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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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鲸客店(2)

    “什么东西多着呢?”我嚷了起来。“当然是头啦,难道这世上的头不多吗?”“我跟你说是正经的,东家,”我非常冷静地说,“你可别跟我鬼扯,我可不是小孩子。”“你也许不是,”他把一根火柴棒,掰成一根牙签,“不过我猜呢,他要是知道你在敌(诋)毁他的头,他会把你揍成一张纸。”

    “那我会打碎他的头。”房东这番胡言乱语,又惹我发火了。

    “早就打碎了。”他说。“碎了?”我说。

    “当然,这才是他卖不出去的原因,我想。”“东家,”我说着走到他跟前,此时,我冷静得像座冰山,“东家,别掰火柴棒了。你跟我要说个明白,这个鱼叉手是什么人,干什么的,跟他睡觉是否非常安全。如果关于兜售头颅的故事是真的,我相信这个鱼叉手是个十足的疯子,我决不和一个疯子睡,而你,东家,你明知如此,却诱我中圈套,我可以去告你。”

    “唉,”东家长吁了一口气,“你别急,别急嘛,我跟你说就是了。这个鱼叉手刚从南太平洋来,他在那里买了一批用防腐药剂处理过的新西兰人头,你知道,这可是了不起的骨(古)董,他还有一个没卖出去,他想今晚把这最后一个卖出去,因为明天就是礼拜天,大家都去教堂,就他一个人满街转着卖人头是不行的。上个礼拜天,他把四个人头串成一串葱头,在门口叫我给挡了回来。”

    听了这番话我恍然大悟,东家毕竟不是存心捉弄我。但这个鱼叉手从礼拜六晚到礼拜天凌晨都夜不归宿,贩卖死人头这种野蛮勾当,叫我怎么摸得透呢?

    “这个鱼叉手是个危险人物,东家。”“可他从不拖欠房租,”房东回答说,“好吧,很晚了,你还是睡吧——这张床可是我新婚之夜睡的那张床。床宽得很,两个人在床上翻来滚去都行。你跟我来,我给你亮个烛。”这么说着,他点了根蜡烛,朝我脚边伸着,领着我往前走。但我还是犹豫不决地站着,这时他看了一眼墙角的钟,大声对我说,“我打赌现在已经是礼拜天了——今晚这个鱼叉子不会出现在你眼前了,你还是跟我来吧。”

    我寻思了一会儿,跟他上了楼,他把我带进一间小房子,虽说冷得像冰窖,但的确有一张极大的床,四个鱼叉手并排睡着,都绰绰有余。

    “瞧,”房东对我说,他把蜡烛放到一张船用旧柜子上,这桌子既可作洗脸架,又可以当桌子,“你安心睡吧,祝你晚安。”我还在打量这张床,一转身他就不见了。

    我掀开被子,弯下身来看。虽说不上讲究,但还过得去。四周除了床和那张桌子外,还有一个粗糙的架子,四周墙壁和一扇纸糊的隔板。除此之外,房子里别无他物。一张捆着的吊床,被扔在房子的角落,还有一只大水手包,里面装着水手的全部衣物。毫无疑问,这只包是鱼叉子在陆上的衣箱。在壁炉上方的架子上,还有一包形状怪异的骨制鱼钩,床头放着一枝长长的鱼叉。

    柜子上的东西又是什么呢?我把它拿起来,借着烛光,用手摸着,又凑过去闻闻,想方设法想得出一个满意的结论。它就像一块门边擦去鞋底泥巴的大垫子,四周镶着一些零碎的小饰穗,像印第安人鹿皮靴四周染了色的豪猪刺。垫子中央有一个洞,或者说一条缝,就像南美洲土著人穿的披巾那样。有哪个神志正常的鱼叉手,会披着这么一块垫子穿行于文明人市镇的大街小巷?我把它套在身上试了一下,重得像一副镣铐,毛茸茸的,又很粗厚,还有点潮,好像这个神秘的鱼叉手在下雨天一直穿着似的。我穿着它,走到墙边的一小块镜子前,有生以来我从没见过自己这副怪样子。我迅速把它脱下,不小心扭伤了脖子。

    我在床边坐下来,开始猜测这个贩卖人头的鱼叉手和他那块擦鞋的垫子。直到我已经脱完了上半身的衣服,冷空气将我拉出沉思,我才记起房东说过鱼叉手不会回来了,我不再多费心思,急忙脱了裤子、靴子,吹灭蜡烛,纵身上了床,听天由命去吧。

    硌人的褥子令我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就在我迷迷糊糊即将进入梦乡时,过道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门下边一点微弱的灯光照进屋里来。

    上帝呀,救救我吧!肯定是那个恶魔般的人头贩子回来了。我一动不动地躺着,下定决心,决不先开口跟他说话。这个陌生人一只手拿着蜡烛,另一只手拿着前面说起的新西兰人头,走了进来。他看也没看床,就把蜡烛放在离我较远的墙角的地上,开始解开那个大水手包的绳子。我迫切地想看清他那张脸,但是他一直背对着我,解开着水手包的口子。终于,他转过脸来,多可怕呀!一张脸!又黑、又紫、又黄,脸上贴着大块大块的方形的淡黑色胶布。我没猜错,他是个可怕的睡伴,他跟人打架斗殴,狠狠地挨了一刀,现在从外科医生那里回来的。不过借着烛光,我看清了他脸上那些黑色方块,根本不是药膏,而是一摊一摊的污痕。起初我真不知究竟,但很快我就略知其详了。我想起了一个白人的经历,他也是捕鲸者——落到一伙野人的手里,被他们纹了身。我敢肯定这个鱼叉手,肯定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然而,这算得了什么呢,这只是他的外表,各种长相的人都有老实的。可是,又要如何解释他那凶悍的模样呢?我从没听说过火辣辣的阳光会把白人晒成紫里透黄的肤色。不过,我也没到过南太平洋,也许那里的太阳具有这样神奇的效力,当我躺在那里东想西想时,这个鱼叉手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在他费了好大的劲把水手包打开之后,就在里头摸索起来,不一会,他从里面掏出一件战斧状的东西,还有一只带毛的海豹皮钱夹放在房子中间的旧柜子上,然后拿起那个吓人的新西兰人头塞进水手包里。他摘下那顶新海獭皮帽子时我又被吓得要叫出声来。他头上光秃秃的——只是头顶有一个小髻耷拉在额头上。他那淡紫色的秃头现在活像一具发了霉的骷髅。要不是他站在门前,我肯定会用我自己也想不到的速度冲出门去。

    我不是胆小鬼,不过要搞清楚这个贩卖人头的、一身紫色的家伙的底细,实在颇费脑筋。我完全被这个陌生人弄得不知所措了。我承认我害怕他,就像深更半夜一个魔鬼闯进了我的房间似的。自然就更没有胆子要他说清楚,他身上这些让我疑惑又恐惧的东西了。

    当他脱光上衣胳膊和胸脯上像他脸上一样满是同样的小方块,背上也是如此;他好像刚从战场上逃回来,绷带多的像穿着一件衬衫。就连他的两腿也是斑痕累累。我肯定他是某种可恶的野人爬上了从南太平洋开来的捕鲸船,在这个文明人的国度靠了岸。或许他卖的就是他同胞兄弟的头骨!他也许会看中我的脑袋——看着他那把战斧——,我不禁浑身发抖!

    野人又在捣什么鬼,把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我坚信他一定是个异教徒。他走向那件挂在椅子上的既像厚实的大衣、又像斗篷、也像厚呢外套的衣服前,在口袋里摸了一阵,摸出一个怪异的畸形小偶像来。这偶像背是驼的,颜色跟刚生下三天的刚果婴儿一模一样。一想到那个用防腐药剂处理过的人头,开始我几乎认定这个黑色人偶也是用同样方法处理过的真婴儿。我才断定这只不过是一个木制偶像而已。野人走到没有生火的炉壁前,揭开纸糊的隔板,把这个驼背的小偶像放在两个柴架中间。烟囱的石壁和里头的砖头被熏得漆黑,作为这个刚果偶像的小神龛或教堂再合适不过了。

    我眯起双眼,紧盯着被炉沿遮住一半的偶像,忐忑不安地想知道他下一步想干什么。他先是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两把刨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偶像前,然后把一小块硬面包放到上面,用烛火把刨花点着,燃起一堆祭火。接下来,他迅速地将手伸进火堆去抓面包,但热火的高温还是让他试了好几次,才把面包掏出来。他把面包稍稍吹冷些,又吹去灰烬,才虔诚地供到小黑人面前。这位顶礼膜拜者在做出这些不明所以的动作的同时,嘴里还在咕咕哝哝的,让人更加不可思议。他似乎在唱读祈祷文或在唱某种异教徒的赞美诗,唱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很不自然地痉挛着。最后,他熄了火,毫不在意地拿起偶像,顺手丢进他的大衣口袋。

    这一切诡异的举止使我越加不安起来。眼看他收拾停当就要跳上床来与我同榻而眠,我觉得必须在他吹灯之前打破沉默,挤出一句话来。

    就在我为如何开口而绞尽脑汁时,他从桌上拿起战斧状的东西,在斧头部位点着火,用嘴衔着斧柄,吐出大团大团的烟雾来。灯灭了,这个野人咬着战斧,跳上床来。我忍不住尖叫起来,他也大吃一惊,嗥叫着朝我摸过来。

    我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就滚到墙边躲开他,然后恳请他,让我爬起来把灯点着。听到他叽里咕噜地作了回答,我立刻安心了些。

    “你是什么圭(鬼)怪?”他总算说话了,“你再不索(说)话,妈的,我宰了你。”说着,他挥舞着那把点着的战斧,摸着黑就在我周围砍了起来。

    “东家,求求你,彼得·科芬!”我大喊起来,“东家!当班的!天使呀!救命啊!”

    “快索(说)!索(说)你是谁,不然的话,他妈的,我刹(杀)了你!”野人又嗥叫起来。他挥舞战斧,滚烫的烟灰在我身边漫天飞舞,我还当是亚麻内衣着火了。但是谢天谢地,房东手里举着灯,走了进来,我闪电般跳起来,朝他跑过去。

    “不用怕,不用怕,”他说着,又笑了起来,“隗魁不会伤你一根毫毛的。”

    “别笑啦!”我嚷道,“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恶魔是个野人?”

    “我以为你讥(知)道——我不是告诉你他在城里卖人头吗?不过还是上床睡了吧。你听清楚,隗魁这个人跟你睡——你知道吗?”

    “我知道得斤(清)楚。”隗魁嗯嗯地应着,一边抽着烟斗,一边从床上坐起来。

    “你商(上)床来。”他又说了一句,用战斧示意我上床去,还把他的衣服扔到一边去。他这个动作的确体现了足够的诚意。我站着打量了他一番:尽管满身花纹,可还算个干净、样子也并不难看的野人。我太大惊小怪了,心里思忖着——同样是人,还不知谁怕谁呢,和他睡好像也不错。

    “东家,”我说,“叫他把战斧,或者说烟斗放下,总之别再抽烟了,我才能和他睡。我也没买保险咧。”

    房东把这话说给了隗魁听,他立刻照办,还客气地招手要我上床——一面翻个身睡到一边去。

    “晚安,东家,”我说,“你可以走了。”我上了床,而且睡得又沉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