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斯塔布的晚餐
斯塔布把这鲸给杀死时离大船已经有段不小的距离。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我们三只小艇串联成一条线，慢慢地拖着这战利品朝“裴廓德号”靠过去。这时，我们十八个人，共计十六只胳膊，一百八十根大小手指，在海上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慢慢地拖拉着，这不再动弹、毫无知觉的死尸；不过它好像纹丝不动，要费很大的工夫才稍稍移动一点；这足以表明我们拖着的庞然大物究竟有多大。我们拉着这艘巨轮寸步难行，像是装着一船铅似的。
天黑了下来，“裴廓德号”的主桅杆从上到下地挂出了三盏灯，这幽暗的灯光告诉我们该往哪里去。等到我们靠大船更近了的时候，我们看到亚哈从另外几盏灯中举起一盏，把它搁到船舷上。亚哈两眼毫无神采地看了一下这隆起在水面上的大鲸，很平淡地下达命令说，等天亮再吊起，说完把灯递给一名水手，自己径直船长舱去了，到第二天早晨才见他走上来。
虽然，在督促追击这条大鲸方面，亚哈船长还是像往常一样劲头十足，如今这大鲸已死，亚哈心里却浮现出隐隐的不悦，或者说焦躁，也或者说失望，仿佛眼前的死尸在提醒他，莫比—迪克还活着等着他去屠戮，现在即使还有一千条鲸拖上他的船来，对于他那偏执狂的宏伟目标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不久，就听到沉重的铁链从甲板上拖过，叮叮当当地从舷窗抛出去，你别误会是水手们准备抛锚过夜啦。这叮当做响的铁链所要固定的不是船，而是那庞大的死尸。鲸头绑在船尾，鲸尾绑在船头，这鲸黑魃魃的身躯紧靠着船身，在这漆黑的夜里，高耸的桅桁和索具已分辨不清，而这两者——大船和死鲸就像用车轭套在一起的两头大公牛，只是一头躺下了，另一头却还站着。
假如说满脸阴沉的亚哈此时是一言不发（至少在甲板上时他是这样子），那么，他的二副斯塔布则因为捕鲸成功而春风满面，流露出不同于往常的但仍颇有分寸的激动。见他这么忙来忙去，与平时判若两人，他的上司——那个沉稳的斯达巴克，干脆一声不吭地把所有事务权且交给他去独自办理。斯塔布一下子变得活泼开朗起来，一个细小的、次要的原因很快就出人意料地公开化了。斯塔布是个大馋猫，他酷爱大鲸肉，含在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我要吃块鲸排，吃块鲸排，吃了好睡！你，达格！你下船去割，拣腰部的肉割一块来！”
大约是午夜时分，做熟的鲸排拿来了。斯塔布点起两盏鲸油灯，腆着大肚子，站在权充餐柜的绞盘边，享受着他的鲸肉晚宴。那天晚上出席鲸肉宴的不只斯塔布一个，和他一起津津有味的嚼着鲸肉的还有成千上万的鲨鱼，它们把死鲸团团围住，咂着嘴大吃了一顿肥肉。几个在舱里睡觉的水手常常被鲨鱼尾巴猛烈抽打船身的声音吵醒，这发声的地方距离他们的心口只有几寸远。要是凑到船边去看看，你会发现（正如你刚才听到的那样）它们在漆黑、沉闷的海水里翻滚着，身体一翻转就可以剜出一块圆形的人头大小的鲸肉来。鲨鱼这种绝技，简直太神奇了。在这样一片显然没谁和它们争食的海面上，为什么偏要剜出一口口匀称规则的肉来，仍不失为让人费解的问题之一。
直到现在，斯塔布也没有听到与他只隔一层木板的船外宴席上大嚼鲸肉的声音，同样鲨鱼们也听不到他这饕餮大嘴的咀嚼声。
“掌厨的，掌厨的！——那个弗里斯老头在哪里？”他终于喊了起来，一面把双腿挪开些，像是要摆出更豪迈的架势来大吃一顿；同时，举起叉子捅向盘中，像是挥舞长矛一样。“掌厨的，你这掌厨的！——划过来呀，掌厨的！”
这个黑老头蹒跚着从厨房里走出来，人们刚刚把他在不合适的时间弄醒。像其他许多黑老头一样，他的膝盖锅有点儿毛病，他无法像对待其他做饭的厨子一样照管好这两只膝盖锅。这个弗里斯老头（大家都这么叫他）举着一把火钳当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了。这火钳样子很难看，是用铁箍锤直了做成的。这个黑如檀木的老头艰难地走了过来，到斯塔布的餐桌对面一动不动地站着，满面恭顺地听候吩咐。他双手在胸前交叉，身子伏在两脚叉开的火钳拐杖上，同时侧着身子偏着脑袋，好让他那只好耳朵听得更清楚。
“掌厨的，”斯塔布边说边把一块还带着殷红血丝的鲸肉送进嘴里，“你不觉得这鲸排做得过火候了吗？你煮得太久了，掌厨的，它本来应该是多嫩啊！我不是常跟你说，鲸排要生些才好吃吗？船舷外的那群鲨鱼，你看它们不是喜欢吃生的吗？它们闹得多乐呵啊！掌厨的，你去对鲨群说一声，它们来吃可以，不过斯文点儿，不能发声。去他的，我自己吃食的声音都给淹没了。去，掌厨的，把我的话说给它们听。给，举着这灯笼去。”他从餐柜上抓起一个递给他，“这下你可以去了，去给它们讲讲道理。”
弗里斯老头郁闷地接过灯笼，一瘸一拐地走过甲板来到舷墙边。接着，他一只手举着灯笼贴近水面，以便看清楚他的听众，另一只手煞有介事地挥着火钳，身子探出船外一大截，开始对鲨鱼们支支吾吾地讲起来，而斯塔布呢，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偷偷听着他怎么说。
“伙计们，我得（特）此奉命来跟你们说，你们必斯（须）马上停止他妈的吵吵闹闹。你们听到没有？你们的子（嘴）巴不要老他妈的吧嗒吧嗒响！斯塔布答（大）人说了，允许你们他妈的肚子颠（填）满，颠到嗓子眼都行。但看在桑（上）帝的分上，不要老他妈的吵吵嚷嚷！”
“掌厨的，”这时斯塔布插话了，说的同时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掌厨的！听着，你真糊涂，你布道的时候一个脏字都不许说。这样说话是不能感动罪人的，掌厨的！”
“谁马（骂）它们了？达（那）么你自己去开导它们吧。”他一脸不高兴，转身就要走。
“别走，掌厨的。继续说吧，继续说吧。”
“好吧，达（那）么我就说，丁（亲）爱的同胞们：——”“对！”斯塔布赞许地应和说，“哄哄它们，试一试吧。”于是弗里斯又说了起来。
“你们本来都是一洗（些）鲨鱼，颠（天）生又埂（很）馋嘴，我索（说）呀，同胞们，馋就馋吧，——你们的尾巴别他妈的拍得灯灯（丁丁）桑（响）吧！你们撒一撒（想一想）看，老是兹（吃）得吧嗒吧嗒桑（响），边（拍）得哗啦哗啦桑（响）怎么行？”
“掌厨的，”斯塔布揪住他的衣领嚷，“我说过不许说脏话，要很有礼貌的跟它们讲。”
于是，布道又开始了。
“你们这些馋嘴的同胞们，我不想乖（怪）你们。那是颠（天）生的，没法改。你们是鲨鱼，那么关系。但你们得官官（管管）你们的鲨鱼比（脾）气呀，那样你们就勤（成）了颠（天）使了。因为颠（天）使也就是官（管）得住自个的鲨鱼。你们听着，同胞们，你们司（试）一司，吃那条鲸的时候，能不能西（斯）文一点。你们别去抢邻居祖（嘴）里的鲸肉。你们不是谁都对这条鲸没有钱（权）利吗？千金（真）万确，你们谁都对这鲸没有钱（权）利。这条鲸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我知道你们中有些的祖（嘴）巴非常答（大），比其塌（它）的答得多。有些大嘴巴的肚子并不大，那些大嘴巴的不要太大一口地吃，应该给那些鲨羔羔咬点碎的鲸肉下来，它们挤在你们东（中）间吃不着。”
“太好了，弗里斯老头！”斯塔布大声说，“这才是基督教的说教，继续说下去。”
“多说也没用。这些鬼东西糟（照）样会你推我挤，彼起（此）厮打，斯塔布答（大）人。它们丁（听）不懂半句人话。你说它们是好吃鬼，真是这样的。对它们说道理不官（管）用，除非它们的肚肚满了，但它们的肚肚是永远也不满的。就算填满了，还是不会听你的。因为那思（时），它们都会秦（沉）到海底去，去珊瑚教（礁）上睡大觉了，丁（听）不见你说什么了。永冤（远）永冤（远）丁（听）不到你说了。”
“说内心话，我也这么想。因此，你就给它们祈祷吧，弗里斯。我要去吃晚饭了。”
听完这话，弗里斯对鱼群拱了拱手，用尖声怪调的声音大声说：“你们这该死的同胞们！想操（吵）就他妈的操（吵）个够吧。把你们他妈的肚子装（胀）破了才好——然后就去司（死）。”
“够啦，掌厨的。”斯塔布边说边在绞盘边吃起了晚餐。“你还是站到你刚才站的地方来吧，那儿，站到我对面，要格外小心。”
“我会格外小心的。”弗里斯说着，又弓着腰支着火钳站到了指定的地方。
“好吧，”斯塔布说着，一边在大块地吃着，“我还是想和你说说鲸排这件事。你先告诉我，掌厨的，你几岁了？”
“这和你的鲸摆（排）有贯（关）系吗？”黑老头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你别问！几岁了，掌厨的？”“答（大）概九十岁，人家说的。”他哭丧着脸低声说。“你在这世上活到快一百岁了，竟然还不会做鲸排？”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一大块鲸排已经倏地送进了嘴里，所以这一口肉好像是问题的结尾部分。“你在什么地方出生的，掌厨的？”
“在一条渡船的舱口后面，当时船正去罗阿诺克岛。”
“出生在渡船上，那也真够稀奇的。我问的是你老家在哪里，掌厨的？”
“我不是说了在罗阿诺克那地方吗？”他大声说，嗓门更高了。
“哪里？你没说，掌厨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想说什么，掌厨的。你得回老家去，再去转世为人；你连鲸排都还不会做哩。”
“老颠（天）爷做证，我带（再）也不会给你做了。”他吼叫着，怒发冲冠的样子，转身就要走。
“回来，掌厨的；——站过来，把火钳给我；——你先尝尝那块鲸排，再告诉我是不是该这么做呢？吃了吧，呃？”把火钳伸到他面前，说：“吃了吧，你尝尝。”
这黑老头有气无力地张开两片干瘪的嘴唇嚼了几下这鲸排，喃喃地说，“这是我起（吃）过的兑（最）好的鲸排，嫩着，嫩得很。”
“掌厨的，”斯塔布说着，又得意洋洋起来，“你是不是信教？”
“在开普敦的时候去过一次教堂。”老头一脸不高兴地答道。
“你一辈子也总算去过一次开普敦的教堂，你在那里肯定也听过牧师把他的听众称作亲爱的同胞，是吧，掌厨的！可是你却在这里，像刚才那样说了无耻的谎言，呃？”斯塔布说，“你想上哪儿去，掌厨的？”
“我正想上藏（床）去。”他口里嘟哝着，身体已经转过去了一半。
“站住！回来！我问的是你死后想上哪儿去，掌厨的。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你现在就回答我。”
“等这个厚（黑）老头一死，”这黑人慢慢地说着，神色一下子就变了，“他自个哪儿也去不了，但一些颠（天）使会来把他接了去。”“接他去？用什么接？用一辆四匹马的车，就像接以利亚一样？接去哪儿？”“去那上片（面）。”弗里斯说着，把火钳笔直地举过头顶，神情肃穆地让火钳定在空中。“这样看来，你是想上我们的大桅楼，一死了就去，是吗，掌厨的？可是你知不知道，爬得越高，身子就越冷？你说的可是大桅楼，呃？”
“我没缩（说）是去那上片（面）。”弗里斯又阴沉沉地说了一句。
“你说的是去那上面，不是吗？你看你自己，你看你的火钳指向哪里？不过，也许你说的是从大桅楼的出入口爬上去，再进到天堂去，你是这个意思吧，掌厨的？不过，不行，不行，掌厨的，你上不去的，除非采用通常的办法，把你用绳索捆绑起来。这事很难办的，不过若不这么做，不然你就上不去。可是，我们谁也没去过哩。听我的命令，掌厨的把火钳丢下。你听到没有？我下命令的时候，你应该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搭在心口。怎么！你的心长在那里吗？——那是你的胃！高点！再高点——这就对了——这下你搭在心口上了。这样举着别动，注意听命令。”
“注意丁（听）着哩，”这黑老头说的时候，双手都按吩咐放好了，并且还在徒劳地扭动他那头发花白的脑袋，好像要让两只耳朵同时正对着斯塔布似的。
“你听着，掌厨的，你这鲸排做得太不像话了，因此我才尽快地把它们消灭干净。你都看到了，是吧？假如再要你做一盘鲸排送到我这专用餐桌——绞盘上来，我会告诉你怎样才不会做得太熟，把一盘美味全糟蹋了。你只需一只手拿着鲸排，另一只手夹一块燃着的炭从鲸排下一过，就大功告成了，装盘就是。你听清了没有。至于明天嘛，掌厨的，我们割鲸肉的时候，你就得站在一旁，把鲸鳍的末梢割了，浸到泡菜水里。还有鲸尾的叶突尖儿，你把它们腌起来。现在你可以走了。”
弗里斯才走出三步，又被叫了回来。“掌厨的，明天晚上我值中班的时候给我做炸肉片当晚饭，听到没有？好啦，你走吧。——喂！停下！对我鞠一躬再走。——再等一下，明天的早点我要吃鲸鱼丸——别忘了。”
“老颠（天）爷啊！但愿是鲸吃了他，而不是他吃鲸。他要是不比答（大）鲨鱼自个更像鲨鱼，那我才托神的福哩。”这老头嘟哝完了这几句妙语连珠的话，就瘸着腿回吊铺去了。
天黑了下来，“裴廓德号”的主桅杆从上到下地挂出了三盏灯，这幽暗的灯光告诉我们该往哪里去。等到我们靠大船更近了的时候，我们看到亚哈从另外几盏灯中举起一盏，把它搁到船舷上。亚哈两眼毫无神采地看了一下这隆起在水面上的大鲸，很平淡地下达命令说，等天亮再吊起，说完把灯递给一名水手，自己径直船长舱去了，到第二天早晨才见他走上来。
虽然，在督促追击这条大鲸方面，亚哈船长还是像往常一样劲头十足，如今这大鲸已死，亚哈心里却浮现出隐隐的不悦，或者说焦躁，也或者说失望，仿佛眼前的死尸在提醒他，莫比—迪克还活着等着他去屠戮，现在即使还有一千条鲸拖上他的船来，对于他那偏执狂的宏伟目标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不久，就听到沉重的铁链从甲板上拖过，叮叮当当地从舷窗抛出去，你别误会是水手们准备抛锚过夜啦。这叮当做响的铁链所要固定的不是船，而是那庞大的死尸。鲸头绑在船尾，鲸尾绑在船头，这鲸黑魃魃的身躯紧靠着船身，在这漆黑的夜里，高耸的桅桁和索具已分辨不清，而这两者——大船和死鲸就像用车轭套在一起的两头大公牛，只是一头躺下了，另一头却还站着。
假如说满脸阴沉的亚哈此时是一言不发（至少在甲板上时他是这样子），那么，他的二副斯塔布则因为捕鲸成功而春风满面，流露出不同于往常的但仍颇有分寸的激动。见他这么忙来忙去，与平时判若两人，他的上司——那个沉稳的斯达巴克，干脆一声不吭地把所有事务权且交给他去独自办理。斯塔布一下子变得活泼开朗起来，一个细小的、次要的原因很快就出人意料地公开化了。斯塔布是个大馋猫，他酷爱大鲸肉，含在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我要吃块鲸排，吃块鲸排，吃了好睡！你，达格！你下船去割，拣腰部的肉割一块来！”
大约是午夜时分，做熟的鲸排拿来了。斯塔布点起两盏鲸油灯，腆着大肚子，站在权充餐柜的绞盘边，享受着他的鲸肉晚宴。那天晚上出席鲸肉宴的不只斯塔布一个，和他一起津津有味的嚼着鲸肉的还有成千上万的鲨鱼，它们把死鲸团团围住，咂着嘴大吃了一顿肥肉。几个在舱里睡觉的水手常常被鲨鱼尾巴猛烈抽打船身的声音吵醒，这发声的地方距离他们的心口只有几寸远。要是凑到船边去看看，你会发现（正如你刚才听到的那样）它们在漆黑、沉闷的海水里翻滚着，身体一翻转就可以剜出一块圆形的人头大小的鲸肉来。鲨鱼这种绝技，简直太神奇了。在这样一片显然没谁和它们争食的海面上，为什么偏要剜出一口口匀称规则的肉来，仍不失为让人费解的问题之一。
直到现在，斯塔布也没有听到与他只隔一层木板的船外宴席上大嚼鲸肉的声音，同样鲨鱼们也听不到他这饕餮大嘴的咀嚼声。
“掌厨的，掌厨的！——那个弗里斯老头在哪里？”他终于喊了起来，一面把双腿挪开些，像是要摆出更豪迈的架势来大吃一顿；同时，举起叉子捅向盘中，像是挥舞长矛一样。“掌厨的，你这掌厨的！——划过来呀，掌厨的！”
这个黑老头蹒跚着从厨房里走出来，人们刚刚把他在不合适的时间弄醒。像其他许多黑老头一样，他的膝盖锅有点儿毛病，他无法像对待其他做饭的厨子一样照管好这两只膝盖锅。这个弗里斯老头（大家都这么叫他）举着一把火钳当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了。这火钳样子很难看，是用铁箍锤直了做成的。这个黑如檀木的老头艰难地走了过来，到斯塔布的餐桌对面一动不动地站着，满面恭顺地听候吩咐。他双手在胸前交叉，身子伏在两脚叉开的火钳拐杖上，同时侧着身子偏着脑袋，好让他那只好耳朵听得更清楚。
“掌厨的，”斯塔布边说边把一块还带着殷红血丝的鲸肉送进嘴里，“你不觉得这鲸排做得过火候了吗？你煮得太久了，掌厨的，它本来应该是多嫩啊！我不是常跟你说，鲸排要生些才好吃吗？船舷外的那群鲨鱼，你看它们不是喜欢吃生的吗？它们闹得多乐呵啊！掌厨的，你去对鲨群说一声，它们来吃可以，不过斯文点儿，不能发声。去他的，我自己吃食的声音都给淹没了。去，掌厨的，把我的话说给它们听。给，举着这灯笼去。”他从餐柜上抓起一个递给他，“这下你可以去了，去给它们讲讲道理。”
弗里斯老头郁闷地接过灯笼，一瘸一拐地走过甲板来到舷墙边。接着，他一只手举着灯笼贴近水面，以便看清楚他的听众，另一只手煞有介事地挥着火钳，身子探出船外一大截，开始对鲨鱼们支支吾吾地讲起来，而斯塔布呢，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偷偷听着他怎么说。
“伙计们，我得（特）此奉命来跟你们说，你们必斯（须）马上停止他妈的吵吵闹闹。你们听到没有？你们的子（嘴）巴不要老他妈的吧嗒吧嗒响！斯塔布答（大）人说了，允许你们他妈的肚子颠（填）满，颠到嗓子眼都行。但看在桑（上）帝的分上，不要老他妈的吵吵嚷嚷！”
“掌厨的，”这时斯塔布插话了，说的同时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掌厨的！听着，你真糊涂，你布道的时候一个脏字都不许说。这样说话是不能感动罪人的，掌厨的！”
“谁马（骂）它们了？达（那）么你自己去开导它们吧。”他一脸不高兴，转身就要走。
“别走，掌厨的。继续说吧，继续说吧。”
“好吧，达（那）么我就说，丁（亲）爱的同胞们：——”“对！”斯塔布赞许地应和说，“哄哄它们，试一试吧。”于是弗里斯又说了起来。
“你们本来都是一洗（些）鲨鱼，颠（天）生又埂（很）馋嘴，我索（说）呀，同胞们，馋就馋吧，——你们的尾巴别他妈的拍得灯灯（丁丁）桑（响）吧！你们撒一撒（想一想）看，老是兹（吃）得吧嗒吧嗒桑（响），边（拍）得哗啦哗啦桑（响）怎么行？”
“掌厨的，”斯塔布揪住他的衣领嚷，“我说过不许说脏话，要很有礼貌的跟它们讲。”
于是，布道又开始了。
“你们这些馋嘴的同胞们，我不想乖（怪）你们。那是颠（天）生的，没法改。你们是鲨鱼，那么关系。但你们得官官（管管）你们的鲨鱼比（脾）气呀，那样你们就勤（成）了颠（天）使了。因为颠（天）使也就是官（管）得住自个的鲨鱼。你们听着，同胞们，你们司（试）一司，吃那条鲸的时候，能不能西（斯）文一点。你们别去抢邻居祖（嘴）里的鲸肉。你们不是谁都对这条鲸没有钱（权）利吗？千金（真）万确，你们谁都对这鲸没有钱（权）利。这条鲸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我知道你们中有些的祖（嘴）巴非常答（大），比其塌（它）的答得多。有些大嘴巴的肚子并不大，那些大嘴巴的不要太大一口地吃，应该给那些鲨羔羔咬点碎的鲸肉下来，它们挤在你们东（中）间吃不着。”
“太好了，弗里斯老头！”斯塔布大声说，“这才是基督教的说教，继续说下去。”
“多说也没用。这些鬼东西糟（照）样会你推我挤，彼起（此）厮打，斯塔布答（大）人。它们丁（听）不懂半句人话。你说它们是好吃鬼，真是这样的。对它们说道理不官（管）用，除非它们的肚肚满了，但它们的肚肚是永远也不满的。就算填满了，还是不会听你的。因为那思（时），它们都会秦（沉）到海底去，去珊瑚教（礁）上睡大觉了，丁（听）不见你说什么了。永冤（远）永冤（远）丁（听）不到你说了。”
“说内心话，我也这么想。因此，你就给它们祈祷吧，弗里斯。我要去吃晚饭了。”
听完这话，弗里斯对鱼群拱了拱手，用尖声怪调的声音大声说：“你们这该死的同胞们！想操（吵）就他妈的操（吵）个够吧。把你们他妈的肚子装（胀）破了才好——然后就去司（死）。”
“够啦，掌厨的。”斯塔布边说边在绞盘边吃起了晚餐。“你还是站到你刚才站的地方来吧，那儿，站到我对面，要格外小心。”
“我会格外小心的。”弗里斯说着，又弓着腰支着火钳站到了指定的地方。
“好吧，”斯塔布说着，一边在大块地吃着，“我还是想和你说说鲸排这件事。你先告诉我，掌厨的，你几岁了？”
“这和你的鲸摆（排）有贯（关）系吗？”黑老头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你别问！几岁了，掌厨的？”“答（大）概九十岁，人家说的。”他哭丧着脸低声说。“你在这世上活到快一百岁了，竟然还不会做鲸排？”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一大块鲸排已经倏地送进了嘴里，所以这一口肉好像是问题的结尾部分。“你在什么地方出生的，掌厨的？”
“在一条渡船的舱口后面，当时船正去罗阿诺克岛。”
“出生在渡船上，那也真够稀奇的。我问的是你老家在哪里，掌厨的？”
“我不是说了在罗阿诺克那地方吗？”他大声说，嗓门更高了。
“哪里？你没说，掌厨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想说什么，掌厨的。你得回老家去，再去转世为人；你连鲸排都还不会做哩。”
“老颠（天）爷做证，我带（再）也不会给你做了。”他吼叫着，怒发冲冠的样子，转身就要走。
“回来，掌厨的；——站过来，把火钳给我；——你先尝尝那块鲸排，再告诉我是不是该这么做呢？吃了吧，呃？”把火钳伸到他面前，说：“吃了吧，你尝尝。”
这黑老头有气无力地张开两片干瘪的嘴唇嚼了几下这鲸排，喃喃地说，“这是我起（吃）过的兑（最）好的鲸排，嫩着，嫩得很。”
“掌厨的，”斯塔布说着，又得意洋洋起来，“你是不是信教？”
“在开普敦的时候去过一次教堂。”老头一脸不高兴地答道。
“你一辈子也总算去过一次开普敦的教堂，你在那里肯定也听过牧师把他的听众称作亲爱的同胞，是吧，掌厨的！可是你却在这里，像刚才那样说了无耻的谎言，呃？”斯塔布说，“你想上哪儿去，掌厨的？”
“我正想上藏（床）去。”他口里嘟哝着，身体已经转过去了一半。
“站住！回来！我问的是你死后想上哪儿去，掌厨的。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你现在就回答我。”
“等这个厚（黑）老头一死，”这黑人慢慢地说着，神色一下子就变了，“他自个哪儿也去不了，但一些颠（天）使会来把他接了去。”“接他去？用什么接？用一辆四匹马的车，就像接以利亚一样？接去哪儿？”“去那上片（面）。”弗里斯说着，把火钳笔直地举过头顶，神情肃穆地让火钳定在空中。“这样看来，你是想上我们的大桅楼，一死了就去，是吗，掌厨的？可是你知不知道，爬得越高，身子就越冷？你说的可是大桅楼，呃？”
“我没缩（说）是去那上片（面）。”弗里斯又阴沉沉地说了一句。
“你说的是去那上面，不是吗？你看你自己，你看你的火钳指向哪里？不过，也许你说的是从大桅楼的出入口爬上去，再进到天堂去，你是这个意思吧，掌厨的？不过，不行，不行，掌厨的，你上不去的，除非采用通常的办法，把你用绳索捆绑起来。这事很难办的，不过若不这么做，不然你就上不去。可是，我们谁也没去过哩。听我的命令，掌厨的把火钳丢下。你听到没有？我下命令的时候，你应该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搭在心口。怎么！你的心长在那里吗？——那是你的胃！高点！再高点——这就对了——这下你搭在心口上了。这样举着别动，注意听命令。”
“注意丁（听）着哩，”这黑老头说的时候，双手都按吩咐放好了，并且还在徒劳地扭动他那头发花白的脑袋，好像要让两只耳朵同时正对着斯塔布似的。
“你听着，掌厨的，你这鲸排做得太不像话了，因此我才尽快地把它们消灭干净。你都看到了，是吧？假如再要你做一盘鲸排送到我这专用餐桌——绞盘上来，我会告诉你怎样才不会做得太熟，把一盘美味全糟蹋了。你只需一只手拿着鲸排，另一只手夹一块燃着的炭从鲸排下一过，就大功告成了，装盘就是。你听清了没有。至于明天嘛，掌厨的，我们割鲸肉的时候，你就得站在一旁，把鲸鳍的末梢割了，浸到泡菜水里。还有鲸尾的叶突尖儿，你把它们腌起来。现在你可以走了。”
弗里斯才走出三步，又被叫了回来。“掌厨的，明天晚上我值中班的时候给我做炸肉片当晚饭，听到没有？好啦，你走吧。——喂！停下！对我鞠一躬再走。——再等一下，明天的早点我要吃鲸鱼丸——别忘了。”
“老颠（天）爷啊！但愿是鲸吃了他，而不是他吃鲸。他要是不比答（大）鲨鱼自个更像鲨鱼，那我才托神的福哩。”这老头嘟哝完了这几句妙语连珠的话，就瘸着腿回吊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