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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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海图

    那天夜里,就在水手们疯狂而热烈地拥护亚哈的意图,接着刮起了一场大风之后,亚哈进了船长舱,他走近船尾横木上的小柜前,把一大卷皱皱的淡黄色海图拿了出来,铺到跟前那张用螺钉固定的桌上。接着,他坐在桌旁,他认真地研究起目光所及之处的各种线条和阴影来,而且手握铅笔慢慢地、一刻不停地在原本空白的地方又标出几条航线来。他不时会翻翻身旁成堆的旧航海日志,那上面写满了各类船只,在以往各次航行中发现或捕获抹香鲸的时间和地点。

    这时,他头顶上那盏用铁链悬着的沉重的白锻灯,随着船的摇摆而不停地晃动着,时刻在他那布满皱纹的前额上变换着光亮与线状阴影,在他往皱巴巴的海图上添画航线的时候,仿佛还有一枝无形的铅笔,也在他额头那沟沟壑壑的海图上添画着航线。

    并不是今天晚上他才这样,独自坐在船长舱里,面对海图沉思。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要把海图搬出来,抺去一些线条的同时再添一些新的。因为亚哈要靠这四大洋的海图,勾画出一个满是急流和漩涡的迷宫,以便更切实地实现他内心深处疯狂的心愿。对于任何一个不太熟悉大海兽生活习性的人来说,要在我们这茫茫无际的四大洋上,找到这条独来独往的白鲸,简直是白日做梦的。但亚哈不这么认为,他熟悉潮水和洋流的规律,能推算出抹香鲸食物随海水漂流的情况,知道在什么经纬度、在什么准确无误、固定的时间可以捕获它,他还能有根有据地预测出——几乎是百分之百的准确——具体哪一天在这个渔场或那个渔场,可以发现猎物。

    的确,抹香鲸确实定期出现在特定海域,许多捕鲸人认为,假如在世界范围内对它密切观察,详加研究,并对所有捕鲸船队的每次出海日志仔细核实,就会发现抹香鲸的迁徙如同青鱼群和燕子的迁徙那样有规律。基于这一规律,许多人曾费尽心思力图绘出抹香鲸的迁徙路线图山。

    而且,抹香鲸从一个猎食区域游向另一个猎食区域时,是靠一种从无偏差的本能指引的——或者,毋宁说是受了神的密意——有人还说,它们主要是在血管里游的;它们不停地沿着既定的海洋路线一丝不错地行进,船在海上行驶,不管海图多么精确,在不偏离航线方面是远远不及它的。虽然在这些情况下,任何一条鲸的航向,都非常的像测量人员画出的平行线一样,它前进的路线也是笔直的,永不改变的,然而这根它游行其间随意拉成的血管,总的来说宽度达几英里(其宽度或大或小,正如血管可张可缩一样);不过当它小心翼翼地游行在这个神奇区域内的时候,从来没有超出捕鲸船桅顶瞭望者视野可及的范围。也就只说,在特定时间,沿着这条路线、在那么一个宽度内,你一定可以找到正在迁徙的鲸。

    所以,亚哈不仅可以指望在特定时间、在某个他所熟知的猎食区域遭遇他的猎物,而且在从一个猎食区域到下一个猎食区域之间广阔的海面上,利用他的聪明才智,巧妙地安排航行的路途和日程,一路上完全可能碰上一条大鲸。

    有一种情形,仿佛会破坏他那荒唐却又缜密的计划。但也许,事实并非如此。虽然喜欢群居的抹香鲸经常在某一季节去某一猎食区域,但你不能认为今年在某某经纬度出现的鲸群,一定是去年来过的同一群鲸,虽然这种情况确实存在。这一说法只适用于较小范围内成熟的、年老的抹香鲸中离群索居的隐士的情况。所以,若是以为上一年莫比—迪克在印度洋的塞舌尔渔场或者日本海岸外的火山海湾被人发现过,因此认为“裴廓德号”船在今年同一季节赶赴这两个地点中的任一个就能与它相遇,——这种指望是不现实的。有时它在其他猎食区域出现,情况也会如此。所有这些地方就如同它的临时休息场所和海洋客栈,而不是它长久的定居之所。到目前为止我们所提到的亚哈有可能实现夙愿的地点中,只讲到了各种偶然的、照先例可行的、额外的前景;如果他在特定时间赶到了特定地点,各种可能性就会变成必然性,亚哈还美滋滋地设想,可能与必然仅一步之遥。所谓特定时间和地点,与“赤道线上的当令季节”这句技术性的行话可以画上等号。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一连好几年都发现莫比—迪克在那片水域逗留一段时间。与白鲸的多次殊死拼杀也发生在那一带地方,那里的海浪还在宣扬着它的事迹呢;也正是在那个悲剧地点,这个偏执狂的老头埋下了可怕的复仇种子。亚哈小心谨慎地筹划,一刻也不敢放松,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这场不容迟疑的猎杀上,他不会把全部希望都压在上面提到的最有权威的事实上,即使这事实能让他实现这些希望;他立下宏誓之后,辗转反侧,心神不宁,他是不会强作镇静以致耽误去上述捕鲸地点的途中搜索的。

    “裴廓德号”从南塔基启航出发时,赤道线上的当令季节刚刚开始。当时,“裴廓德号”的船长无论如何不可能远渡重洋,南经合恩角,然后北上跨越六十纬度,最终到达南太平洋赤道地区及时巡戈的。他必须等到明年的这一季节再出发。“裴廓德号”之所以提前起航,也许是亚哈再三推敲选定的日期,他把这一复杂局面也考虑过了。亚哈眼下要挨过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在这期间,他与其心烦意乱地在岸上苦等,还不如多方出击。倘若刚好碰上这条白鲸到远离它定期猎食区域的海区度假,在波斯湾、孟加拉湾、中国海,或它的同类常去的水域,露出它那布满皱纹的前额,那里最好的了。

    就算这一切都有道理,可只要谨慎、冷静地一想,这仍然是一个疯狂的想法。在广阔无边的大海上寻找一条独来独往的大鲸,就算碰上了,你能保证那么容易就辨认出吗?不错。它那雪白的前额和雪白的驼峰是不会让人看走眼的。难道是我看错了?后半夜还在细看海图的亚哈,往后一仰,沉思了起来,嘴里喃喃而语——肯定没错的,它还会逃跑吗?它的巨鳍被打穿了,像迷途羔羊的耳朵一样耷拉着!此时,他那失去理智的思想就会气喘吁吁地狂奔起来,这种思绪弄得他精疲力竭,头昏眼花,最后他会来到开阔的甲板上,想恢复一下气力。这个大仇未报的人被神思恍惚折磨得好苦啊。他睡觉时也把双拳握紧,醒来时十个手指的指甲都深深扎入了肉里。

    每天晚上他都做一些让他疲惫不堪、逼真得让他几近崩溃的梦,常把他从吊床上惊醒过来。这些梦是他白天整日精神紧绷的产物,他的思绪在睡梦中疯狂冲撞,在他火热的脑中不停地盘旋,直弄得他连心脏的搏动都成了无法忍受的痛苦。当他身体里的这个地狱咧开大嘴打着呵欠时,一声惨叫随之发出,接着亚哈便会愤怒的睁大眼睛,从船舱里一跃而出,如同逃离火灾区。也许这一切并不是他内心弱点抑制不住的表现,也不是他对自己的决心动摇了,而是最直接地表现了他强烈的复仇愿望。在这种时候,疯狂的亚哈,这个誓与白鲸不共戴天、决心无比坚定的猎手,他既然上了吊床,就不会是他自己要慌慌张张地从吊床上一跃而起,冲出门去,这动力来自永恒的、充满活力的信念或者说他的灵魂。由于精神只有和灵魂相依附时才能存在,对亚哈来说,他所有的思想与想像都屈服于那个最终的目标了;这个目标,完全凭借它自身意志的强烈,迫使自己与各种神祗鬼怪对垒,并使自己成为一种专横霸道、不依附于他物的主体。愿上帝保佑你,年迈的人啊,一个生物已由你的思想创造出来了。专注的思索使他成了一个普罗米修斯,一只鹰在永恒地啄食他的心脏,而这鹰正是他所创生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