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满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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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七、不愿意

    泡好脚,喝下一杯开水,陆常山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挑着两筐白菜、萝卜、小葱、蒜苗等蔬菜的农民大伯。

    陆常山把手中的塑料袋和一床电热毯放在玻璃柜台上,引着大伯往后面走。苏木忙跟上去看。

    药房的后面原来还有个小厨房,陆常山和大伯把两筐菜取出来一样样过秤,再放在地上原有的一堆菜里。苏木过去帮忙。白菜外层的叶子被凝冻打过有点熟软,大伯叼着烟卷说:“刚刚雪凝化过后去地里砍的。这天气,雪凝再大点菜都没有吃的了。”

    “是,所以我这几天碰到有卖菜的赶快买点。”陆常山说。

    都弄好了,大伯一一算账,最后不好意思地说:“二十一块六角,亏你三分钱。天气冷,菜贵。”

    陆常山从包里拿出二十二块来递给他:“不用找了,下次碰到还买你的。”

    大伯收了钱,欢天喜地去了。苏木早看到他一双手通红,有两根手指上还缠着胶布,应该是裂口了,就说道:“这么多菜才二十二块,农村人真不容易。”

    “他们物质贫乏,精神不一定贫乏。要求越低,越能感知幸福喜乐。”陆常山说着,先一步出门去前面,“快出来吃东西。”

    苏木好奇地打开厨房的后门看,外面是一个院子,周围一圈绿植,也有一棵桂花树,顶上覆盖着雪,中间水泥地面上停着陆常山的车,他给它穿了件车衣。

    她关了门出去,走过墙上挂着的执业中医师岗位牌照时瞻仰爷爷的照片,见他精神矍铄,面目祥和,一双眼睛好像修行已进入妙境的佛陀那样宁静、慈悲,忽然就有泪意冲入她的眼眶,鼻子也酸酸的。

    她再不敢看,眨眨眼睛笑道:“你和爷爷很像。”

    “那也算是爷爷的遗照了,我还没来得及取下来。”陆常山说。

    “这个药行要开下去的话,是不是得换上你的照片?”

    “对,过两天我就去办。”陆常山添了一铲煤在火炉里,看着她说道,“快过来。”

    苏木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盒馅饼来看了看包装,惊奇而疑惑道:“王胖子馅饼诶!真的假的?”

    陆常山抿唇而笑。

    苏木捏起一个放到嘴边,只咬了一口眼睛就亮了:“真的是王胖子!在梓城很出名的,我常去买来吃。嗯,这个是桂花馅儿的。各种馅儿我都喜欢。”

    陆常山笑开了:“这里是他们家老店。”

    “可是这外包装也太简陋了吧!”苏木指了指塑料袋,“在梓城的店都是礼品盒那种。”

    “这儿的消费群体主要是乡下人,搞得那么高大上会把人家吓跑的。”

    苏木想想有道理,又拿起一个来递给陆常山。陆常山笑看着她,却不接,她假装嗔怪地白他一眼,把馅饼塞到他嘴边,他这才一口咬住了。

    “你拿手接住啊,外面很脆的!”苏木看着落下的饼屑,想自己去接,奈何两只手都被占着。

    陆常山这才举起他的两只手,把那个馅饼吃完了,说一句“我不要了,全部你吃”,就拿起苏木的行李和那床电热毯上楼。

    电热毯多半都是给她用的,苏木想说自己没那么娇气,爷爷奶奶怎么过来的她也可以,但是转念又想到自己不怕摔胳膊断腿地走了三个半小时来到这里让他很是冒火,再加上一句,恐怕他又要冷得使人受不了,再说他都买来了,何必啰哩吧嗦。

    一会儿陆常山下了楼,重新在苏木两步远外坐下,对她说:“把脚抬上来。”

    苏木抬起一只脚搁在他腿上:“干嘛?你不是说要去做饭吗?”

    “再等一会儿。”陆常山脱下她的袜子给她按摩,柔声问道,“走那么远,痛不痛?”

    “有一点,不过刚才用热水泡过已经好了。”苏木老实回答,怕他太忧心,又说道,“拜托我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主家的娇小姐,你看我的脚筋骨强健,皮糙肉厚,走那几步路算什么呀!”

    她的脚肉有点厚,皮却不糙,入手软滑细腻,陆常山一寸寸地揉捏着,只觉又温暖又疼惜:“这只脚受过伤的,真的不痛吗?”

    苏木嘴里嚼着馅饼,含含糊糊地说道:“有伤你也治好了呀!”

    “那个坡要拐好几道弯才上得来,你该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苏木看他的脸又沉了下去,赶紧嚷起来:“不许发火!你刚才的样子已经吓死宝宝了!”

    “我没有发火,我只是……早上我给你打电话,你都还在说你今天开始上课了,然后隔了几个小时你突然从天而降,而且还是走过来的,那么危险的路,我、我不知道怎么办……”回想起刚才的情景,陆常山的心都疼得痛起来。她给了他一个太特别的惊喜,特别到他承受不住。

    “好了啦!你看我一切完好无损,再走三个小时都没问题。”苏木笑道,“我们说点别的吧。比如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吗?那几个从广东回来的人告诉我说你家店在街西头,门口有一副对联,我就顺着街道一直走一直走,哎!果然看到了一扇对开的大木门,左右镌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百草回春争鹤寿’,下联是‘千方着意续松年’,横批‘德重杏林’。字是隶书,很古雅。可是那个门却是关着的。我再看,发现转角厢房的门开着,于是我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喊了你一声,进来了。你们家真奇怪,那副对联是赞美药行的吧,怎么不在这个门上?”

    “对联当然得在正房。我家祖上好几代行医,我爷爷年轻的时候曾祖父从老宅搬出来,买了这块地建起了药行,曾祖父西去以后这个药行就由爷爷继承了,主要是我奶奶在守,爷爷在坪川中医院上班,直到退休回来。对联是爷爷重建这幢房子之后乡里一家大户赠送的。”陆常山回答。

    苏木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你回军区医院以后这儿怎么办?”

    陆常山从她脚上抬起头,眼眸深深地瞧着她,“我想就在这儿,你愿意吗?”

    苏木回看着他瘦削的脸,想着他这段时间精神上受到的打击,愧疚和心疼翻涌上来,只恨自己当初不该离开,也不该不和他一起回来,尤其那个陈雅欣,她那样的心性,他怎么可能喜欢?

    “常山,你很累对不对?对不起,我不该……”

    “跟你没关系。我只是觉得在这儿也挺好,自食其力,简单知足。”

    “你不要怕,以后我都陪着你。”

    “我不怕。”陆常山轻笑,“累是有一点,过段时间就好了。我是在想,就像你哥有一次说的那样,外面的世界固然精彩,但是却有很多诱惑、很多无奈、很多倾轧、很多疲惫、很多身不由己,浑浑噩噩,起起伏伏,不知道哪天祸从天降,也不知道哪天突然找不到回家的方向;而在这里就不同了,我看两个病患,抓几副药,优哉游哉,有更多的空闲时间读书、思考,或者种种菜,爬爬山,钓钓鱼。”

    “说得这么沮丧,明明就是累了。”苏木动了动身体,离他近点,“你听我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心灵的故乡,它在我们心里,疲惫的时候可以用它来减压,面临诱惑的时候可以用它来洗刷头脑、保持清醒。这儿和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外面是不一样,可是你要知道,只要是人,就会有私心,有七情六欲,有三六九等;只要是人待的地方,就会有摩擦,有层出不穷的矛盾。你今天看到的兴兴向荣,也许明天就是污秽不堪;你以为他质朴的人,说不定有他奸猾的一面。”

    陆常山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可见和那个单纯的大学女孩还是不一样了,忍不住出手揉了揉她的额头:“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就此爬不起来了一样。我不过是发发感慨而已,就像学生时代那样,天天痛恨作业、埋怨家长老师,可还得为自己的梦想奋斗。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在这儿就行了。”

    “我不愿意!山清水秀的地方只适合养老,不适合要拼搏奋斗的年轻人。”苏木一口否定,“再说了,我在这儿做什么?跟着你配方抓药扎针灸?那不是我想要做的事。还有,我们的孩子怎么办?现在城乡教育差距越来越大,优质的教育资源都在城市里,我可不想我们的孩子将来只会背几个数学公式,其他的综合素养一概没有。那谁说的,任何成功都无法弥补孩子教育的失败!当然了,我们疲累的时候可以来这儿休息,养精蓄锐,再战辉煌!”

    陆常山没想到她考虑得这么实际,“噗”一声笑出来:“苏老师,你很务实啊!嗯,也想得长远。”

    “我是踩在大地上仰望星空,而不是踩在虚浮的云端上远看宇宙。你说呢,陆医生?”

    陆常山似笑非笑地靠过来,在她耳边低语:“等了这么久,我终于听到你最自然的一句话了。”

    苏木觉得耳朵好痒,忙躲开:“什么?”

    “我们的孩子!”

    “……”苏木的脸“轰”一下变得通红。

    “好了,我去做饭。”陆常山克制着想要一亲芳泽的冲动,放下她的脚起身去厨房。

    “你还没有说这个药行怎么办呢!”苏木对着他的背影回过神来。

    陆常山头也不回:“我现在要做的是踩在大地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