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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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炼油作坊

    从外表辨别一艘美国捕鲸船,除了看见它那吊起的小艇外,最重要的是可以看见它的炼油作坊。炼油作坊是整个捕鲸船的一个组成部分。它是用橡木和大麻纤维联结而成的最坚固的建筑,呈现出一派不同寻常的景象。它仿佛是从旷野上直接搬运到船上的一座砖瓦窑。

    炼油作坊位于前桅和主桅之间,这是甲板上最为宽敞的地方。作坊底部所采用的木头负荷力极强,足以支撑一个由砖泥构成而体积约为十英尺宽、八英尺长、五英尺高的坚硬物体的重量。作坊的底座跟甲板不直接相连,而是用许多大曲铁将四周撑住,再用螺栓旋紧在上述那些木头上,使作坊牢牢地固定在甲板上面。它的两边用木材围着,顶部用一块倾斜的、钉有细板条的舱盖把大舱口紧紧盖住。推开这块舱板,就可以看到一对大铁锅,每个大锅的容量有好几大桶。这两个大锅不用时都保持得一尘不染。有时候用滑石和细沙擦亮,直到擦得里面闪光锃亮,像只银质的混合甜饮料的大钵。值夜班的时候,有些调皮的老水手会爬进锅里,卷起身子打个盹。在指定人员擦亮大锅的时候——每个锅一人,同时进行——两个人就隔着锅口,滔滔不绝地私下交谈起来。这还是一个可以思考高深数学问题的地方。正是在“裴廓德号”左边那口铁锅里,我手里拿着滑石勤奋地在四周擦来擦去的时候,我第一次间接地体会到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实,从几何学的角度来看,一切循着圆形而滑动的物体(以我这块滑石为例),都会从任何一点上落下,而所经过的时间完全相同。

    把炼油作坊前面那块挡火板打开,那一边作坊里面的情况就一目了然了。它装有两扇铁炉门,铁锅就安放在铁炉上。两扇炉门采用最结实的铁板制成。为了阻止炉里的猛火高温传到甲板上,整个炼油作坊密封的底层下面还建有一个不太深的储水池。储水池后面插有一根大水管,这样水一蒸发就可以不断加进冷水。炼油作坊外面没有安装烟囱;后面墙体上直接开了通烟口。让我们暂时回到正题吧。

    在这次出航中,“裴廓德号”第一次使用炼油作坊是在夜晚九点钟左右。斯塔布负责监督这一工作。

    “都准备好了吗?那就打开舱口开始吧。火夫,把火炉点燃吧!”烧火是件容易差使,因为在整个航行过程中,木匠一直把刨花扔进炉子里。在捕鲸远航中,炼油作坊的第一次开炉点火通常必须先用木柴烧一阵,之后就不再加柴了,除非为了使原来加在炉中的木柴燃烧得更快。待鲸油炼完之后,剩下来的枯缩的松脆油脂物(现在叫做下脚或油渣),里面依然含有不少油质,可以用来烧火。这种东西一旦点上火,大鲸就像一个热血沸腾的自焚的殉道者或者一个自暴自弃引火焚身的厌世者,以自己作为燃料燃烧自己的体肤。倘若它能完全燃烧干净而不放出烟雾,那该多好啊!那股烟气真是非常难闻,但是又不得不这么做,不仅如此,你还必须在这种烟雾里生活一段时间。它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刺鼻的好似印度教徒身上发出的那种味道,又如弥漫在火葬柴堆周围的那种气味。

    到了深夜,炼油作坊的工作达到了高潮。我们已经清理干净鲸尸。风帆已扬起,风势变强,茫茫大海上的黑幕越收越紧。但是,这一张黑幕却被猛烈的火焰所吞没。火焰不时地从乌黑的炼油炉的出烟口窜出来,索具高处的每根绳索都像用点燃的希腊火炬照得通亮。这艘像着火似的大船继续往前行驶。

    这时顶上舱口打开的整个炼油作坊就成了一个大火炉。站在大火炉旁的,是那些捕鲸船的火夫,也就是那些看似从地狱来的异教徒的叉鱼手。他们手里拿着粗大的铁叉,一会儿叉起咝咝发响的鲸脂块送入翻滚的铁锅里,一会儿搅动一下底下的炉火,直到火蛇一阵上蹿翻卷,然后从炉门口冲出来窜到他们脚边。浓烟猛烈地一团接一团地翻滚出来。船身每一次簸动,锅里沸腾的鲸油也随之簸动一阵,好似急切的要泼到他们的脸上。在炼油作坊铁门的对面,这个大木炉架远处的另一端,安装着绞车。这里可以作为海上沙发使用,在绞车不用的时候,值班人员就可以在这个地方休息一会儿,眼睛凝视着那赤热的火焰,望得双眼都好像要烧焦了。他们脸上的皮肤呈黄褐色,不过现在满脸都是被黑烟灰和汗水等脏物覆盖着,胡须缠结在一起,牙齿与之形成鲜明对比而显露出野性的明亮,所有这一切在炼油作坊闪烁不定的火焰照耀下显得奇异无比。当他们讲述他们那些可怕的险遇,那些用欢快的语言讲出来的危险恐怖的故事;当他们的嘴里发出粗鲁的开怀大笑,如同炼油炉中那冒起的烈焰;叉鱼手在火焰面前踱来踱去,手中拿着的粗大铁叉和长柄勺在胡乱晃动;当风在狂啸,海在翻腾,而船在起伏呻吟,却依然坚定地将地狱之火高高地抛向那漆黑的大海和漆黑的夜空,船头无视一切地冲开那白浪,无情地把四周泼溅得一片茫茫;在所有这些时候,奋勇前进的“裴廓德号”载着粗鲁的人员,负着大火,焚烧着一具鲸尸,冲进那黑暗的深渊,这就是它那偏执狂的船长的心灵上的最佳写照。

    当我掌着舵,连续多个小时在默默地驾驶着这艘火船在海上行进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当时我四周一片黑暗,但我却因此更清楚地看到其他人那火红的、疯狂的和可怕的面孔。幢幢鬼影在我眼前闪动,在浓烟烈火中若隐若现,我的心灵深处装满了这些类似的幻影,我本来就有在午夜掌舵时打瞌睡的习惯,这样一来,我更加无法控制地开始进入那个难以描绘的梦乡。

    那个晚上,我自己出现了一件特别蹊跷的事(直到如今还是个谜)。我从短时间的站着打瞌睡中惊醒过来,立刻惊恐地意识到某种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腰间靠着的用鲸颚骨制成的舵柄,竟猛然击打我的腰部;耳朵听到的是风帆在海风中抖动时,发出的低沉的吱哼声;我想我的眼睛应该是睁开着的;我甚至不敢确定地把手指放到眼皮上,机械地把它们撑开些。但没有用,我还是看不见那只用于掌舵的指南针,虽然一分钟前我还凭借着那稳定的罗盘灯光一直在看着罗盘的盘面。现在眼前好像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一团乌黑所在,不时给赤热的火光闪耀得阴森可怕。最先掠过我脑海里的念头是,我站立的这艘无论行驶得有多快多迅猛的大船,与其说是奔向前面的某个避难所,不如说是在急切逃开后面的一切避难所。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慌和不知所措,好像被雷击中一般地毫无反应。我双手抽搐地握住舵柄,心里却迷迷糊糊地感到,舵柄已经着了魔法,船在反向航行。天啊!我到底是怎么啦?我心里在想。哎!原来我在打盹中自己不知不觉地转过了身,面朝着船尾,而背部却对着船头和指南针。我立即转过身来,刚好掌住了舵把稳了方向,避免了一场被大风倾覆的危机。摆脱了夜里这种诡异的幻觉,防止了逆风有可能造成致命意外事故的发生,心头感到一阵庆幸,多么愉快,多么幸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