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顿呵号”的故事(1)
（根据在黄金客店所听故事写成）
好望角及其附近海域就像一个交通要冲的十字路口，在那里比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见到更多的旅客。
就在我们招呼过“信天翁号”后不久，又遇见一艘返航回家的捕鲸船“顿呵号”。船上的水手几乎清一色的玻利尼西亚人。在接下来举行的联欢会上，“顿呵号”给我们提供了有关莫比—迪克的准确消息。那些原本对白鲸没兴趣平平的人，听了“顿呵号”的故事后，变得对它无比关注了。故事把这大鲸隐约说成是一种能对某些人施以天罚的神奇动物。这种新的说法，加上讲述时的特别渲染，就构成了下面这个悲剧的隐秘部分，这一点是亚哈和他的副手们自始至终不曾知道的。就连“顿呵号”的船长本人也不知道这个故事的隐秘之处。这是“顿呵号”船上三位结盟的白人水手的私有财产，其中一个把这秘密告诉塔希蒂戈时，还对他讲了天主教关于泄密的禁令。可是，第二天晚上塔希蒂戈梦中失言，说出了其中的一部分，其他人把他弄醒，他只好如实相告。
这件事对“裴廓德号”上的知情者震撼实在太大了，也让他们感到怪棘手的（姑且这么说吧）。他们决定严守机密，决不把风漏到主桅后面去。我且把这在船上水手之间公开传扬的故事，穿插进我的行文中，把这件怪事整个地记录下来，以垂训后来的人。
为了保持我一贯幽默的风格，我还是像当初在利马讲述时那样，把此事重提一遍吧。那是在一个圣徒节的前夜，我在黄金客店一处盖着金色琉璃瓦的游廊里，对一群游手好闲、正抽着烟的西班牙朋友讲起过。在那群出色的骑士听众当中，有两个年轻绅士，即佩德罗和塞瓦斯蒂安，和我走的比较近，偶尔边听边提出一些问题，当时我都做了适当的解答。
“先生们，我下面讲的这个故事，我也是事后两年才首次听到的。事发当初，南塔基一艘猎捕抹香鲸的船，‘顿呵号’，正在太平洋的这一带巡游，就是从这挺不错的黄金客店，往东航行没几天的航程，就在赤道以北不远的地方。一天早晨，按照常规开动抽水机往船外排水时，发现舱里的水比往常多。起初他们还以为是被剑鱼捅了一个洞。但船长却信心十足地认为在那一带水域，一个难得的机遇在等待着他。因此，他不愿意离开那片海域，也没把那个窟窿放在心上，在那样恶劣的天气里，虽然他们全力以赴搜寻漏水处，但始终没找到。船依旧不停地巡游，水手们也只是若无其事地开开抽水机。但是，好运并没有出现。又过了好几天，不但窟窿没找到，而且明显比以前大些了。水越漏越多，船长终于惊慌起来，扯满帆向群岛中最近的海港驶去，准备在那里让船身露出水面，好好检查一下。”
“虽然离最近的海港还很远，但只要遇到突发灾难，船长根本不必担心船会半路上沉没，因为他的抽水机是最好的，三十六名水手轮换着去抽，是能够完全保证船体安全的；就算窟窿再大一倍也没事。事实上，他们一路上风和日丽，假如不是维因耶德人拉德尼大副像野兽般地专横无忌，布法罗的湖上人、亡命之徒斯蒂尔基尔特被激怒了而进行残酷的报复，‘顿呵号’完全可以平平安安地抵达港口，不会遇到半点危险的。”
“湖上人！——布法罗！请问，湖上人是什么人，那野牛又在哪儿？”塞瓦斯蒂安从他那极舒服的草垫上站起来问了一句。
“先生，那是在我们伊利湖的东岸。不过——你先别急——呆会你就会全听明白的。先生们，关于横帆双桅船和三桅船，大小简直就和从古代秘鲁的卡亚俄港驶往马尼拉港的那种船，还很结实。这位湖上人，虽然出生在美国中部的内陆州，却一直接受那种可以向海洋任意掠夺的农民思想的熏陶。因为我们州的那几个大淡水湖——伊利湖、安大略湖、休伦湖、苏必利耳湖，还有密执安湖——像大海一样浩渺无边，拥有许多海洋才具备的最高贵的特征，同海滨地带一样，有着不同的人种和风土人情。在湖岸边，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民族，就像在大西洋岸一样。它们设置了许多长长的水上通道，由东向西通向许多属于我们的领地。它们的水载着装备齐全的商船，全副武装的国有巡洋舰、汽船、以及山毛榉独木舟，它们知道船只为什么出事，尽管地处内陆，但水面一眼望不到头，许多船只半夜三更经过这里时，整船的水手尖声呼救但无一幸免。因此，斯蒂尔基尔特尽管是个内陆人，却是狂暴的海洋所生、所养的人，不比任何一个凶猂的水手差。至于拉德尼大副，尽管幼年时期可能在孤寂的南塔基海滩摸爬滚打过，吸吮过大海母亲的乳汁；尽管后来还长期在我们这严峻的大西洋和你们那让人沉思的太平洋上谋生，却像一个刚离开鹿角柄猎刀这个地方来到偏远森林地带的水手那样，复仇心切，好与人争吵。不过，这个南塔基人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而那个做水手的湖上人，虽然实在与魔鬼有得一拼，不过也可能是由于倔强刚烈，不善变通造成的。只要给予他起码的尊重，这种权力很低贱——他就会改弦易辙。只要这样对待他，这个斯蒂尔基尔特才一直没有伤害过别人，而且为人温驯。总之，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是这样。而拉德尼却注定要胡作非为。且听我细细说来。”
“‘顿呵号’掉头朝最近的海岛港口驶去没几天，窟窿又大了好多，不过好在一天也只需要花一两个小时。大家都知道，我们在大西洋这么个循规蹈矩、彬彬有礼的大洋上，有些小商船的船长在横渡整个大西洋的航程中，都不太会想到抽水这个问题。假如碰上一个万籁俱寂、催人入睡的夜晚，当班的头目又疏于职守，那么，这个头目和他手下的船员就此了事，因为所有的人都徐徐沉入海底了。即使在西边很远的那一带寂寞、凶险的海域，先生们，有些船只航程非常长，但把所有的抽水机都开得轰隆轰隆响也不常见；就是说，只要船是沿着离海岸不远的航线行进，或者说可以找到停靠休整的话，他们就不重视抽水。只有当漏水的船航行在非常偏僻的海域，或者实在是远离陆地时，船长才会为此慌神。”
“‘顿呵号’大抵就是持这种态度。所以当窟窿又一次加大了的时候，船上才真的有几个人开始为此事操心了，大副拉德尼尤其如此。他下令把上帆高高扯起，用帆脚索重新扣住风帆，让它吃满风。说到这位拉德尼，我想，他简直就是陆上或海上某些无所顾忌、又不肯动脑筋的人的代表（这种人诸位是不难想像出来的），他决不是胆小鬼，更不是轻易就拘谨怕事的人。当他对船的安危如此操心的时候，一些水手竟公然嘲讽他，是因为入了股的缘故才这么拼命。那天晚上当他们忙着抽水的时候，一些人尽管双脚站在泛着涟漪的清水里，却还别有用心地放肆拿他寻开心。先生们呀，那水清冽得像山泉一样——从水泵里流出时还冒着泡泡，流过甲板，不紧不慢地从船边排水孔喷向大海。”“在我们这个看重传统的世界上任何一人角落，有一种情形是大家司空见惯的，那就是，假如一个人身为众同僚的首领，却发现手下人在阳刚气质方面远胜于自己时，那他对这个手下人就会怀有一种无法压抑的厌恶和痛恨；一旦逮住机会，他定会把他打翻在地，将他的优点说得一文不值，甚至把他的肉体碾成一堆尘土。先生们，不管怎样，斯蒂尔基尔特身材高大，为人正直，头颅像罗马人似的，飘逸的金须就像优秀战马所垫的马鞍流苏一样。他又有头脑、有心、有灵魂，这使斯蒂尔基尔特英俊得如何法兰克之王查理曼大帝了。拉德尼大副呢，不但丑得像骡子，而且脸皮厚、固执己见、心怀歹意也与骡子毫无二致。他不喜欢斯蒂尔基尔特，斯蒂尔基尔特自己也知道。”
“这个湖上人与其他水手一起忙着抽水的时候，看到大副走了过来，也假装没看见，毫无敬畏之态，只顾着嬉笑打趣。‘唉，唉，快乐的伙计们，这水漏得多有趣啊；你们哪位接一杯来，大伙尝尝看。简直可以灌成瓶装酒！跟你们说吧，伙计们，拉德尼老儿可要破产了！他最好从船上砍下他那一份，拖回家里去。伙计们，看来剑鱼只是开了一个头，它又带回了一大帮帮凶，包括锯鳐鱼啦、锉纯鱼等等。现在，全体木匠们正在船底干得起劲哩，又是砍，又是劈的，我看速度还很快。要是拉德尼老儿在场的话，我要请他从甲板上跳下去把它们撵走。我会告诉他，它们在葬送着他的家财咧。不过，他是个头脑简单的老糊涂——这个拉德尼，还臭美着哩。伙计们，据说他余下的财产都用来买镜子了。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把他的鼻子借给我这个可怜巴交的人做个模子。’”
“‘你们的眼睛都瞎啦！怎么把水泵给停了？’拉德尼咆哮着，一面装着没听见水手们的谈话。‘赶快给我抽！’”
“‘是，是，先生，’斯蒂尔基尔特说，快活得像只蟋蟀。‘加油，伙计们，加油啊！’水泵像五十辆消防车那样轰鸣起来。水手们甩掉帽子使劲地抽着，没多久，只听得一个个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说明他们把老命都给豁出去了。”
“后来，大家离开水泵，开始休息。这个湖上人喘着粗气走到前边，坐在绞车上；满脸通红，眼睛布满了血丝，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这时候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使得这个拉德尼去跟一个身心疲惫的人过不去。但事情的确发生了。大副忍无可忍地在甲板来回地走，命令斯蒂尔基尔特去取来扫帚把船板打扫一遍，又命令他拿来铲子把一条猪随意跑动后留下的猪粪尿清除掉。”
“先生们，说到在海上清扫甲板，这可是每天傍晚只要不刮大风就必须要完成的日常事务。据说即使这时船正在下沉也不能耽误打扫甲板。先生们，这可是海上铁的纪律和水手们洁净的本性。有些水手眼看着船往下沉马上就要淹死了，也要洗个脸才去死。不过在各类船上，扫地的事都是由小厮包起来的，只要船上有小厮。‘顿呵号’上身体比较强健的都被分成了几个班，轮着抽水；而斯蒂尔基尔特身体最壮实，总是被分派为班长；因此，与航海事务无关的任何琐事都几乎与他无缘，与他的同伴也无缘。我提到这些细节，是想让各位具体了解一下他们两人的是与非。”
“事情还没这么简单：要斯蒂尔基尔特用铲子去铲猪粪尿几乎是对他明目张胆的羞辱，好像拉德尼把痰吐在他的脸上一样。任何一个在捕鲸船上干过水手的人都知道这命令的分量。所以，大副的命令一出，湖上人就完全明白他是何居心，而且无疑比别人更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呆坐了片刻，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副充满敌意的眼睛，感觉到内心像火药库一样堆积着越来越多的怒火，而这污辱就像导火索点燃了炸药包。但他具有常人不备的忍耐性，他不愿使一个本已可怕的人变本加厉、火上添油——这是真正的勇士在痛苦之时最感到左右为难的决断——这种无以名状的怪影般的情感，偷偷地袭上了斯蒂尔基尔特的心头。”
“他回答说‘打扫甲板不关他的事，他是不会干的’。他用平和的语调说着，只是因为暂时身体太累了有些断断续续罢了。他用手指了指那三个本来是清洁工的人，但并没提到铲猪粪尿的事。这三个人没有被派去抽水，整天很少干活或根本不干活。他的话换来拉德尼一顿臭骂，并且颐指气使、蛮横无理、不容申辩地把命令重复了一遍；同时，他还从身边的木桶上抓起一把箍桶匠用的木榔头，朝坐着不动的这个湖上人扑过去。”
“大汗淋漓的斯蒂尔基尔特被刚才在抽水机边那阵痉挛似的猛干，累得浑身燥热、心烦意乱，开始还有一种本能的自我克制，而此时他已是忍无可忍了；不过，他还是勉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什么也不说，像生了根似的固执地坐着。直到暴跳如雷的拉德尼挥舞着榔头，只差几寸就砸着他的脸了，怒火冲天地命令他完成任务，他才不能不干起来。”
“斯蒂尔基尔特站起身来，慢慢地围着绞车退让，而且故意重申他不想服从命令。大副举着木锤，咄咄逼人，步步紧追。当斯蒂尔基尔特发现一再忍让”也根本不起作用时，他用扭伤了的手做了一个样子可怕而又难以描述的手势，警告这个愚蠢又糊涂的家伙不要再追了，可是这也并不管用。两人就这样又围着绞车绕了一个圈；最后，湖上人决定不再退让了，自己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地也够客气了，就在舱口处站定，对大副说了这么几句：
“‘拉德尼先生，我不会听你的了。把榔头扔了，要不然有你好看的。’但是这个命该倒霉的大副还是走了过去，湖上人一动不动，大副举起的榔头离湖上人的门牙只差几公分了，一边还恶语相加。湖上人一丝一毫也不往后退，如匕首般的毫无惧色的目光直刺对方，右手在身后捏成一个拳头，慢慢地举到胸前，警告这个肇事者说，只要榔头碰到了他的脸上，自己会杀了他。就在这时，榔头碰到了脸上；而几乎在同一秒大副的下巴就给一拳打歪了，倒在舱口，血流如注。”
“叫喊声还没传到船尾，斯蒂尔基尔特已经在摇晃一根拉向主桅顶的后支索，他的两名同伴正在桅顶上值瞭望班。他们两人都是运河船的水手。”
“‘运河船水手！’佩德罗先生大声说，‘在我们的港口上有许多捕鲸船，可从来没听说过运河船水手。他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运河船水手，先生，就是我们伊利大运河上的水手。你一定听到过。’”
“‘不咧，先生；我们对于你们那生机勃勃的北方了解得很少。’”
好望角及其附近海域就像一个交通要冲的十字路口，在那里比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见到更多的旅客。
就在我们招呼过“信天翁号”后不久，又遇见一艘返航回家的捕鲸船“顿呵号”。船上的水手几乎清一色的玻利尼西亚人。在接下来举行的联欢会上，“顿呵号”给我们提供了有关莫比—迪克的准确消息。那些原本对白鲸没兴趣平平的人，听了“顿呵号”的故事后，变得对它无比关注了。故事把这大鲸隐约说成是一种能对某些人施以天罚的神奇动物。这种新的说法，加上讲述时的特别渲染，就构成了下面这个悲剧的隐秘部分，这一点是亚哈和他的副手们自始至终不曾知道的。就连“顿呵号”的船长本人也不知道这个故事的隐秘之处。这是“顿呵号”船上三位结盟的白人水手的私有财产，其中一个把这秘密告诉塔希蒂戈时，还对他讲了天主教关于泄密的禁令。可是，第二天晚上塔希蒂戈梦中失言，说出了其中的一部分，其他人把他弄醒，他只好如实相告。
这件事对“裴廓德号”上的知情者震撼实在太大了，也让他们感到怪棘手的（姑且这么说吧）。他们决定严守机密，决不把风漏到主桅后面去。我且把这在船上水手之间公开传扬的故事，穿插进我的行文中，把这件怪事整个地记录下来，以垂训后来的人。
为了保持我一贯幽默的风格，我还是像当初在利马讲述时那样，把此事重提一遍吧。那是在一个圣徒节的前夜，我在黄金客店一处盖着金色琉璃瓦的游廊里，对一群游手好闲、正抽着烟的西班牙朋友讲起过。在那群出色的骑士听众当中，有两个年轻绅士，即佩德罗和塞瓦斯蒂安，和我走的比较近，偶尔边听边提出一些问题，当时我都做了适当的解答。
“先生们，我下面讲的这个故事，我也是事后两年才首次听到的。事发当初，南塔基一艘猎捕抹香鲸的船，‘顿呵号’，正在太平洋的这一带巡游，就是从这挺不错的黄金客店，往东航行没几天的航程，就在赤道以北不远的地方。一天早晨，按照常规开动抽水机往船外排水时，发现舱里的水比往常多。起初他们还以为是被剑鱼捅了一个洞。但船长却信心十足地认为在那一带水域，一个难得的机遇在等待着他。因此，他不愿意离开那片海域，也没把那个窟窿放在心上，在那样恶劣的天气里，虽然他们全力以赴搜寻漏水处，但始终没找到。船依旧不停地巡游，水手们也只是若无其事地开开抽水机。但是，好运并没有出现。又过了好几天，不但窟窿没找到，而且明显比以前大些了。水越漏越多，船长终于惊慌起来，扯满帆向群岛中最近的海港驶去，准备在那里让船身露出水面，好好检查一下。”
“虽然离最近的海港还很远，但只要遇到突发灾难，船长根本不必担心船会半路上沉没，因为他的抽水机是最好的，三十六名水手轮换着去抽，是能够完全保证船体安全的；就算窟窿再大一倍也没事。事实上，他们一路上风和日丽，假如不是维因耶德人拉德尼大副像野兽般地专横无忌，布法罗的湖上人、亡命之徒斯蒂尔基尔特被激怒了而进行残酷的报复，‘顿呵号’完全可以平平安安地抵达港口，不会遇到半点危险的。”
“湖上人！——布法罗！请问，湖上人是什么人，那野牛又在哪儿？”塞瓦斯蒂安从他那极舒服的草垫上站起来问了一句。
“先生，那是在我们伊利湖的东岸。不过——你先别急——呆会你就会全听明白的。先生们，关于横帆双桅船和三桅船，大小简直就和从古代秘鲁的卡亚俄港驶往马尼拉港的那种船，还很结实。这位湖上人，虽然出生在美国中部的内陆州，却一直接受那种可以向海洋任意掠夺的农民思想的熏陶。因为我们州的那几个大淡水湖——伊利湖、安大略湖、休伦湖、苏必利耳湖，还有密执安湖——像大海一样浩渺无边，拥有许多海洋才具备的最高贵的特征，同海滨地带一样，有着不同的人种和风土人情。在湖岸边，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民族，就像在大西洋岸一样。它们设置了许多长长的水上通道，由东向西通向许多属于我们的领地。它们的水载着装备齐全的商船，全副武装的国有巡洋舰、汽船、以及山毛榉独木舟，它们知道船只为什么出事，尽管地处内陆，但水面一眼望不到头，许多船只半夜三更经过这里时，整船的水手尖声呼救但无一幸免。因此，斯蒂尔基尔特尽管是个内陆人，却是狂暴的海洋所生、所养的人，不比任何一个凶猂的水手差。至于拉德尼大副，尽管幼年时期可能在孤寂的南塔基海滩摸爬滚打过，吸吮过大海母亲的乳汁；尽管后来还长期在我们这严峻的大西洋和你们那让人沉思的太平洋上谋生，却像一个刚离开鹿角柄猎刀这个地方来到偏远森林地带的水手那样，复仇心切，好与人争吵。不过，这个南塔基人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而那个做水手的湖上人，虽然实在与魔鬼有得一拼，不过也可能是由于倔强刚烈，不善变通造成的。只要给予他起码的尊重，这种权力很低贱——他就会改弦易辙。只要这样对待他，这个斯蒂尔基尔特才一直没有伤害过别人，而且为人温驯。总之，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是这样。而拉德尼却注定要胡作非为。且听我细细说来。”
“‘顿呵号’掉头朝最近的海岛港口驶去没几天，窟窿又大了好多，不过好在一天也只需要花一两个小时。大家都知道，我们在大西洋这么个循规蹈矩、彬彬有礼的大洋上，有些小商船的船长在横渡整个大西洋的航程中，都不太会想到抽水这个问题。假如碰上一个万籁俱寂、催人入睡的夜晚，当班的头目又疏于职守，那么，这个头目和他手下的船员就此了事，因为所有的人都徐徐沉入海底了。即使在西边很远的那一带寂寞、凶险的海域，先生们，有些船只航程非常长，但把所有的抽水机都开得轰隆轰隆响也不常见；就是说，只要船是沿着离海岸不远的航线行进，或者说可以找到停靠休整的话，他们就不重视抽水。只有当漏水的船航行在非常偏僻的海域，或者实在是远离陆地时，船长才会为此慌神。”
“‘顿呵号’大抵就是持这种态度。所以当窟窿又一次加大了的时候，船上才真的有几个人开始为此事操心了，大副拉德尼尤其如此。他下令把上帆高高扯起，用帆脚索重新扣住风帆，让它吃满风。说到这位拉德尼，我想，他简直就是陆上或海上某些无所顾忌、又不肯动脑筋的人的代表（这种人诸位是不难想像出来的），他决不是胆小鬼，更不是轻易就拘谨怕事的人。当他对船的安危如此操心的时候，一些水手竟公然嘲讽他，是因为入了股的缘故才这么拼命。那天晚上当他们忙着抽水的时候，一些人尽管双脚站在泛着涟漪的清水里，却还别有用心地放肆拿他寻开心。先生们呀，那水清冽得像山泉一样——从水泵里流出时还冒着泡泡，流过甲板，不紧不慢地从船边排水孔喷向大海。”“在我们这个看重传统的世界上任何一人角落，有一种情形是大家司空见惯的，那就是，假如一个人身为众同僚的首领，却发现手下人在阳刚气质方面远胜于自己时，那他对这个手下人就会怀有一种无法压抑的厌恶和痛恨；一旦逮住机会，他定会把他打翻在地，将他的优点说得一文不值，甚至把他的肉体碾成一堆尘土。先生们，不管怎样，斯蒂尔基尔特身材高大，为人正直，头颅像罗马人似的，飘逸的金须就像优秀战马所垫的马鞍流苏一样。他又有头脑、有心、有灵魂，这使斯蒂尔基尔特英俊得如何法兰克之王查理曼大帝了。拉德尼大副呢，不但丑得像骡子，而且脸皮厚、固执己见、心怀歹意也与骡子毫无二致。他不喜欢斯蒂尔基尔特，斯蒂尔基尔特自己也知道。”
“这个湖上人与其他水手一起忙着抽水的时候，看到大副走了过来，也假装没看见，毫无敬畏之态，只顾着嬉笑打趣。‘唉，唉，快乐的伙计们，这水漏得多有趣啊；你们哪位接一杯来，大伙尝尝看。简直可以灌成瓶装酒！跟你们说吧，伙计们，拉德尼老儿可要破产了！他最好从船上砍下他那一份，拖回家里去。伙计们，看来剑鱼只是开了一个头，它又带回了一大帮帮凶，包括锯鳐鱼啦、锉纯鱼等等。现在，全体木匠们正在船底干得起劲哩，又是砍，又是劈的，我看速度还很快。要是拉德尼老儿在场的话，我要请他从甲板上跳下去把它们撵走。我会告诉他，它们在葬送着他的家财咧。不过，他是个头脑简单的老糊涂——这个拉德尼，还臭美着哩。伙计们，据说他余下的财产都用来买镜子了。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把他的鼻子借给我这个可怜巴交的人做个模子。’”
“‘你们的眼睛都瞎啦！怎么把水泵给停了？’拉德尼咆哮着，一面装着没听见水手们的谈话。‘赶快给我抽！’”
“‘是，是，先生，’斯蒂尔基尔特说，快活得像只蟋蟀。‘加油，伙计们，加油啊！’水泵像五十辆消防车那样轰鸣起来。水手们甩掉帽子使劲地抽着，没多久，只听得一个个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说明他们把老命都给豁出去了。”
“后来，大家离开水泵，开始休息。这个湖上人喘着粗气走到前边，坐在绞车上；满脸通红，眼睛布满了血丝，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这时候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使得这个拉德尼去跟一个身心疲惫的人过不去。但事情的确发生了。大副忍无可忍地在甲板来回地走，命令斯蒂尔基尔特去取来扫帚把船板打扫一遍，又命令他拿来铲子把一条猪随意跑动后留下的猪粪尿清除掉。”
“先生们，说到在海上清扫甲板，这可是每天傍晚只要不刮大风就必须要完成的日常事务。据说即使这时船正在下沉也不能耽误打扫甲板。先生们，这可是海上铁的纪律和水手们洁净的本性。有些水手眼看着船往下沉马上就要淹死了，也要洗个脸才去死。不过在各类船上，扫地的事都是由小厮包起来的，只要船上有小厮。‘顿呵号’上身体比较强健的都被分成了几个班，轮着抽水；而斯蒂尔基尔特身体最壮实，总是被分派为班长；因此，与航海事务无关的任何琐事都几乎与他无缘，与他的同伴也无缘。我提到这些细节，是想让各位具体了解一下他们两人的是与非。”
“事情还没这么简单：要斯蒂尔基尔特用铲子去铲猪粪尿几乎是对他明目张胆的羞辱，好像拉德尼把痰吐在他的脸上一样。任何一个在捕鲸船上干过水手的人都知道这命令的分量。所以，大副的命令一出，湖上人就完全明白他是何居心，而且无疑比别人更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呆坐了片刻，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副充满敌意的眼睛，感觉到内心像火药库一样堆积着越来越多的怒火，而这污辱就像导火索点燃了炸药包。但他具有常人不备的忍耐性，他不愿使一个本已可怕的人变本加厉、火上添油——这是真正的勇士在痛苦之时最感到左右为难的决断——这种无以名状的怪影般的情感，偷偷地袭上了斯蒂尔基尔特的心头。”
“他回答说‘打扫甲板不关他的事，他是不会干的’。他用平和的语调说着，只是因为暂时身体太累了有些断断续续罢了。他用手指了指那三个本来是清洁工的人，但并没提到铲猪粪尿的事。这三个人没有被派去抽水，整天很少干活或根本不干活。他的话换来拉德尼一顿臭骂，并且颐指气使、蛮横无理、不容申辩地把命令重复了一遍；同时，他还从身边的木桶上抓起一把箍桶匠用的木榔头，朝坐着不动的这个湖上人扑过去。”
“大汗淋漓的斯蒂尔基尔特被刚才在抽水机边那阵痉挛似的猛干，累得浑身燥热、心烦意乱，开始还有一种本能的自我克制，而此时他已是忍无可忍了；不过，他还是勉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什么也不说，像生了根似的固执地坐着。直到暴跳如雷的拉德尼挥舞着榔头，只差几寸就砸着他的脸了，怒火冲天地命令他完成任务，他才不能不干起来。”
“斯蒂尔基尔特站起身来，慢慢地围着绞车退让，而且故意重申他不想服从命令。大副举着木锤，咄咄逼人，步步紧追。当斯蒂尔基尔特发现一再忍让”也根本不起作用时，他用扭伤了的手做了一个样子可怕而又难以描述的手势，警告这个愚蠢又糊涂的家伙不要再追了，可是这也并不管用。两人就这样又围着绞车绕了一个圈；最后，湖上人决定不再退让了，自己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地也够客气了，就在舱口处站定，对大副说了这么几句：
“‘拉德尼先生，我不会听你的了。把榔头扔了，要不然有你好看的。’但是这个命该倒霉的大副还是走了过去，湖上人一动不动，大副举起的榔头离湖上人的门牙只差几公分了，一边还恶语相加。湖上人一丝一毫也不往后退，如匕首般的毫无惧色的目光直刺对方，右手在身后捏成一个拳头，慢慢地举到胸前，警告这个肇事者说，只要榔头碰到了他的脸上，自己会杀了他。就在这时，榔头碰到了脸上；而几乎在同一秒大副的下巴就给一拳打歪了，倒在舱口，血流如注。”
“叫喊声还没传到船尾，斯蒂尔基尔特已经在摇晃一根拉向主桅顶的后支索，他的两名同伴正在桅顶上值瞭望班。他们两人都是运河船的水手。”
“‘运河船水手！’佩德罗先生大声说，‘在我们的港口上有许多捕鲸船，可从来没听说过运河船水手。他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运河船水手，先生，就是我们伊利大运河上的水手。你一定听到过。’”
“‘不咧，先生；我们对于你们那生机勃勃的北方了解得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