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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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亚哈与木匠

    甲板上——初次值夜班

    (木匠站在工作台前,凭借着两盏提灯的亮光,把做假肢用的骨头锉平锉光,骨头已牢牢地夹在老虎钳上。工作台上面摊着骨头、皮带和衬料以及许多螺钉和各种各样的工具。前边,铁炉冒出熊熊的火焰,铁匠在炉旁记录着。)“这把锉刀真讨厌,这块骨头真讨厌!该软的硬,该硬的软。哼,拉倒算了,谁愿意锉这种死硬的颚骨和胫骨。另找一块试试。对了,现在这块锉起来顺畅多啦(打喷嚏)。锉下来的粉末倒是(打喷嚏)——啊,倒是(打喷嚏)——是的,它真是(打喷嚏)——天哪,它连话都不让我讲!这就是上了年纪的人跟死木头打交道的奖赏吧。即使锯倒一棵活树,即使切断一根活骨头,也不会有这种粉末这样刺鼻(打喷嚏)。喂,喂,您老帮帮忙,我要那种小铁箍和带扣螺钉,我马上就要用。这次,还真幸运(打喷嚏),用不着做膝关节,那才有点伤脑筋呢,只要做一块胫骨——跟做跳杆一样省事;我只是想把外表做得漂亮些。时间,时间呀,只要有充裕的时间,我可以做出一条非常灵巧的腿(打喷嚏),让他这只脚擦地往后一退,就可以向客厅里的女士漂亮地行个礼。我在商店橱窗里看到的那些鹿腿和小牛皮腿,根本无法相比。它们容易渗水,自然容易得风湿症啦,那就得就医(打喷嚏),洗呀,擦呀,就像对待活腿一样。对啦,假肢上的多余材料锯掉之前,我必须去找那位老船长,看看长短是不是正好。我想,要是有问题的话,那就是太短了。哈!后跟做好就是这个样子;我赶得及时;瞧,他来了,或者别的什么人,错不了。”

    亚哈(走上前来)

    (在下一场中,木匠依然不时地打喷嚏。)“做好啦,老师傅!”

    “来得正好,先生。如果船长不反对的话,我要标明它的长度。让我量一量,先生。”

    “量一条腿的长短!好的,嗯,这已不是第一次啦。量吧!对了,手指按在上面不要动。木匠,这一台老虎钳很好用吧。我来试试它有多大夹力。不错,不错,它还真能夹些什么东西。”

    “啊,先生,它会夹碎骨头的——小心,一定要小心!”

    “怕什么,我就喜欢夹力大,在这个圆滑而不可靠的世界上,我就喜欢碰一碰能够夹得住的东西,老朋友。普洛米修斯在那边忙什么?——我是说那个铁匠——他在干嘛呢?”

    “他一定在打造带扣螺钉,先生。”“对了,这是一种合作关系。他供给类似肌肉方面的东西,把火焰弄得又猛又亮!”“是的,先生。要做好这种精细的活计,他就必须加大火力。”“嗯——嗯,他一定得这样。认为这我的确是件最有意义的事情。据说那个古希腊人,创造了人类的普洛米修斯,原本就是铁匠,这才使人类个个火气十足。凡是在火中锻造的东西,本当属于火;地狱大概也是属火的。那乌黑的煤烟冒得多高啊!木匠,当他做完了带扣螺钉之后,告诉他打造一副钢制肩胛骨;船上有一个小商贩被他肩上的重担快要压碎啦。”

    “先生?”“等一等,等普洛米修斯快忙完这件工作了,我还要他按照一个理想的模式打出一个完整的人。首先,身高五十英尺;还有,胸膛像泰晤士河隧道的式样;还有,双脚有根须,可以固定在一个地方;还有,至肘腕处手臂全长三英尺;不要心脏,前额采用黄铜,硕大的头部约四分之一英亩;让我想一想——要不要让他有一双可以观察外界的眼睛?不,但头顶上必须有个天窗,可以让亮光从这射进来。好啦,快给我传令去。”

    “唷,他在说什么呀,在跟谁说话呀,我要听一下吗?我站在这里好吗?”(旁白)“只有质量低劣的建筑物上才搞什么黑咕隆咚的圆顶,这里就有一个。不行,不行,不行,我必须要有一盏提灯才行。”

    “嗬,嗬!喂,是要这个吧?先生,这里有两盏,我有一盏就够啦。”

    “喂,你为什么用那抓贼用的东西朝我的脸上照?推过来的刺眼的灯光比用手枪对准人家要显得更可恶。”

    “先生,我想您是不是正在和木匠说话?”“木匠?呃,那是——啊,不,——一项非常整洁的,嗯,我是说,你所干的事,我认为是很文雅的,木匠,——你是否愿意干跟泥水打交道的工作?”

    “先生?——泥?泥,先生,那是烂泥呀;我们还是让挖水沟的人去跟泥打交道吧,先生。”

    “这个家伙是不是中邪了呀!干吗老打喷嚏?”“骨头有点灰粉,先生。”“听着,木匠。我敢说,你自称是个规规矩矩、正正派派、手艺精巧的工匠,呃?按你的说法你技艺精湛,要是我装上你做的这条腿,我是否一定会感到在原来的地方又长上了一条腿呢。就是,木匠,我原来损失掉的腿,我是说那条有血有肉的腿。难道不能把那个老亚当赶走换个新的吗?”

    “当然可以,先生。我现在有点明白啦。是的,我曾听到过某种奇特的说法,先生.折桅断杆的人老是对他的老桅杆难以忘怀,而且这件事还经常使他心的刺痛着。请问,是不是真的这样,先生?”

    “是的,老朋友。哪,把你的这条活腿安到这里原来也有活腿的地方,会有什么效果?这里明明看到的只有一条腿,可是心里想的是一双。这里是你感到生命活力的地方;这里,就在这里,分毫不差,我就有这种感觉。这难道是个谜吗?”

    “请允许我把它叫做难猜的谜,先生。”“嘘,听着。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一种完全有生命、有思想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地就站在你现在所站的地方吧?是的,完完全全在你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站在那儿;在你最孤独最寂寞的时候,难道你不怕别人偷听吗?等着,闭嘴!我对那条被毁掉的腿仍然感到疼痛难忍,木匠,难道你永远不会感到地狱中烈火的痛苦吗?即使在肉体已经消散的时候。哈!”

    “老天呀!说真的,先生,如果情况到那种程度,我倒要再计算一下。我想我是尽力干了,先生。”

    “听着,真是小人之见——这条腿还要多久才能做好?”

    “大概一个小时,先生。”“马马虎虎干完算啦,随后送给我(转身离开)。啊,生活!我在这里,高傲得有如希腊神祗,却站着像傻瓜蛋似的欠债人,只为一根借以站立的!诅咒这人世间的用横木也阻挡不了的人情债吧。我多么希望能像空气一样自由自在,但我现在身陷债潭而不能自拔。我很富有,我本可到罗马帝国(它也是世界的帝国)的拍卖场,去跟最富有的将军们出价争雄一番,但是,我欠缺一条可以大吹大擂的舌头。老天在上!我应该找到一只坩埚,跳进去,然后把自己熔成一根椎骨。就这样吧。”

    木匠(继续工作)“这个,这个,这个!斯塔布比谁都了解他,斯塔布经常说他古怪,别的什么也没有说,只说最要紧的字眼儿‘古怪’。他古怪,斯塔布说,他古怪——古怪,古怪;而且老是在斯达巴克先生的耳旁重复着这个字眼儿——古怪,先生——古怪,古怪,非常古怪。嗯,这是他的腿。对啦,我一想起这条腿,就知道这是他的床伴!拿一根鲸颚骨当老婆!是的,这是他的腿;他就是靠了他才能站起来。一条腿有三个用场,情况会如何呢,而且这三个地方都在同一个地狱里——这是怎么回事?啊!难怪他以那样蔑视眼光盯着我!对大多数人来说,一双腿可以用一辈子,应该是这样,他们使用自己的—双腿时总是爱护备至,就像心地善良的老太太驾驭她矮胖的拉车老马一样。可亚哈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个铁石心肠的赶车人。瞧,他把一条腿赶到死神那里去了,还不惜牺牲另一条腿去求生,现在一共有两条假肢的筋带损坏了。喂,喂,老兄!帮帮忙把螺钉递给我,在他再来之前把它干完,那家伙一准又像催命似的来要了,无论是真是假,总之就像酿酒人走家串巷收旧啤酒桶,拿去再次装满啤酒。这条骨腿多么漂亮啊!跟一条活腿没多大差别,锉得又光又平;明天他将要站立在这条腿上,他可以站在它上面测量高度了。哎哟!我好像忘了那块椭圆形的小骨板,那块要磨得很光滑的骨头,他要把它加在一起来计算宽度呢。对了,对了,凿子,锉刀,还有砂纸,一起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