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是一门正在消逝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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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的编辑生涯

    文/何家栋

    一

    当年由我执笔,写了《把一切献给党》《我的一家》《方志敏战斗的一生》《赵一曼》《胸中自有雄兵百万》等书,还参与了小说《刘志丹》的写作。那时认为自己是在做着编辑的本职工作,从来没有想到要署名。

    我干嘛写这些东西?说来话长了。我在学校只念过五年书,抗日战争开始,就跑出来当兵了。我的文化知识,都是从文学作品和其他书本学来的,所以我说我是共产党扫盲扫出来的知识分子,自知学力不足,只能算个文学爱好者,从来没有想以文字为职业。1949年刚解放时,我在工人日报社工作,是搞经营管理的。报社的工厂本来只印报,我把它改造成也可以印书,就大量承印外活,以增加收入,解决报社的经济困难。《工人日报》接收的是杜聿明的《新生报》。《新生报》有一批原来的留用人员,本来是实行薪金制,因为从解放区来的干部实行的是供给制,对原留用人员也实行了供给制,但是这种供给制,不管留用人员的家属。不像解放区来的干部,家属也是由国家供给的,孩子还给保姆费,多一个孩子就多一份供给。这样一来,留用人员的家属就没了饭吃。当时我这个工务科的科长遇到的最紧迫的问题,就是何家栋(1923-2006),河南信阳人,当代出版家、思想家、作家。曾任《新大众报》编辑。1949年创办工人出版社;1979年任工人出版社常务副社长兼副总编辑。后创办《人生》《开拓》等杂志。

    有人因没了饭吃要上吊。于是我就千方百计地想怎么赚钱,扩大就业,养活这些人。

    解放初,财政经济非常困难,没有经费。那时穷到什么程度?明天就要出报了,今天夜里12点还没有纸呢!我骑着车到处借纸,或去买《人民日报》的下脚料。人民日报社用的是轮转机,他们的纸损耗量很大,印着印着就断了,我们是平版机,就把他们的断纸拿来裁好,印我们第二天的报纸。有了这些纸的来源,我又找些客户到我们这里来印书、印报、印文件,顺手做点纸张生意,好赚点钱。最大的客户是华北军区,我们把他们全年的任务都包了,一次弄来几百万。接着就自己编书,干起了出版业务。对内,我那个科叫出版营业科;对外,是工人出版社。

    最初,从编辑、校对、设计封面到发行,都是我一个人在搞,一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甚至二十小时。那两年,我好像没有在床上睡过觉,累了就在地板上、板凳上躺下歇一歇。

    二

    抗战胜利前后,我在北平做地下工作,办报纸,出刊物,搞出版社,归晋察冀军区城工部文委领导。我也就是这个时期学了一点知识。国共和谈时,周扬到了北平军调部,那时我在中外出版社负责出版业务,周扬就把延安出版的《白毛女》《李有才板话》《中国通史简编》等,拿来交我翻印。我自己也从解放区报刊上选了一些材料,编了几本书。那时中外出版社有个中共支部,创办人孟用潜、孙承佩等,都是在北平美国新闻处任职的共产党员。这个出版社承担着两大任务,一是推销翻印解放区出版物,如《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论解放区战场》,各印了一万多册;另一个任务,是为解放区的机关、学校提供国统区的报纸、刊物和图书。国共和谈破裂,军调部解散,叶剑英、周扬撤回延安。中外出版社先是我和其他四位同志被捕,出狱后,出版社又被查封。我回到解放区,到华北联大行政学院学习。后经周扬点名,分配到华北新华书店。以后又分到《新大众报》做助理编辑。从《大公报》《文汇报》来的名记者,在《新大众报》也只能当个助理编辑。这个报纸是给农民看的,要“大众化”,就是把中央文件改写成农村黑板报那样的豆腐块文章,而这些城里来的知识分子只会“化大众”,不懂“大众化”,先得练练基本功。天津解放时,我被抽调到天津参加接管,就留在天津军管会新闻处工作。《新大众报》原班人马则进入北平,改为《大众日报》,以后又改为《工人日报》,由华北局转归总工会领导。当时的情况是:从农村来的同志对城市感到非常陌生,从华北联大来的十几个知识分子对经营管理又不熟悉,因为我曾经在北平做过出版工作,熟悉编辑、印刷、发行等全部业务,所以又把我调到北京的工人日报社。到了工人日报社,我就成了报社工厂的第一任厂长,叫工务科科长兼厂长。

    出版业务逐步有了发展,经济情况也好转了。这时我又成了《工人日报》的出版营业科科长,招了两三个人,当校对、跑发行、接外活,还不算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出版机构。赵树理是和我们报社一起进的城,在报社住着,供给也在报社领。我就说,让赵树理当工人出版社的社长吧。出版社的广告就这样写了,也没有人来问,我们也没有到上边什么部门登记。赵树理这个第一任社长,竟然是我这个科长任命的。正式打出出版社招牌后,我们出的第一本书是《论人民民主专政》;第二本书是赵树理写的《天下工人是一家》。我那时就是拼命想办法赚钱,以改善报社的经济状况。

    赵树理的小说,最早也是在工人出版社出的。像《登记》《邪不压正》《石不烂赶车》等,都是工人出版社出的。这里有个小插曲。新大众报社社长是王春,也是大众化的主将。他的旗下有赵树理、章容、苗培时等人,入城后住在西总布胡同,工人出版社的创办当然得力于他们的扶持。工人日报编辑科科长苗培时外号叫“苗大鼓”,常把英雄故事写成鼓词,对推动大众文艺不遗余力。他还把老舍、赵树理推到前台,办了个大众文艺创作研究会,编了个刊物《说说唱唱》,还办了个出版说唱通俗文艺的“宝文堂”(出版社),通过货郎担子给农村提供演唱材料,一时名声大噪。作家协会在东总布胡同,虽与西总布胡同这些人比邻而居,双方却是格格不入,西总布胡同认为东总布胡同是“小众化”;东总布胡同认为西总布胡同只会写“一脚落在流平地,一脚落在地流平”,登不了大雅之堂。赵树理将田间的长诗《赶车传》改写成“说唱”《石不烂赶车》,苗培时将孔厥、袁静的长篇小说《新儿女英雄传》改成“评书”,就有出他们洋相的意思。东总布胡同和西总布胡同的矛盾,在推荐“斯大林文艺奖”作品提名时达到顶点。东总布提丁玲,西总布提赵树理,相持不下,周扬建议双方在作协开会解决分歧,最后将赵树理调到作协,才把问题解决了。赵树理走了,工人日报社社长王春正式调任出版社社长,我任办公室主任。工人出版社从《工人日报》独立出来,迁往北新桥骆驼胡同。不久王春病故,苗培时离开《工人日报》成为专业作家,落户煤炭系统,陆续又创建了煤炭文艺基金会、通俗读物出版社、农村读物出版社、《农民日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朋友们笑他是文化流寇主义。这样的热心人现在很难找到了。

    此时的工人出版社已初具规模,但还是由我支撑门面。我们对东西总布的作家始终一视同仁,既出版说唱、相声、小品、连环画,也出版周立波、草明及其他青年作家的小说和诗歌。

    三

    工人出版社就这样发展了起来,出了很多书,赚了一些钱,买了工厂,盖了大楼。有了点钱,有人就眼热了。到了1952年“三反”“五反”,就想借运动把我拿下来了。

    他们知道,我曾用大卡车往王府井银行拉票子,几百万,还能不是个大老虎?于是立案审查。结果没有查出一文钱的问题,却查出我私人送给客户一支派克笔。事情的真相是那个同志签字时没有笔,我把我的笔给他使,不好往回要。他们就说我是“行贿”,是“资产阶级经营方式”,批得不亦乐乎。

    经济上不能整倒我,又有人说我来路(历史)不清楚——你看过《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就知道,毛主席最担心“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怕坏人混进来。山沟里的人也不理解:你不缺吃,不缺喝,跑到解放区干什么?动机不纯!你1938年参加抗日,是不是个脱党分子?你在北平被捕,是不是个叛徒?送你参加八路军的人在哪里(一时找不到)?是不是你出卖了哪个同志?

    就这样我成了一个来路不明、历史不清的政治可疑分子。这种人,自整风以来,每次运动都要拿出来斗一斗。于是,不但把我罢了官,还把我的党籍给开除了。我被一抹到底了。经济问题搞不清,就搞我的政治问题。尔后,全国总工会把文教部端过来,让文教部的部长、副部长,分别做了出版社的社长、总编等。这些人接管了我一个人的工作,算是名正言顺地成立了工人出版社。各处各室也都派了人,就是不给我工作。

    我被罢了官,让我到校对科。也不是做校对,也不算是当编务。搞的是标字号、设计版式一类的工作,没有什么名义。我心里当然有气。吴运铎的《把一切献给党》就是在这个时候写出的。出版社并没有给我任务,我是自己找上门去的。吴运铎在俄专学俄文,准备出国,我就利用中午间隙,到俄专操场球架下等他,他口述,我记录,回来再整理。这本书一出来,一炮打响,发行了几百万册。这本书在社会上影响本来很大,但除了韦君宜写了个评价,文艺界不承认它是文艺作品。我给周扬写了一封信,周扬叫《文艺报》关心一下,冯雪峰就请杜鹏程写了鼓吹的文章。紧接着,送我参加八路军的那个同志,从上海找我来了。我带他找到我们社长,让他讲讲我的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把我如何参加革命以及如何与我失去联系的情况同我们领导谈了。政治问题算是清楚了,才给我分配了工作。社里成立了一个文艺组,因为写了那本书,叫我当副组长(没有组长),这样,我被挤到文学这条羊肠小路上,以后就搞了一系列的革命回忆录。

    四

    《刘志丹》,是我到文艺组后提出的一系列革命回忆录选题中的一部。这个系列选题中还有《赵一曼》《杨靖宇》《方志敏》等等,我列了几十个人。但是《刘志丹》一直没有找到作者。

    给我分配了工作,但没有给我恢复党籍。那还是1953年,支部组织委员对我说,52年整你是错了。处理你的党籍问题时,没有让你到会,不明不白地取消了你的党籍,不合党章规定,你可为此申诉。我说,既然你们查出了是错的,让我申诉什么?你们改正不就行了?支部有人说了:这是处理你的问题,你还摆什么架子,连句软话都不说?结果,我的党籍问题就拖了下来。文艺组升格为文艺编辑室,我还是副主任。不是党员,不能任正职。只要说了软话,对党表示感谢,不但回到党内,还能升级,涨工资。可我就没有算清这个账。

    党籍没有恢复,行政还降了一级。他们又找到了一个说法,说我被捕过,有变节行为。我们一块被捕、一块释放的有五六个人,人家都没有事,偏说我有事。他们也不去调查。直到1955年审干时,我们的支部书记王勉思自己去做调查,从我参加革命到解放,每一个环节都找到了证明人。支部书记后来对我说:“调查结果,调查出了个英雄好汉了!”过去的老战友,都说我“干革命不要命”。连监狱里审我案子的人支部书记都见到了。他们说不知道我是共产党员,是查户口把我查到的。支部通知我说,处理错了。我就要求他们改正。但他们仍然让我写申诉,我还坚持着没有写,希望组织认个错。结果到了1957年就变成了向党进攻,被打成了“右派”。王勉思曾为我说话,就说她“左”倾,不叫她当支部书记了。到了70年代末“右派”平反时,才把我的党籍恢复了。党委书记清理档案,从我的档案中清出了一大把告密的小条子,就是凭那些东西给我定罪的。这个告密制度可真要人命,不同本人见面,想辩都无法辩。

    《刘志丹》列入选题,一直没有找到作者。1957年,看到地质部副部长刘景范给《星火燎原》写的文章,李建彤也和别人合作写了一本小书《刘志丹在桥山》。他们是刘志丹的亲属,有许多便利条件,就想请他们写书。但这时我已被定为“右派”,正在写检讨,就由王勉思去向李建彤约稿。王勉思是文艺组编辑,大家称她“政委”。李建彤说她写不了,王勉思说可以合作。最初就由王勉思陪李建彤采访,直到李建彤写出初稿,社里才决定派我去定稿。王勉思把我的情况向李建彤做了介绍,她答应了。按说让一个“右派”去帮助写作,允许和一个政治上的敌人合作,不容易,但她同意了。这与王勉思去说也有关系,因为勉思对我的政治情况非常清楚。

    勉思谦虚,从不肯张扬。我记得下终南山那一部分是她访问王世泰后整理的材料,也比较完整,都采用了。其他人也写过刘志丹一些小故事,看不出刘志丹的形象来。我就提了一个方案:把主要的事情串起来,把次要的人物合并起来,他们同意了。我就和李建彤一起列出人物表,定出每章写哪些事;还商量好文字风格,要用口语,句子要短,少用或不用“但是”“所以”“并且”一类虚词。根据这些要求,我们把《刘志丹》小说初稿整理出来,有二十多万字。当时,我就住在李建彤家,一边商量一边改。她不同意我对人物评价和情节安排的想法,就听她的。她是作者,了解情况,出了问题,人家要找她,当然要尊重她的意见。那些人物虽是假名,又经过合并,但都有原型,当事人一看便知,不敢瞎编。参加调查的人不多,我那种身份,人家不接待我。

    反右以后,本来《工人日报》和出版社的“右派”,全都下放了,为了改这部稿子,就把我留下了。后来刘景范对全总书记张修竹说,你们既然要用人家,还让人家戴着帽子?1960年就给我摘了“右派”帽子。刚摘不久,1962年又因参与写《刘志丹》成了反党分子,成了双料分子。

    五

    对我审查了几年,也没有结案,就那么拖着。1965年,康生发话了,说《工人日报》有坏人,组织不纯,《刘志丹》的编辑是个“右派”。报社不敢怠慢,立刻采取行动,让我下放到山东。这时我也病了,正在老家看病。我想留在老家河南,河南不收。我提出退休,报社不答应,说我不到45岁。全总的对口单位是山东,孩子的妈妈几年前就下放到山东西南部的成武县,《工人日报》就把我弄到那里。

    我下放到那个县城,不分配工作,“挂”在一个业余学校领工资。底下的人也搞不清楚,只知道是北京报社来的人,很神秘。“反右派”后给我降了四级,级别还比县委书记高,人家都用奇异的目光看我,把我当怪物。“这家伙敢反党,离他远点”,见面都躲着走。后来校长让我给学员讲点写作知识。一个星期讲一堂课,职务也不是教员。一直挂到“文化大革命”。“文革”前挨整,没有批斗过,只是背对背交代问题。但“文革”一开始,就打电报让我回北京接受批判。在工人日报社参加了几次批斗大会,后来就顾不上我了。然后就是分配我几个厕所,让我搞厕所卫生。

    《工人日报》停刊了,成天打派仗,我也挨过打,单独监禁了几个月。还有外地的造反派来“提审”,逼口供,也打人。有两种人最难对付,一是借外调之名出来游玩,总要出点花样;二是闲极无聊,跑来解闷,拍桌子瞪眼骂人,发泄一通,扬长而去。有几个造反组织也斗过我,如南开的“卫东”、人民大学的“新人大”、七机部、团中央的造反派。还为别的事批我,说《把一切献给党》反斯大林,宣扬白专道路;说《我的一家》宣扬错误路线。因为胡耀邦推荐过《我的一家》,还追问我同他是什么关系。追急了,我忽然想起姚文元“文革”前在《上海文学》吹捧过这两本书,就说:“你们别追了,姚文元同志说过,《我的一家》《把一切献给党》是无产阶级文学。你们可别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呀!”才把他们吓跑了。

    李建彤写过一本《现代文字狱——记〈刘志丹〉案件始末》,没有地方出版。当时在北京开批斗会,除了习仲勋,他以下的有关联的人都被揪去了。连地质部党组书记何长工都在场挨批。何长工很有意思,那些人让他弯腰,他不停地抬眼来看,人家呵斥他:看什么?他说:我要记住你们!很多同志的表现令我感动,没有一个人推卸责任,没有一个人说自己是无辜的。全总书记张修竹领导出版社,没有看过书稿,人家问他:“你知道小说写了高岗吗?”他说:“知道,写陕北还能不写高岗?”其实是我在全总向他汇报时提了一句,他就把问题揽到自己身上了。

    批斗风过去后,《工人日报》的人都到了“五七”干校,报社又把我送回山东。没有结论。

    我那个家已经七零八落了。我去山东时,老母亲一人留在北京,无人照料,自己跑回老家去了。山东这边宿舍被洗劫了,一无所有。就把我编入黑帮队,去种菜。连换洗的衣服也没有。两个最小的孩子在山东,跟着妈妈,老挨打,还不让上学。不是老乡藏着他们,也打死了。孩子他妈,原是工人日报社记者、北京组长,也是“右派”,下放到成武县,也在挨斗。一直到1978年《工人日报》复刊,才把我调回北京。整整三十年都在挨整,人生最好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我在成武县一共待了十四年,一个字也没有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