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荡一百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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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944年:此消彼长的中国 (4)

    在经济学界,一个人的去世和一个人的“到来”,同样充满了寓意。

    1946年4月,当世最伟大的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在落寞中去世。尽管他创立的“凯恩斯主义”统治了世界,但是他的祖国却正在没落。在离世前的一年多里,他一直试图捍卫英国的战后利益。在布雷顿森林会议上,他反对美元与黄金挂钩,因而提出了超主权货币bancor(世界货币)的主张,这个方案遭到了美国人的嘲笑和否决。一个伟大的经济学家终究无法阻挡一个伟大帝国的诞生。

    也是在1946年,37岁的美国咨询公司顾问彼得·德鲁克(1909~2005)出版了让他名留青史的著作《公司的概念》,这是他对美国通用汽车公司进行了18个月的调研后写成的。在书中,德鲁克首次提出“组织”的概念,他建议企业应该培养“有管理能力”的、有“责任感”的工人和一个“自我管理的工厂社区”。德鲁克日后被认定为现代管理学的奠基人,是“大师中的大师”,他所代表的美国式管理思想从此将取代亚当·斯密和凯恩斯,成为新的流行风尚。

    在过去的八年时间里,中国的经济建设被彻底打乱,全国的非正常死亡人口约为1 500万~2 000万,难民总数超过6 500万人,75%的工商业城市陷于战火。据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卞修跃提供的数据,整个抗日战争期间,中国遭受的直接经济损失高达620亿美元,间接损失5 000亿美元,延缓中国现代化进程可能达半个世纪之久。据中央党校周天勇教授的计算,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的14年里,按1937年的币值计算,日本侵略给中国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达1 000多亿美元,间接经济损失达5 000多亿美元,掠夺煤炭5.86亿吨,木材1亿立方米。外资在华损失约为8亿美元。

    当昭和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声音从电台里传来的时候,所有的中国人都喜极而泣。这是一场猝不及防的胜利,人们在漫长的黑暗绝望中突然看到了和平的刺眼曙光。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现实却比梦想要残酷一万倍。

    

    定县实验

    1943年5月24日,是伟大的思想启蒙者尼古拉·哥白尼逝世400年纪念日。当日晚间,全球180名杰出的政治家、科学家和教育家聚集在美国纽约市的卡立兹教堂,隆重纪念哥白尼,同时颁布“当今世界上贡献最大、影响最广的十大名人”,名单中包括科学家爱因斯坦、哲学家杜威、企业家亨利·福特等人,其中有一个中国人的名字,他叫晏阳初(1890~1990)。

    对晏阳初的表扬状是这样写的:“杰出的发明者:将中国几千文字简化且容易读,使书本上的知识开放给以前万千不识字人的心智;又是他的伟大人民的领导者:应用科学办法,肥沃他们的田土,增加他们辛劳的果实。”这年11月,当时全球发行量最大的美国杂志《读者文摘》刊登专文介绍晏阳初,内文引用晏阳初的话说,“没有任何一国能超越其民众而强盛起来。只有这许多大众——世界上最丰富的尚未开发资源,经过教育而发展,且受教育而参加他们自己的建设工作,否则将没有和平可言”。

    晏阳初是四川省巴中市人,早年在成都的美国教会中学读书,23岁时以第一名成绩考入香港圣保罗大学(香港大学的前身)。按当时规定,他如加入英国国籍,就可获1600元奖学金,晏阳初婉拒,理由是“这对中国人说来,代价太高了”。三年后的1916年,晏阳初赴美国耶鲁大学深造,攻读政治学与经济学,后又入普林斯顿大学,获硕士学位。

    就是这位喝了一肚子洋墨水的中国青年,在后来的70多年里把全部生命都献给了贫穷而苦难的祖国同胞。早在1918年6月,他就飞赴法国战场,为那里的华裔劳工服务,替他们写家信和提供最起码的医疗服务。他还创办了一份《驻法华工周报》,在一篇社论中他认为:“今日最急需的,不是练兵,不是开学,不是开矿,也不是再革命,我们全国上下人民所急需的,就是革心。把那自私自利的烂心革去,换一个公心。把那老心老肠革去,换一个新心。有新心而后有新人,有新人而后有新社会,有新社会而后有新国家。”

    1920年,晏阳初归国,开始实验他的“革心”理想,而其下手之处,就是最艰难、最漫长而难出成效的平民教育。他以长沙、烟台、嘉兴三地为试点,发起了“除文盲,做新民”的识字运动。1923年秋,他在古都北平发起成立“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总会”(简称“平教总会”),任总干事。

    1929年,晏阳初带领数十位大学教授、博士举家迁往贫困地区河北定县的翟城村,开始了日后非常著名的“定县实验”。当时的一家报纸称:这是迄今为止中国历史上最宏大的一次知识分子迁往乡村的运动。清朝时的科举出身者、大学院长以及许多留洋的博士和硕士们不畏艰苦,纷纷离开城里的职位和舒适的家,来到偏僻农村,寻找中国人民古老落后生活方式的复兴途径。

    在定县,晏阳初等人摸索出一套以教育、生计、卫生、自治为主题的四步方案,提出了治“愚、贫、弱、私”的农村改革理论。晏阳初身住农家,衣着粗布,在黑板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农民。他还亲自担当村保健员,为农民治疗沙眼和皮肤病,布种牛痘及猩红热预防针。他深情地写道:“中国的农民负担向来最重,生活却最苦:流汗生产是农民,流血抗战是农民,缴租纳粮的还是农民,有什么‘征’,有什么‘派’也都加诸农民,一切的一切都由农民负担!但是他们的汗有流完的一天,他们的血有流尽的一日。到了有一天他们负担不了而倒下来的时候,试问:还有什么国家?还有什么民族?所以,今天更迫切地需要培养民力、充实民力的乡村建设工作。”

    晏阳初在定县扎根十年,兴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堪称平民教育与社会改造壮举的大实验。平教总会在这里组织扫盲、改良农作物与畜牧品种、兴建剧场与广播电台、兴办产销合作社和实验银行,还创办《农民报》、组织同学会与“公民服务团”。

    平教总会在定县实施的卫生保健项目,为中国农村建立公共卫生体系进行了极具开创意义的尝试。据晏阳初的记录,他初到定县时调研发现,全县无一家合格医院,220个村无任何医药,250个村只有当地中医自制自售的土产药材,每家每年医药费平均1.5元,一村所能负担的卫生基本组织费用一年不过50元。从这样的基础条件出发,平教总会确定了推行农村卫生计划的三项基本原则,以最经济的组织,推行最简单的事业,但须注意透彻实行。先是组织学员到各村展览、演讲、放电影,作预防与诊疗示范,通过卫生宣传引起农民的注意与兴趣。

    实行“预防重于治疗”的方针,比如针对当地肠胃病与传染病流行的主因,指导居民改善饮用水质,增加井盖与围圈,适时消毒灭菌,以减少病源。平教总会从平民学校毕业生中选出男女各一人经过训练后分别担任各村诊所的护士与公共卫生护士;训练公立师范学生与平民学校学生,为同学与村民种痘;训练助产士代替旧式产婆,训练旧式产婆洗洁手、剪短指甲,改善妇婴卫生;建立各区保健所,培训合格医生。尤为难得的是,平教总会还在乡村推广节制生育运动,走访家庭劝告节育。日后的研究者认定,晏阳初实际上摸索出了一套符合中国国情、覆盖全国城乡的公共卫生体系建设办法,这些经验甚至适用于很多发展中国家。

    晏阳初的实验,鼓励了一代知识分子,受其启迪,北大教授梁漱溟在山东邹平县也展开了平教实验。自晚清、民国以来,中国的知识界和实业界对农村的现代化改造有几套思路,其中最值得纪念的是晏阳初和费孝通两位先哲。晏阳初的平教运动以“革心”为主轴,试图通过国民素质的整体提升以实现消灭贫困的目标,费孝通则在对家乡苏南的观察中获得灵感,认为发展乡村工业才是摆脱贫穷的捷径。“平民教育派”和“乡村工业派”的理念或有不同,但温和渐进、反对暴力革命的改良思想却如出一辙。

    抗日战争爆发后,华北沦陷,晏阳初辗转到重庆,创办乡村建设学院。这时候,平教总会已发展为中国规模最大、最具影响力的非政府组织,全国近百个市县有它的分会。1945年11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在巴黎举行首次会议,平教总会的骨干瞿世英是中国代表之一。该组织在发展中国家推行基本教育的计划,明显地受到了晏阳初的启发,晏阳初本人则受邀担任特别顾问。1948年,美国国会在通过“援华法案”时特列“晏阳初条款”,指定以经援经费的1/10作为平教总会的农村复兴活动之用。

    1950年,晏阳初移居美国,继续在亚洲和南美洲地区推广平民教育,他先后协助菲律宾、泰国、危地马拉、哥伦比亚、加纳等国建立了乡村改造促进会。60年代,他在菲律宾创办国际乡村改造学院,着重向来自第三世界50多个国家的学员推广定县经验,促进大规模的群众教育运动。学员把晏阳初的思想同当地文化特点结合起来,回国从事乡村建设运动,收到了良好效果。1985年,95岁高龄的晏阳初受邀回国重访河北定县和重庆,他兴致勃勃地与重庆社会科学院共同拟定了建立“中国乡村建设研究中心”的初步方案。1989年,美国总统布什在给晏阳初的生日贺词中说:“通过寻求给予那些处于困境中的人以帮助,而不是施舍,您重申了人的尊严与价值。”

    晏阳初常说:“三c”影响了他的一生。“三c”即孔夫子(confucius)、基督(christ)和苦力(coolies)。他说:“我是中华文化与西方民主科学思想相结合的一个产儿,我有使命感和救世观;我是一个传教士,传的是平民教育,出发点是仁和爱;我是革命者,想以教育革除恶习败俗,去旧创新,却不主张以暴易暴,杀人放火……我相信‘人皆可以为尧舜’。圣奥古斯丁说:‘在每一个灵魂的深处,都有神圣之物’。人类良知的普遍存在,也是我深信不疑的。”晏阳初还说:“我们都希望有一个更好的世界,但其确切含义是什么?世界最基本的要素是什么?是黄金还是钢铁?都不是,最基本的要素是人民!在谈及一个更好的世界时,我们的确切含义是需要素质更好的人民。”

    百年以来,中国精英阶层对农村改造的热诚投入与远见卓识,无人超过晏阳初。在亚洲地区,“定县实验”与孟加拉国“穷人银行家”尤努斯(2006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的“乡村银行”是两个最富创意和成效的实践。

    晏阳初在世之时,从来没有被称为“企业家”。不过,进入21世纪之后,有学者将他这样的社会活动者定义为“社会企业家”。戴维·伯恩斯坦在《如何改变世界》一书中提出了这个新概念,他认为,相对于“商业企业家”,“社会企业家”是那些为理想驱动、有创造力的个体,他们质疑现状、开拓新机遇、拒绝放弃,最后要重建一个更好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既有远大理想又有经营管理才干的晏阳初无疑是“社会企业家”的典范。

    晏阳初以百龄善终,应验了“仁者寿”的格言。晚年,他的传记作者吴相湘问他:“长者今已有志竟成,但六十多年中是否也有失败的地方?”晏阳初沉吟良久,答:“失则有之,败则未也。”

    晏阳初是虔诚的基督徒,他的回答其实应和了《圣经·雅歌》中的这句话:“爱如死之坚强,沉默里有超越一切的持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