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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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神灵的喷水

    时间一天天、一周周地逝去,象牙色的“裴廓德号”已经顺风顺水地慢慢地驶遍了四个巡弋渔场:亚速尔海面、佛得角海面、普拉德河(该渔场因位于里奥·德·拉·普拉特河口而得名)、还有卡罗尔渔场(这是一片位于圣海伦纳南边没有定界的水域,)。

    捕鲸船巡游在这最后几片水域时,在一个天色空明、月朗星稀的夜晚,远近的波纹如一根根银色的卷轴在海面上滚动着,如沸水般翻腾的柔波四下里弥漫开来,在海面上留下了银色的寂静,但并不凄清。在这个安宁的夜晚,在船首白色泡沫正前方的远处,出现了一股银白色的喷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活似神迹降临,如同一尊令人敬畏、浑身发出亮光的神像从海面徐徐升起。首先发现这股喷水的是费德拉。他总喜欢在有月光的晚上爬上主桅杆,站在上面远望,这样他能像在白天一样看得分明。虽然成群的鲸在晚上也看到过,但敢放下小艇去追击的人却百里难挑其一。所以,当水手们看到这个东方老者,在这种不寻常的时刻高踞于桅顶上,白头巾与一轮明月相映成趣,心头涌起异样的感受。一连好几个晚上他都在同一时间站在桅顶上,却也没听到他喊过一声。多日的沉寂之后,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来了,说在月光下看到了银白色的水柱。每一位酣睡的水手都一跃而起,仿佛一位长了翅膀的精灵飞落到了索具上,在招呼这些人世的水手。“它在喷水!”水手们浑身战栗。但他们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欣喜。尽管此时听到喊声太不是时候,但也确是让人为之鼓舞,欣喜若狂,船上每个人都本能地希望放下小艇去追捕大鲸。

    亚哈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在甲板上,一边命令把桅帆拉起来、最上桅帆,扯起每块翼帆。派遣最好的水手去掌舵。每一个桅顶都安排了人值班,然后,这艘一切准备停当的船就顺风驶出了。从船尾栏杆吹过来的奇怪的、往上吹拂的微风把所有的帆都吹得鼓鼓囊囊的,使浮于水面、飞驶向前的甲板有如腾云驾雾一般。在船飞速前进的时候,好像有两种对抗的力量在它身上展开较量——一种要拉着它直上青空,另一种要拽着它偏离航线,驶向天边。那天晚上你要是注意亚哈的脸色,你会发现他身上也有两种敌对的东西在交锋。他那条活腿走在甲板上发出颇有生气的响声,而那条死腿的每一声叩击就像敲在棺材盖上。这老头就在生与死的交界线上徘徊着。虽然船在飞速而行,虽然每一只眼睛都如探灯一般急切地直射前方,但那晚却再也没有见到银白色的水柱。每个水手都发誓说看到喷了一次,但再也没了下文。

    这次午夜,喷水几乎快被淡忘了,但几天以后,同样是在万籁俱寂的时候,喊声又响了起来,所有人又看到了水柱。但你刚要升帆追击的时候,它又不见了,好像根本只是幻影。它就这样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地折腾我们,后来谁也不理会它了,只是觉得稀奇。令人纳闷的是,喷水总是出现在明朗的月夜,或者是繁星满天,时间总是不一定;再次出现时总是隔一整天、或两天、或三天;不知怎的,每次喷水都比上次离我们更远,这孤零零的一次喷水仿佛是在把我们诱向更远的地方。

    船上有些水手,出于其种族古已有之的迷信传统,以及笼罩在“裴廓德号”船上的许多事情的神秘性,发誓说这种喷水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也不论时间间隔有多长,隔着多少经纬度,这永难逼近的水柱是同一条鲸喷出来的;而这鲸,就是莫比—迪克。一时间里,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幽灵,给船上的每个人心里都压上了一层恐惧,好像它在狡诈地引诱我们一个劲地向前,再向前,等把我们诱入最遥远、最凶险的海域,到那时它就会转身扑向我们。

    这短暂的惶惑,非常模糊,但非常可怕,在晴空的映衬下,有一种奇妙的力量,使人觉得在这蔚蓝、柔和的氛围里,潜藏着一种邪恶的魅力。多少天来,我们从一片海域驶入另一片海域,但所到之处的天气都温和得让人困倦和孤寂,和我们的复仇情绪很不协调,似乎在这骨灰瓮一般的船首前面,所有海面都散失了生机。不过,到后来,当我们的船转而东行时,从好望角吹来的风,开始在我们周围嘶吼开了,我们的船在辽阔、汹涌的海面时而被推上浪尖,时而又跌入谷底。我们这象牙骨般的“裴廓德号”船勇猛地驶入狂风中,暴怒着把黑色波涛撞碎,水花四溅,仿佛下了一场阵雨。于是,那悲凉、毫无生气的局面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比先前更加沉闷的气氛。

    好望角,人们是这样称呼你的吧?其实,把你称作暴风雨角更贴切。我们一直被你这欺世盗名的静穆所蒙骗,现在我们才发现误入了一片苦海。在这里,有罪者变成了天上的飞禽和水里的游鱼,注定要永生永世地游下去,没有归依之所;或者就在这无边无际的苦难的天空永不停歇地搏击下去。但我们仍时不时地看到那孤零零的喷水,平静,雪白,一成不变,羽毛一样的白色水柱直指蓝天,在指引着我们不断向前驶去。

    在这险恶的环境下,尽管亚哈仍一如既往地统帅着这艘湿嗒嗒的、危机密布的船,但沉默寡言、阴沉至极,与三位副手的交流更是少之又少。在这种暴风雨的时刻,甲板和桅顶上都已部署妥当,现在已无事可做,惟一可做的只是干等着大风停下来。于是,船长和水手们都成了实际上的宿命论者。他把鲸骨腿插在他常插的小洞里,一只手牢牢地抓住枝桅索,一站就是几个钟头,动也不动地看着上风头,偶尔吹过来的夹着雨雪的大风,几乎把他的睫毛给冻成一团。同时,危险的巨浪凶猛地拍打着船头,水手们只好从船的前部退到船腰,沿船舷一字排开。为了不被那扑上来的海浪卷走,每个人都用一根固定在栏杆上的绳子把腰部拴住,像一根松垮垮的腰带,人可以自由地前俯后仰。谁都不敢再说话。在这艘寂静的船上,似乎所有的水手都只是用蜡彩绘出的图像而已,船在这恶魔似的喜怒无常的巨浪中日复一日地往前驶着。到了夜里,海涛的尖啸声不绝于耳;水手们仍旧在宽松的套结中默默地被荡来荡去;沉默的亚哈也直立在大风中。即使非常困了亚哈也不想上他的吊床去小憩一会儿。斯达巴克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次见到亚哈老头时的情景,一天晚上他下到舱里去看晴雨表,只见亚哈闭着双眼直挺挺地,坐在他那张固定在地板上的椅子上。显然他刚从外面回来,还没来得及脱去衣帽,雨水和夹在暴风雪中的半融的冰粒从衣帽上往下滴落。他身旁的桌子上放着一卷没有松开的,他总在看的标着潮汐与洋流的海图。手里的灯笼在不住的摇摆着,虽然身体立的笔直。头却往后仰着,紧闭的双眼正对着在天花板横梁上荡来荡去的舵位指示仪的指针。

    多可怕的老人啊!斯达巴克想着,浑身忍不住一阵发抖。你在这狂风中小憩片刻,眼睛却还死死地盯着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