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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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宣誓书

    我只想通过逐条逐项的引证让读者获得我所设想的印象,也就满足了。这些引述是我作为一个捕鲸人认为切合实际、真实可信的,读了这些引述,我所要得出的结论也会不言自明的。

    第一,我曾亲身经历过三个实例,都是被刺中了一杆鱼叉的鲸仍然逃脱;过了一段时间(其中一例是三年)又被同一个鱼叉手刺中,然后死了;当两杆鱼叉都被拔出来之后,上面竟刻有同一个人的记号。在时隔三年前后投掷了两杆鱼叉的那例中,我认为有一些事情应该交待一下:那位投掷了两杆鱼叉的人,在投出第一杆后,便搭乘商船去非洲远航去了,他在非洲上岸后参加了一个探险队,深入非洲腹地,在近两年的时间里,饱受毒蛇、野人、猛虎、瘴气的威胁,还遭遇了在这块陌生大陆腹地可以预想到的其他的常见危险。与此同时,他刺中的那条鲸也在四处漫游,毫无疑问它绕了地球三圈,从非洲大陆的各处海岸边悠然游过,但它最终未能逃脱劫难。这个人和这条鲸又短兵相接了,这个人杀死了这条鲸。类似的情况我就知道有三次,其中有两次是我亲眼所见。大鲸在第二次被刺中之后,我看到它身上插着两杆分别刻有标记的铁枪,等鲸死了才拔出来。在前后隔了三年的那例中,幸运的是先后两次刺中大鲸时我都在船上,后一次我还清清楚楚地认出了大鲸眼下的那一颗独一无二的大黑痣,这痣三年前我就注意到了。说是三年,但我敢肯定其实不止三年。我亲身经历、确有其事的就有三例;而那些虽是我听来的,却十分可信的事例倒有很多。

    第二,有几个令人难忘的事例:讲的是在时隔很久、相距很远的情况下,所有捕鲸人仍能一眼把那条鲸认出它来,这样的事在猎捕抹香鲸的人当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岸上的人没有听过罢了。为什么这种鲸会让人一眼认出来,其实根本不是因为它有着与其他鲸不同的身体特征。真实原因是:捕鲸人在危险重重的捕鲸经历中,对这种鲸形成了一种敬畏之情。这些著名的大鲸不仅每条都声名远扬——你完全可以说它名噪四海。活着的时候人人皆知,死后也是船头楼里永恒的话题,它简直成了正义、特权和显赫的化身,其威名之盛堪与古波斯国王坎拜栖兹或恺撒大帝相媲美。你怀疑吗?马来亚蒂摩尔群岛的巨鲸汤姆啊,尽管伤痕累累如一座冰山,不正长期栖息在以你的名字命名的东方海峡,从群岛北面的奥姆湾长满棕榈的海滩常常看到你喷出的水柱吗?新西兰的巨鲸杰克呀!那些从住着文身野人的国土边驶过的巡洋舰不也对你敬畏有加吗?你这巨鲸摩宽!你是日本海之王,你那高耸的水柱不是还被当成挂在天际的雪白十字架吗?巨鲸唐·米格尔呀!你这长于智利的大鲸,像一只背脊上刻有神秘象形文字的老乌龟!在鲸类学研究者眼中,这四条鲸如同古典学者眼中的罗马将军略和独裁者西拉那么有名。

    还不仅如此。新西兰的汤姆和智利的唐·米格尔,多次对各种捕鲸船的小艇发难,闯下了大祸,最后在多位勇敢的捕鲸船长们有计划的猎捕、追击和杀戮下终于不见了踪影。

    还有两件事必须在此一提,这些事情从各个方面以书面形式确认了关于白鲸的整个故事的合理性,尤其是它所造成的灾难。这是令人沮丧的实例之一,这些实例中,不论真假虚实,都有充分的依据。岸上许多人对这世上最平常也最显眼的奇迹毫无所闻,要是不提一下捕鲸业中这些常见的事实,无论是过去发生过的或别的什么事实,世人恐怕会把莫比—迪克的故事嘲笑为一则荒唐的寓言,也许更糟糕也更可恶的是,把它视为可怕的、让人忍无可忍的讽喻。

    首先,虽然许多人对伟大的捕鲸业所遭遇的一般性危险,有一种概念性的、一掠而过的认识,但他们对这种危险缺乏深刻、真实的感受,也不清楚它是随时可能发生的。原因之一是:捕鲸业的各类事故造成的实际灾难程度和死亡人数,在国内公开披露的也许不到五十分之一,即使披露也只是不被关注的事,很快就被人给忘了。我可以告诉你,在一次赴太平洋的航行中,我们许多人谈起过三十条不同的船,每条船上都被大鲸弄死过人,有的还不止一个,其中有三条船各损失过整整一小艇的水手。看在上帝份上,点灯点蜡烛可千万要省着些!因为不到一加仑的鲸油里,就至少有一滴人血在里头。其次,岸上的人对这种体型巨大、力量巨大的动物的确存有某些偏见,每当我用这两个“巨大”给他们举例时,他们就不以为意地认为我善于开玩笑;此时,我就向他们郑重宣告,我是像摩西写埃及的灾难史那样郑重其事的。

    有幸的是,我在此着意阐述的要点,是有事实为依据的。这个要点就是:在某些情况下,抹香鲸力大无比,它行凶前经过缜密的思考是有预谋的,仿佛早就算好了要撞破、彻底毁掉一艘大船,使它沉入大海;而且,抹香鲸也确实这么做了。

    第一,1820年,南塔基的波拉德船长率领艾塞克斯号船在太平洋上巡弋。有一天,船上的水手看到喷水,就放下小艇去追一群抹香鲸。没多一会儿,好几条鲸都受了伤;突然,一条体形非常巨大的鲸逃脱了小艇的追击,离开鲸群,向捕鲸船扑过来。它用前额猛撞船身,就这样把船给撞破了,还不到“十分钟”,船就下沉翻落海底。那条船连一块碎木片也没有找回来。遭受了肆虐的风浪袭击之后,部分水手总算驾着小艇靠了岸。好不容易回到家之后,波拉德船长又率领另一艘船出航太平洋,但众神又让他的船毁于暗礁巨浪了。于是他发誓以后不再出海捕鲸。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萌生过这个念头,至今还住在南塔基。我见过欧文·齐思,悲剧发生时他正在艾塞克斯船上做大副。我看过他对此事简单明了,实事求是的记载,也和他的儿子谈起过此事。所有这一切离出事地点才不过几英里哩。

    第二,联合号船,也是南塔基的船,1807年在亚速尔群岛外的海面上由于遭到类似的攻击而彻底沉没了。只可惜这次灾难的真实细节我至今无法获知,偶尔也只是听捕鲸人提起过。

    第三,大约在十八年或是二十年前,当时有位司令官率领一艘一流的美国古式炮舰出航,恰好在三明治群岛奥胡码头的一条南塔基船上与一群捕鲸船长宴饮。当他们话题涉及到大鲸时,这位司令官对在场的行家们把大鲸说得神力无比,嗤之以鼻。他断然否定了这种说法,还宣称,任何一条鲸都撞不破他那艘结实的炮舰,哪怕漏进一丁点水的窟窿也不会有。好戏很快就上演了。几个星期之后,这位司令官乘坐这艘永远不会被攻破的炮舰去瓦尔帕莱索,在半路上被一条魁伟壮观的抹香鲸挡了驾,这鲸请求他停一下,要和他谈点机密事。这机密事就是将司令官的炮舰狠狠撞了一下,弄得他只好把所有的抽水机开动起来,奔赴最近的海港,停船检修。我这个人不迷信,但我认为司令官与那条大鲸的遭遇是上天故意安排的。抹香鲸是容不得流言蜚语的。

    兰斯多耳夫的《远航》中的一件小事特别有意思。兰斯多耳夫其人你们必定听说过,他就是本世纪初俄国海军上将克鲁生斯丹恩率领的著名探险队的一员。兰斯多耳夫上尉在第十七章的篇首写道:

    “到五月十三日时,我们的船已经准备好起航,第二天我们就航行在辽阔的海面,向奥绰兹进发。天气非常晴朗,只是冷得让人受不了,我们不得已穿上了皮衣服。没有风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一直到十九日才刮起了猛烈的西北风。一条体形非常巨大的鲸——它的身躯比船体还大,几乎完全浮在水面上,可船上的人谁也没发现它,直到这鼓满风帆的船躲避不及地撞了上去。我们都以为这下大难临头了,只见这个庞然大物背脊往上一拱,把船推得至少离开水面三英尺。桅杆都动了起来,帆也一齐落了,我们赶紧跑上甲板还以为船触了礁。结果却看到这个大怪物神情极端冷峻地游走了。德沃尔夫船长赶紧开动所有抽水机,检查船是否在这一撞击下穿洞漏水了,值得庆幸的是船平安脱险,丝毫无损。”

    这里所说的率众脱险的德沃尔夫船长,是新英格兰人,他作为船长度过了漫长的极富传奇色彩的海上冒险生涯之后,目前住在距波士顿不远的达彻斯特村。作为他的侄儿我很荣幸。我特意就兰斯多耳夫书的这一节问过他一回。他证实了文中的每一个词句。不过,那决不是一条大船:只是一条在西伯利亚沿海造出的俄国船,我叔叔把这条船给买了下来。

    还有很多例子足以说明抹香鲸有时的确是力大无比,歹毒万分的。有好几个例子,说的都是它把攻击它的小艇撵回大船上去了,它还追击大船,根本不在乎船上不断投来长矛,长时间地与之鏖战。英国船普西霍尔号在这一点是最有发言权。至于它力气之大,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一头拴住抹香鲸的捕鲸索由大船牢牢地固定住,鲸拖着船身行驶,就像一匹马拉着车一样。人们常注意到,抹香鲸一旦被打中,只要有一点喘息的机会,他下一步的行动就不再是盲目的愤怒,而是要做出周密的计划,摧毁它的追捕者。有时它也会原形毕露,在受到攻击之后血盆大口会持续张合好几分钟。下面这个小结性的例子非比一般,极有价值。通过它你会发现,本书所列最奇特的事件都已被当今常见的事实所证实,而且这些奇闻异事(所有奇闻异事都是如此)都不过是历史的再现,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公元6世纪时有个叫普罗科匹阿的人,是君士坦丁堡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地方官吏,当时是查士丁尼在位,培利塞留当将军。这个普罗科匹阿著有一本反映他那个时代的史书,这本书在各方面都极富价值。许多最出色的权威人士都认为,他是一位最忠于史实的史家,虽然有时略有出入,但毫不影响下文所引史料的可靠性。

    普罗科匹阿在他这本史书中提到:在他任职君士坦丁堡期间,在不远处的普罗篷提斯,也就是在马尔马拉海,捕获了一个巨大的海怪。在过去长达五十多年的时间里,这海怪摧毁了不少过往船只。这样确有其事的历史记载毋庸置疑。不过书中并没有提到。但它能破坏船只,再综合其他理由,它必定是一条鲸,而且我还认为很像抹香鲸。长期以来,我都认为地中海以及与之相通的深海水域从未有过抹香鲸。我深信,那一带水域现在不是,以后也决不可能是抹香鲸经常来往的群居场所。但最近进一步的调查才使我相信,地中海区域在现代已偶尔有了抹香鲸出没的记载。我知道在北非的巴巴利海岸,英国海军舰长戴维斯发现过一具抹香鲸骨架。既然军舰可以轻易穿越达达尼尔海峡,那么抹香鲸也可以走同样的路线,途经地中海进入普罗篷提斯。

    就我所知,在普罗篷提斯,并不出产布里特,这东西是露脊鲸的食物。可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抹香鲸的食物——鱿鱼或墨鱼——是深居海底的,在海面上也发现过这种大个头的鱼,当然算不上是最大的。只要恰如其分地综合这些材料,据此稍作推论,你就会清楚地明白,普罗科匹阿所说的半个世纪以来摧毁罗马皇帝过往船只的海怪,极有可能是一条抹香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