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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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知心朋友

    我从小教堂回到大鲸客店,发现屋里只有隗魁一个人在,他是在祝福之前离开小教堂的。他坐在火炉边的长凳上,双脚搭在炉边,一只手将那个小黑人偶像凑到面前直愣愣地看着小偶像,一边用六折刀刮着它的鼻子,嘴里还哼着异教徒的小调。

    此时看见我进来,他就把偶像藏了起来,并且快步走到桌边,从桌上拿起一本厚书,放到膝上,一本正经而又很规律地数起书页来;每翻五十页——我估计——他就停下来,漫无目的地四下看着,咕咕地发出长长的、惊异的口哨声。然后他又开始数下一个五十页,好像每次都是从一开始,看样子只会数到五十,而且只有当数到这么个大数目时,才会激动地对如此庞大的页数表示惊诧。

    我颇有兴致地坐着观察他。尽管他是野人,脸上刻满了吓人的伤疤,可从面相来说,却没有一点令人厌恶的——至少我还喜欢。灵魂是掩饰不住的。从他那满身恐怖的刺花中,我看到了一个淳朴、诚实的灵魂的些许踪迹。他那双大而沉着的眼睛黑黝黝的,闪烁着坚毅果敢的光芒,仿佛就算有千百个妖魔也唬不住他。此外,这个异教徒身上还显露着某种高尚的品格,这种品格是粗鲁的外表不能全然遮挡住的。他看上去从不曲意讨好别人,也不像债主一样傲慢不已。他新剃了头,脑门更加自在地、鲜明地向前突出,显得比没剃时更宽阔,这一点我不敢妄加推断;但可以肯定的是,从骨相学上来看,他的脑袋是很优秀的。

    我仔细地观察着他,一边又假装在看着窗外的暴风雨,但他好像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而是聚精会神地数着那本奇妙的书的页数。和昨天晚上的同床共枕,尤其是早晨他那只深情的胳膊搭在我身上比起来,我觉得他此时的这种冷漠很怪异。但是野人本来就是怪物,有时你真无法理解他们。刚开始接触时,他们是可怕的,但他们淳朴、冷静而又泰然自若,似乎具有苏格拉底的智慧。我注意到隗魁根本不和客栈里其他水手来往,即使来往也是极有限的。他从不主动与人亲近,似乎没有扩大朋友圈子的愿望。所有这一切使我觉得非常惊奇,仔细想来,这其中又有近乎高尚的涵义。这个人背井离乡,远行了约两千英里,来到一群陌生人中间,在他看来也许同置身于木星人中间一样,然而他却完全无拘无束,心境极为平和,满足于形影相吊,所以始终独来独往。说真的,这可真有一丝儿高雅哲学的情调,虽然他肯定从未听说过哲学这玩意儿。

    我坐在这间此时已很寂静的房间里,炽烈的炉火把房间烧得暖烘烘的,这会儿火势已经弱得只剩下点点火星了。天黑之后的阴影和幻象汇聚在窗格四周,窥视着默不作声、孤苦无助的我们俩。窗外的暴风雨发出沉重、昂扬的轰鸣声,我不由得生出一种全身都在消融的奇异感觉。我那破碎的心和发狂的手不再反抗这个吃人的世界。眼前这个野人已经救赎了整个世界。他坐在那里,神情冷淡,丝毫不沾染文明人的虚伪和欺诈。他虽然是个野人,却是个难得一遇的奇人,我觉得我的心已经悄悄地向着他了。我决定了,我要结识这个异教徒朋友。我把凳子挪近了他,示好地指点比划着,同时尽量和他说上几句话。最初,他不大理会我的殷勤,但接下来当我指出他昨天晚上客客气气地让出一半床铺时,他听懂了,并且问我今天晚上是否还要同睡一张床,我肯定的回答让他看起来高兴之余,也许还不无得意。

    接着,我和他一同翻起书来。我努力向他解释这本书的用处,书上几帧插图的含意。我很快激起了他的兴趣,从这本书开始,我们又扯到这座名城里的各种情景。当我提出抽口烟轻松一下时,他无言地把烟袋和战斧烟斗递过来,让我吸上一口。我们就这么坐着,他那杆野性十足的烟斗,在我俩之间传来传去。

    如果这个异教徒的心原本还对我冷若冰霜的话,在轻松、友好地抽了一会儿烟之后,这冰已经消融了,我们竟成了好朋友。一袋烟抽完了,他把额头贴住我的额头,拦腰把我抱起,还说从此我们要作夫妻了,照他家乡的说法,那意思是说我们成好朋友了。他还说,如果必要的话,他乐意为我付出生命。以我们文明人的眼光来看,这种突如其来的狂热的友情似乎太幼稚,但是在这个淳朴的野人身上,这些陈规老套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

    晚饭之后,我们又亲密地聊了一会儿天,抽了一会儿烟,然后一起回我们的房间去。他把经防腐药剂处理过的人头送给我作为礼物,掏出大烟袋,在烟丝下摸了一会儿,拿出大约三十块银元摊到桌子上,笨手笨脚地分成两个等份,把其中一份推到我面前。我正要谦让,他已经把银元倒进我的裤兜里了,使我不知如何推让,只好收下。他接下来去做晚祷。他拿出那个人偶,移开纸糊的隔火板。从他的手势和表情来看,他希望我和他一起做晚祷。我很明了这么做的后果,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应该是答应还是回绝?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我怎么能跟这个粗野的偶像崇拜者一起去崇拜一块木头?然而,崇拜又是什么?那个气度宽宏、掌管天地万物的神,不可能对一块微不足道的黑木头产生嫉妒之心。但崇拜又是什么呢?——执行上帝的旨意——那才是崇拜。上帝的旨意又是什么呢?——以我的同胞待我的方式去待我的同胞——那就是上帝的旨意。嗯,隗魁就是我的同胞。这么说,我必须和他一起做那种祈祷,成为一名偶像崇拜者了。于是,我把刨木花烧光,帮他把那个无辜的小偶像立起来,和隗魁一起把烧烤过了的面包献给他,然后对它膜拜了两三次,再亲吻他的鼻子。最后,我们心平气和的上床睡觉,无愧于己,无愧于人。在入睡之前,我们又聊了一会儿。

    我说不上来怎么会这样。但我觉得朋友之间推心置腹地说说内心话,没有比床头更好的地方了。人们说,夫妻之间就是在枕边彼此敞开胸襟的。那么我和隗魁——相亲相爱的一对,也这么躺着,享受我们心灵的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