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满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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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五、一个劫(1)

    杨经理推门走进陆常山的门诊室的时候,他刚好得空接了一个电话。

    “我好说歹说,总算把你爷爷接到家里来了。”父亲在电话里说。

    “好。星期天不值班的话,我回去看他老人家。”陆常山说。

    肖弋朝在门口局促地站着的杨经理点头打招呼:“您请坐。”

    “哎,好。”杨经理坐了下来,顺手把提着的一个装着x光片、ct片、核磁共振片等等检查结果的塑料袋放在面前的桌上。

    陆常山挂了电话,转过身来问:“您是哪里不舒服?”

    杨经理按着左胸口把大致的情形说了一下:“这都要有两个月了,总不见好,检查做了一大堆,又查不出什么来。莫说,我现在和你说话都感觉痛。要是来个感冒,一咳嗽更像是要把心子都抖出来了。”

    陆常山就把他带来的各种检查结果细细地看过一遍,又在电脑里把他在本医院的检查情况捋了捋,最后转向他:“除了两个月前被石头砸中过,您这个部位还有没有受过其他伤?”

    “没有啊!”杨经理认真思索了一下,脑子里忽然灵光闪过,有些不敢确定地问,“20年前在厂子里被机器撞过,这算不算?”

    “当时被撞成什么样?有没有住院治疗?”

    “也没怎么样。那时候年轻,就感觉像被棒子敲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呼吸困难啊、痛得出汗啊,皮肤上也没有淤青、红肿,就看不出是被撞过的样子。我到厂里的卫生室去拿了一点止痛药吃,没几天就好了。”

    “后来有没有痛过?”

    “没有。我跟你说啊陆医生,它就像这分钟你出门不小心撞了一下门那样,一开始很疼,过会儿就没事了,再严重点无非就是擦点消肿止痛酊,可我那回连这个药都没用。”

    陆常山沉思了片刻,又问:“现在的这个痛,是不是时轻时重?下雨天痛得更厉害些?”

    “对,就是这样。明明当初都治好了的,谁晓得它还会反复?你说它天天都这样吧,它也不。一会儿痛一会儿不痛,一会儿很痛一会儿又不很痛,比天上下的毛毛雨还烦人,唉!”杨经理皱着眉一脸无奈纠结。

    陆常山点了点头,把他那些检查报告放进袋子里,说道:“从检查情况来看,您并没有什么内科方面的疾病,没有肺气肿、心肌炎等慢性胸肺疾患,心脏功能很强健,血脂血压都正常。现在请您躺到床上去,我再检查一下。”

    杨经理依言上了床,肖弋过来帮忙。

    陆常山伸手在他的左胸部一边按压一边问:“什么感觉?”

    “痛。特别是被砸到的这儿,你一按,哎哟!这痛好像是从骨头丝丝里冒出来的。”杨经理扭着脸龇牙咧嘴。

    近段时间天气越发寒冷,他这胸口就痛得特别难受,昨天一早在南江公司总部开完会,他就赶紧给张力说了一声跑了来。因心脏是人体重要部位,又隔了那么久,医院要求他先做一些必要的检查,所以他今天才得以正是走进门诊室。来之前张力还帮他打电话问过,陆常山有上班,于是果断挂了他的号。他还想着这陆医生恐怕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吧,在门口排队的时候他留意了一下墙上的照片,完全没想到是个年轻小伙,心头立刻产生了些疑虑。现在看陆常山一丝不苟、严肃认真的模样,疑虑就渐渐地消失在空中。

    “您这应该是撞击后引起的胸壁疼痛。我先下针,如果一次就好了您就不用再来;如果您感觉有效果但没有彻底根治,建议您再来复针。”陆常山说。

    “陆医生以前有没有碰到过类似的病情?”

    陆常山微微一笑:“有,有的一次就好了。您能不能一次就好,要治疗以后才知道,我现在可不能把话说死。每个人的体质、发病原因、发病的程度都有区别,胸部又是我们行针非常慎重的部位。您确定您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还有,您晕针吗?”

    杨经理也知道他说的很有道理,刚才那一问只是出于病人的惯常思维,于是答道:“除了这地方痛,其他没有了。我针灸过,不晕针。”

    陆常山从肖弋手里取过针来准备下针,同样的情况的确如他所说见到过很多回,也治好过好多回的,所以他相当有把握。

    他左手再一次按压了一下杨经理左胸部的痛点,右手缓缓地把针从他的**以上的一个点刺了进去,并说道:“我行针的时候您千万不要剧烈咳嗽,也不要随便换体位。有哪里不舒服,请跟我说。”

    “好。”

    过了一会儿,杨经理抬手覆在眼睛上叫起来:“哎呀!”

    陆常山看了他一眼,见他额头上没有出汗,脸色也正常,安抚道:“下针以后你会感觉到痛、胀,这都是正常的,您放宽心。”

    “哎,我知道。”杨经理说,把手垂了下来。

    陆常山低头轻轻地把针捻了一下,又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房间里异常安静。这一次,杨经理没有回答。

    肖弋在他头顶上面看得清清楚楚,大声惊呼:“师兄!”

    陆常山手一抖,抬起头,只见杨经理突然呼吸急促,额头冷汗淋漓,双眼瞪圆,眼白朝上,一脸痛苦的表情。

    这……

    “师兄!”

    陆常山迅速拔出针,双手按压杨经理的胸部,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这不可能,不可能!

    “师兄,已经……”作为医者,是哪一种情况看一眼就清楚的,可是肖弋还是把手指往杨经理的鼻端探了探,继而惊恐而颓然地蹲了下去。

    陆常山停止了动作,体内血液急速冻结,全身开始剧烈地颤抖。中央空调散发出来的暖气刚刚好,但他仍然满身是汗,这会儿那汗又凝结成滔天巨浪般的寒气,使他每呼吸一口气都好似在海拔4000多米的珠穆朗玛峰中段那样困难。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没有其他病症,没有迹象表明他不适合针灸,这不可能!

    他艰难地抬起眼再看杨经理的瞳孔。

    没有最后一丝侥幸,他眼里的光彻底暗了下去,合上了杨经理的双眼。

    肖弋软成一团,抱着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空气凝重得可怕,好像恐怖片里最幽暗的场景。

    陆常山吞了一口气,死死地稳住床沿才没有跌下去,想要开口说话,那声音却哽咽得不像自己的,“肖弋。”他轻轻地呼唤。

    “嗯。”肖弋擦了一把泪,声音也是抖得彷如风中的一块破布。

    “我的针刺得深不深?”

    “不、不深。”

    “有没有到心脏?”

    “没有。成人前胸壁组织厚度是1.2厘米到1.5厘米,我看见了,你刺得很浅,应该刚好下到1.2厘米。”

    “我……有没有用力捏针、按针、提针?有没有改变角度?”

    肖弋放声哭了起来:“没有!都没有!”

    “痛点对不对?是心前区吗?我没有刺天突穴吧?”

    “对,病人都、都说他那里最痛。天突穴,天突穴在颈部,胸骨上窝正中,你没有刺到那儿。”

    时间静止得好像被施了魔法,陆常山慢慢挺起身,眼里已是一片平静:“起来。通知分诊台,把余下的病人分出去。通知廖掌柜还有那些该通知的人、部门。”

    “师兄,”肖弋抖抖索索地站起身撑在床沿上,“怎么办?怎么办?”

    “别害怕,这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去通知吧。”陆常山闭上了眼。

    任何职业都有风险,再没风险,走在马路上都有可能遇到一场猝不及防的车祸。很小的时候,他就听父母亲讲过,作为医生,碰到的风险不比在高空作业的建筑工人低多少,因此,没有关系,该怎样就怎样吧。只是,这场突变来得太快,太出乎他的意料,太让他措手不及。他总是幻想着,只要自己够小心够谨慎,够努力够勤奋,这样的风险就能够避免,也许终其一生、只要他还在这个岗位上一天就不会来。

    可它还是来了。

    很快,廖掌柜和各部门的负责人都赶了过来。杨经理的遗体被搬到了太平间,陆常山和肖弋被廖掌柜带到了办公室,同行的还有院长。

    廖掌柜背着手,已经把这个小房间来回走了不下100遍,神情冷凝得没有一丝波澜。

    戴着眼镜的院长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张一张地翻看杨经理的检查报告,唯恐漏了一个微小的细节。

    肖弋低垂着头,双眼通红,下巴还在打颤。

    陆常山反而很冷静,把杨经理的病情和自己的治疗方案以及治疗经过细细地述说了一遍,讲完了他就安静地坐着,等着两位领导发话。

    “廖主任,你怎么看这件事?”院长放下手中的片子和纸张,抬眼问道。

    廖掌柜停下步子,看着陆常山叹一口气,语声沉重:“一针下去,他就没了。陆常山,你还真能耐啊!”

    陆常山沉着脸没有话说。

    “想到什么,说出来!”有领导在,廖掌柜不好发脾气,但心里可不是一般的痛。陆常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得意门生,这突然飞来横祸,还是个从未遇到过的横祸,这可如何是好?

    陆常山这才说:“我想应该是他的胸壁很薄,比正常成年人的都薄。也或许,他是突发性心动过速,然后心脏骤停。做医疗事故鉴定吧,一切后果我都会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