

    她的眼睛发胀,一路问着当地的人,忧心忡忡地赶到了灾区,那一片茫茫的白雪将她的理智彻底击溃,这个地方,她不知道人在哪里,她到底要如何才能找到他?!

    远远地看见有人在实施救援,她快步走过去,抓着其中一个人问道,“请问幸存者里,有一个叫南度的吗?”

    那个人摇头,说不知道,指了指那边,“你去那边问问。”

    说完她又赶紧找到另外一个人,“请问幸存者里有一个叫南度的吗?”

    那个人摇头,说完继续铲着雪。

    她说,“他是个军人!”

    那个人茫然地看着她,给的答案依旧十分绝望,“军人?我们没有救到过军人,”说完指着远处一个大帐篷说,“那里是幸存者的救护中心,你去看看,有没有你要找的人。”

    她冲着那个蓝顶帐篷跑了过去,一双眼睛不断地瞄着那几张躺着当地居民的床,总共就只有那么几个人,她来来回回看了许久,都不是他的身影。

    在绝望之间,她拉住一个护士,“这里是所有的幸存者吗?”

    护士有些忙碌,看了她一眼,说话也特别快直,“全都在这儿。都过了这么久了,希望太小了。”

    希望太小了。

    她不信。

    她走到了外面的雪地里,看着这一片雪地高山,山峰上的积雪悉数埋压在了山下,她这时突然就听见了救援队的其中一个人说,“这里有个军人,快!”

    她看了过去,心里在催促着自己走快一点儿,可脚底下的步子却是极慢的,周围仿佛只剩下了自己的喘息声,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她无法呼吸。正如那个护士所说,一天一夜了,错过了最好的救援机会,他生还的希望太过渺小。

    她是真的怕。是他,那么她更害怕的是知道他的死讯,她不愿意亲眼看见他的尸体;不是他,那么她又要怎样才能找到他?

    那些救援队的人开始挖雪,她呆呆地看着,想要上前,却又不敢,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被挖了出来。

    被救的那个人已经奄奄一息。

    她几步上前,那个人被冻得铁青的脸色,嘴唇发乌,保持着蜷缩的动作,全身僵硬。

    不是他。

    在庆幸着不是他的同时,她心里却更不安稳,他到底在哪儿!

    她来的时候查过资料,在雪地被埋苏醒以后,最困难的地方就是不能分辨上下,被埋得越深,空气就越稀薄,人想要自救挖洞,一旦挖反了方向,不仅消耗了体力,心理的防线也会被渐渐击破。

    她越想越害怕,热泪不断地从她的脸颊往下滑,有一个当地人见到了,说,“姑娘,你是找人的吗?”

    她泣不成声,已经是崩溃的边缘,使劲儿点头,不放过一点儿希望,她说话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元气,“您见过吗?是一个叫南度的军人。”

    那个人唏嘘一声叹,“昨天我看见一个军人在雪地里刨雪找人,是……是叫……南度吧?好像是叫南度,他叫的是队长。”

    那一瞬间脑袋里闪过一丝希望,快速而准确地抓住那个人的手,出声质问,“找到了吗?!在哪儿!还活着吗?!”

    “没找到,”那个人摆手,黝黑的脸上满是惋惜,和她的思想没在一条水平线上,“那个军人本来就受了伤,在雪地里呆久了,整条腿都被冻伤了,手也快废了……”

    她瞪大了眼睛,“他在哪儿找的?那个地方在哪儿?”

    那个人一愣,指了指救援队旁边的那个方向,“在那边……姑娘,连个男人都忍不了,我劝你……”

    没等他说完,她就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她在那个人指的方向找到了一个被人刨过的雪坑,雪坑很深,上面还有斑斑的血迹。

    她擦干了泪,奋力地挖着那些雪,她没有工具,只能用手,手上戴的手套此刻过于碍事儿,她干脆脱了手套,徒手在雪地里挖着。

    手指头坚持不了太久,她挖了一会儿就放到了嘴边哈着热气,嘴里一直喃喃着,“南度……南度……南度……”

    挖得越久,心里就越绝望,那些雪地里开始有了血迹,雪坑越大,血就越来越多,她的指头已经被冻僵了,可她依然不死心地往下挖着,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顺着往下挖,南度一定还活着!他还在等着她!

    她不管不顾地挖着,手指尖传来被冻伤后继续活动的疼痛,旁边有人静静地看着她就像个疯子一样,救援队里的人给了她一个工具她也置若罔闻,那个状态,其实就是一个疯子。

    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没有了南度会怎么活?

    十五岁的时候也许南度就不该救她,这样她就不会在后来的缅甸对他动了歪心思,她也不会故意和南度有这么多的牵连,也许在风平浪静过后,她回到云南自己开一个小店,赚来的钱足够养过自己,管住自己的温饱。这样,在多年以后听说了老杜头的消息以后,一定会孤身前往,或许今天死的就是她,也或许死的是老杜头。

    无论如何,他和她,就是始终只是泛泛之交,没有任何交集。

    这样多好?她今天不用难过,不用撕心裂肺,不用扛住这一份难以承担的痛苦。

    雪坑越挖越深,手刨过的地方都是血迹,她模糊的泪眼里放大了自己的血色,那些滚烫的热泪掉在自己的手臂上,融进面前的雪地里。

    她突然看见旁边有一个小工具铲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拿过来往下挖,雪坑深了,她就俯身挖,到最后整个人快要掉进坑里,她甚至癫狂到要跳下雪坑去继续挖。

    寒气侵入了体内,小腹突然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这痛刺激到了她的神经,也是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他们还有一个孩子。

    而如今就算是为了这一个孩子,她也不能继续这样对待自己。

    看着自己手心里的铲子,和那个被自己挖了一两米深的雪坑,她终于绝望崩溃,趴在雪地里哭着,“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南度,我找到不到你!”

    怎么办?以前总是你救我,在缅甸的时候是你救我,在北京的时候也是你救我,救我于水火,救我于生死,可你遇到了危险,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是不是很没用?

    “南度!南度!”她撕心裂肺地喊着,她跪在雪地里,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手上的血在雪地里开始越流越多,那些救援队的人看到她,大惊失色。

    救援队的人赶过来将她扶起,她的下身开始蔓延着血迹,浸进了雪地,她反应过来,那些血并不是手上的,而是来自于自己的下半身。

    刺目的鲜血让她终于感受到了小腹上开始传来的剧烈疼痛,热流盘踞了她的两条大腿,她的脸色苍白,被那些人强制着抱着离开了雪地。

    他们将她送进了救援中心,护士赶紧端了一盆温水过来,她抓住那个人的衣袖,“还有人在里面,你求你们……”

    那个人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她起身去拦着他,害怕他听不清,可惜全身已无气力。

    生命在她的肚子里一点一点地流逝,她哭得伤心,赶来的护士连声安慰。她真的快要什么都没有了,南度,还有他和她的孩子。

    他就在自己的身体里呆了短短的一个月,她连他长什么样儿,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岳厘追了过来,他是她这一路过来传授本领的导师,也是共患难的兄弟,当时就猛地抡圆了手臂,见到她这副模样,那双手却在空中颤抖了许久,终究是没有落下来。

    “快两天了,”岳厘颓然地捂着脸,“没有希望了,牧落,不要这样!”

    她蜷缩在放了热水瓶的被窝里,呜咽着,这里的伤员都庆幸着自己还能活着,然后才能同情她失去了爱人。

    岳厘的手隔着被子轻轻地拍着,“你能走到如今不容易,不要辜负了他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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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那个地方呆了三天,陆陆续续送来了几个伤员,每一个她都看过,不是他。时间越长,存活率就越小。

    甚至有人当着她的面说,这么久了,就算是救出来也没气儿了。

    这本就是一句实话,她却动手打了人,要不是岳厘赶紧拦住她,她会中了魔似的一直揍,揍到对方人没气。

    他就像是在这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崩里,失去了踪迹,生死下落不明。

    三天后,她看见有人公布了死亡名单。

    十人被埋,六人被救,四人死亡。

    死亡名单:李佳龙、万秦、方釉——

    南度。

    看到那个名字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世界开始逐渐分崩离析,开始逐渐崩塌。“轰隆”一声,排山倒海的黑暗向她袭来,她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最后的一丝侥幸,终于被这份死亡名单,彻底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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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西藏的时候,她的身体更加虚弱,护士让她多休息几天,可那一刻她想的居然是,南度会不会已经回家了,他会不会在家里等她。

    岳厘就把她护送回了北京,当她含着泪打开家门的时候,玄关没有多余的鞋子,那双属于他的拖鞋也依然静静地放在那里。

    她无力地坐在客厅中央,冰凉的地板就像是西藏的那一场雪,冷得让人心里头无端生出来几分彻骨,她一动没动,就呆滞地在那地板上坐着,整个人就像是被掏空一般,再难有一丝的生气。

    就这么走了。

    就这样没了。

    昔日里的那些嬉笑怒骂还来不及在脑海中散去,人就说走就走了。

    门没有关上,她也管不了那么多,生亦何哀,死亦何苦,她这辈子唯一的一点儿信仰,如今都被老天爷残忍地收回。

    北京那一年下了一场雪,就在南度死亡消息传出来的那一刻。她连着两天不吃不喝,身体已经接近了极限,断断续续地眼里流着泪,整张脸狼狈不堪。

    她浑浑噩噩地记不清时间年月,只记得这期间有人来过,第一个就是叶先进,他进来后发现门没关,她也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

    叶先进把她抱回了沙发上,给她盖上了一个毯子。他眼圈的灰青色和一圈圈刚被清理的胡渣,证明他也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

    南度于他而言,不仅仅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还是一起作战情谊深厚的兄弟,两个人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伤都走了过来,谁也没想到最后却会死于一场意外。

    她干涩的眼睛此刻却突然湿润,叶先进说,“我听说你怀孕了……”

    “这样挺好的,”叶先进红着眼眶,“至少还能看见他的影子,他没了,还能……”

    她的眼泪更加汹涌了,哭着哭着,她就笑了,笑得特别难看,“没了。”

    叶先进疑惑地抬起头,她重复道,“没了……什么都没了。”

    哪里还有孩子,她得之不易的一切,全都被悉数收回。

    她抱着脑袋,失声痛哭,叶先进慌忙安慰她,“你别哭……”可那些措辞到了嘴边却又觉得无力。

    再后来,段晖来过,盛乐陵来过。

    段晖强制性地喂她进食,她吃不下,她也知道段晖心里也难过,她在看着那些食物的时候真的吃不下,逼着自己吃下去后,到了夜里胃疼得要命,全都吐了出来。

    盛乐陵实在是于心不忍,抱着她,哽咽着,“落落你别吓我成吗?你别吓我!”

    快要过年了,家家户户是热闹喜庆的气氛,她张开嘴,声音从嗓子里摩挲发音,“乐乐……”

    我失去了我这辈子的所有亲情,包括爱情。

    她说,“咱……去上海吧。”

    这个城市,哪里值得留恋?尽是一堆令人伤神的伤心事。

    盛乐陵在她的背后点头,“好,好!”

    她麻木地看着对面的墙壁,突然想起来那一封信。

    她甩开了盛乐陵,开始疯狂地翻着屋里,当时她一心想要去西藏,那封信给放哪儿了?!她的泪水汹涌地落了下来,满屋子乱找,最后在自己的包里翻到了那封信,她的手一顿,拿了出来。

    颤抖着手,缓缓地拆开了那封信。

    开头:牧落小朋友。

    落款时间是2004年3月。

    不知道那个时候执行了什么特殊的任务,他不知道他当时是抱了一颗怎么样的心给她写了这样一封信。

    全篇没有任何浮夸的语言,一如南度清冷简单的风格,白纸黑字,却全都是真情实意。

    她泪眼模糊之中,忽然想起去年的时候,南度在那个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在墓园清净压抑的环境里,说,“要是有一天我也死了,你大概连找我的地方都没有。”

    是真的找不到。

    生命在强大的自然面前太过脆弱,一向那么英武精神,上刀山下火海的他,也无可抗拒。

    她翻遍了整个屋子,竟然连两个人的合照也求之不得。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里,原来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离开彼此。

    李楠来的时候,天近黄昏,牧落给他开门时,李楠在门外愣了愣。

    扬尘在夕阳余晖之中飞舞,她眼睫安静地垂落,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张信封,屋子里被人打扫过,那些段晖口中的狼狈与凌乱不复存在。

    他转眼去看她,昔日神气威武的姑娘,面容憔悴,少了当初的灵气。

    他将手里的一份文件放在桌子上,她自打回来以后就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在家里彻底堕落,而外面的世界早已翻了天。

    她看了一眼,没问,大概是没心情理会,李楠转了一圈,重游故人故居,他压制住心里的难受劲儿,说,“你还活着,一辈子还有那么长,就打算今后这样折磨自己是吗?”

    李楠坐在她的面前,“我们不比你开心,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尤其是先进,打小就和他的感情最深厚,如今人一走,他一个人身上的担子,远比你所以应该看到的更加沉重。人啊,总是要向前看的,这辈子活得再苦再累,既然当初来了这世上,那就算是咬牙,也得挺过去。”

    “这话是南度告诉我的,”李楠轻轻地抬起眼皮,“当年他出入特种军营,我们谁都不知道,他因为训练过度小腿骨折,我是听了家里人的话,才知道他住了院。”

    “他做这一行,面临的无非不是生死,就算是活着,也是随时准备着下一秒的死亡,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都是如此。”

    牧落开始执着地看着他,那眼睛里刹那之间有了光华,也有了惘然,他听见她说,“他没有死。”

    语气是绝对的肯定。李楠一愣,差点儿就信了。

    那死亡通知是的的确确地到达了大院里南家父母的手里,不可能是假的。

    她再次重复说,“他没死,他一定没有死!”

    他只是失踪了,他失踪在茫茫雪海里,她不能放弃那一线的希望,那些死亡的通知,全都是假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她在临别时还见到他对着自己生气,他拍着自己的背说,他一定会回来。

    李楠被她的执着震惊,看着她那眼里终于重燃起来的希望,竟然有一瞬间不忍心去打破。

    有了一个信念也好,南度就是她的信念,要是真的没了南度,她又怎么会愿意开始新的生活。

    他拿起桌上的那份文件,“签了它,你就是新城影视文化传媒的三号股东,你代表路信,一年之内,收购二号股东,简单明了地说,我要你谋朝篡位。”

    末了李楠又说,“去上海,把心思转移到工作上,全力以赴了,大概心里就没那么痛了。”

    她想,这辈子能有李楠这样儿的朋友,真的知足了。

    她缓缓地移过去看那一份合同,前前后后这么多页,最后她签字的时候,耸着肩膀哭了,签的字歪歪扭扭丑得要命,李楠回头,“你哭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今后的日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就觉得很难过。”

    每个人都会觉得难过的,李楠毫不意外这个答案,今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和他们拼酒打骂,在一起的时候无拘无束一脚踹过去就当是打了招呼,小时候几个人翻军事管理区的围墙,就想要进去瞅两眼军人的风范,后来被一群新兵蛋子拿枪指着,被首长狠批一顿,最后几个人一起吼着口令在必经之路上碰见,哈哈大笑。

    这样的日子,随着年少时代的过去而过去,也会随着人生命的逝去而逐渐淡忘。

    再也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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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年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没有开灯,整间屋子却被窗外的烟火映照得明亮闪烁。

    曾经以为过得凄冷的年,和如今比起来,似乎算不得什么。

    她在很多次的徘徊里,都不断地告诉自己,牧落,你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你要好好珍惜南度。

    正义被李楠牵来陪着她。

    在正义进来的时候,热情地蹭了蹭她,然后第一件事儿就是往着房间里乱窜,似乎是在找人。最后找了一圈发现没有,又乖乖地在她的身边坐下。

    她轻轻地顺着正义身上的毛,问,“你想他吗?这个房子的主人?”

    正义摇着尾巴,看着她。

    她轻轻一笑,说,“我也想他了……”她低下头,说,“可是对不起正义,我现在找不到他了。”

    正义依然摇着尾巴,根本没有听懂她的话。

    她坐在沙发上睡着了,这么多年,没有亲朋好友在身边,无论多么喜庆的春节,在她的眼里,也不过是过了一个日子罢了。

    正义叼了一个棉毯子给她围着,她的梦里,永远是一片皑皑白雪,这样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该睡觉的时候要睡觉,该工作的时候要工作,颓废了,难过了,把这辈子的眼泪统统流光,再抬起头时,依然是个光鲜亮丽的女人。

    她把自己裹在被窝里,汲取着南度的最后一丝气息。以后走了,南度也会在她的记忆里一天一天地消逝,她连一个可以纪念的照片都没有。

    最害怕的,莫过于自己曾经拿命爱过的,随着岁月,随着记忆,说是埋藏在最心底,可只有自己知道,那是已经忘记了的,想不起来的他的音容笑貌,在自己的陈年的记忆力开始腐朽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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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收拾行李的时候,顺便把南度曾经的衣服都整理好,他的所有东西放在一起,其实也不过一个大箱子。

    那个箱子被她放进了衣柜里,她拿着一块块的大白布将所有家具包着,在厨房里收好了所有的餐具和盘子,冰箱里清洗过后拔了电源。

    她离开的时候锁好了门窗,那把钥匙就一直留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当初来的时候身边至少还有一个南度,那个时候她至少一切都刚刚步入新的开始,新的生活新的友情。可离开的时候,她却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逝者已逝,这房子她不会回来,南度的家人不愿意来,大概就会被空置了。

    打理那些东西的时候她特别难过,忍了好几次,最后拖着自己全部的东西,和盛乐陵去了上海。走的时候拐走了李楠的一辆车,还带走了他的正义。

    那些过往就像是一场梦,梦里的那些在很多年以后的今天醒了过来,虚幻了许多了年,梦里一场世界,现实一场世界,她本本分分,就此打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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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公司的附近买了一套小房子,和盛乐陵两个人一起住。

    第一天到的时候她铺好了床就睡着了,中途被一个电话吵醒,对方是自己的学校,催促着她尽快回校拿毕业证。

    她这才恍惚记起,又是一个新的学年开始了。

    一批新的生命开始注入校园,而他们——她还有顾程尹,还有姚陆然和祝岚,都走上了自己的路。

    她没想到自己兜兜转转,最后竟然还是没能逃离李楠的预谋。

    新上任的那一天,她坐在董事会上,面无表情地听着那些人的唇舌交战,无非是她代表的路信集团卑鄙无耻,恶意收购大量股票才得以在这个董事会上有一席之位。

    她冷笑之余没有说话。

    其中一个人竟然当场指着她说,“一个不过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没有经验,没有人脉,进入我们董事会,凭什么?”

    她微微一笑,“大学时期我为路信集团创下至今未破的营销记录,我没经验?我所代表的并非是我个人,而是路信,我没人脉?我凭什么入董事会?因为我有你们新城的26%的股权。这个解释,赵董能明白吗?”

    李楠当初说过要她“谋朝篡位”,那么她如今不妨大胆设想,其实她不用一年的时间,半年足矣。

    进入管理高层并非是易事,她要尽快站稳跟脚,纷至沓来的酒局和宴会,纸醉金迷的上海夜里,她总是会喝得烂醉。

    盛乐陵作为公司旗下的艺人,她自然是极力地捧,她给她调配了金牌的经纪人,开始从最小的广告、mv做起,每个都保证是精品,盛乐陵开始从内地变得小有名气,她在背后操控着她的行程,她看中了一部电影《大河》,首次出面替她拿下了剧中女二的角色,一步一步地踏实了脚步,再次给她接了不少的影片电视剧。

    半年后,她吞并了二号股东的股权,直接晋升为最大股东,所持股超过50%,她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赶走了那个当初在董事会上指着她鼻子骂的人。

    一年后,盛乐陵的第一部片子《大河》获得国外大奖,盛乐陵因此获得最佳女配的奖项,与此同时,《大河》获得了国内电影最高奖项,盛乐陵再次斩获最佳女配。盛乐陵急剧飙升。

    第二年,盛乐陵凭着当年的人气,开始了自己的巡回演唱。自此,打开了影视歌三栖的道路。

    李信“慰问”她们俩,说她们俩就是八卦传媒届的传说。

    她当时笑了,想着自己这个时候也和李信也一样了。

    手里握着权力了,才发现北京,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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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落小朋友:

    很遗憾没能和你走到最后,你不要来找我,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我至今还能想起你对我说的话,你要我带你回家,一个在海外漂泊无依的姑娘,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定活得很辛苦,所以在你第一次离开北京之前,我没能好好珍惜你,原谅我干过的那些混蛋事儿。

    我的职业特殊,在生死边缘挣扎,时常见不着面儿。我曾经想过不能耽误人姑娘,原没有过在一起的打算,可是很感谢你,你的出现让我知道我的想法有多离谱。我们在一起一年多,总是分分合合,你也总是不辞万里地想要来见我,云南那么危险的地方,你也依然义无反顾地来找我,我很感谢你的执着,让我能坚持走过这一段感情。

    感谢你总是能照顾我的所有缺点。我当初被逼着去和许笙相亲时,也很谢谢你没有当场戳穿我,也谢谢你在第二天的见面时装作若无其事。我知道你这样心里一定会难受,可是我想用行动向你证明,许笙已经过去,我爱你,就真的只是爱你,和你一样,无论外界的干扰有多大,也无论那些流言那些中伤会将你我怎样,也依然阻止不了我想娶你的决心,但是很可惜,我们好像不能在一起了。

    家里的那一棵桃树要记得时常照顾,你的手机来过几次电话,第一个是让你回学校拍毕业照,第二个是让你回学校办理手续,原谅我忘记了要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就算是我不在了,你也不能堕落,记得我以前说过的吗?如果有一天传来了我的噩耗,你就当我是失踪了,留下一个念想总是好的。我舍不得你这么伤心难过。

    我还有很多的话没有给你说过,也有很多的风景没有和你一起看过,这是我的遗憾,也是我的无奈,我当初想要用婚姻将你套牢,可是如今看来,我们没有做的事儿你今后会和别人一起完成了。

    你的仇人一定已经不在世上了,你的心病,也该痊愈了。我曾经想让你脱离这样的生活,可是没想到最后你还是牵扯进来,对不起,这是我的失误。

    能遇见你,和你在一起,真的是一件很让人欣慰的事情,所以当年在你离开北京时,我会觉得难过,也会想要来找你。那个中餐厅,是吗?听说你和他们的关系很好,老板娘收留你,你有了去处。那一只钢笔,你记得好好保存。

    总是很担心你受到别人的欺负,也很怕你受委屈,叶先进说我没救了,我大概真的是没救了。对你,我希望能给你最好的保护,让你走最顺畅的道路。我保留我的私心,当初阻止你报考警校,除去一部分的客观原因,我其实是更害怕你这么拼命,你的敌人太过残忍,他们伤着了你。

    如果可以重来,我还想遇见你,并非是为了等待这样一个结局,而是为了开启另外一个结局。你是不是哭了?

    我不能阻止你伤心,可是你要记得,哭完后,生活还要继续,你不能因为一个人的消失而变得消极,而停住了前进的脚步,你很优秀,不仅仅只是我一个人这样认为,你值得更好的生活,或者,你可以值得更好的人。

    总之,我不后悔自己遇上了这样的结果,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希望这封信交到你的手上。你不要觉得遗憾,我们至少还在一起过,叶先进这孙子到现在就喜欢过一个女人,对方还不待见他。我们,真的算是比较幸运的。

    你不要排斥新的生活,我难过的时候,你也会难过的对不对?将心比心,如果你难过了,我也会同样地难过。

    牧落小朋友,我想把这封情书送给你,它不是一封遗书,而是我们走过的这些年里,在细水长流的爱里,你给我的所有想法。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爱上的你,等到我反应过来以后,才发现你已经不在我的身边,这种始料未及的追悔莫及,因为我不想再次尝试第二遍,所以在你回北京以后,我决定再也不放手。那一次在云南说的分手,如今想想觉得十分混蛋。可是后来想想,你跟我在一起,是不是总是难过?

    再次提醒,一定不要来找我,你也许找不到,找到了也徒增自己的悲伤,你得好好照顾自己。

    这样,才是一个好姑娘。

    爱你的:南先生

    200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