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满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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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一片云

    “我有没有给你讲过我13岁那年休学的事?”陆常山继续说,“小时候我们家住在医学院的家属楼里,院里一大帮小孩,每天呼来喝去,打打闹闹。我就是其中的孩子王,好事没做几件,坏事天天有。我妈常常在有人来家里告状把窗户玻璃钱、花盆钱、医药费赔给人家后感叹我为什么不是个女孩,我爸就会说女孩一样闹翻天,没一个省心的。”

    苏木想想那情景,不禁“噗嗤”笑起来。她小时候在乡下,也是和苏慧他们上山找兰花采蘑菇、下河摸鱼抓螃蟹、爬树摘果子摔了下来、偷人家地里的西瓜什么都干过的。

    陆常山又道:“那一年院里新来了一个小子,比我大一岁。他爸是从外省调回来的,听说还是个什么领导,那小子自以为沾了他老子的光,从我们面前过的时候总是昂着个头,一副很跩的样子。这都算了,反正他又没惹我,可是你知道吗?狗东西居然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收保护费。我最恨有人干这种事,就找机会和几个伙伴教训了他一顿。嘿,狗东西也不是怂的,竟然收买了院里的几个混账小子,趁大家一起打篮球的时候故意找茬,和我干了一架。这种事情我见多了,自然不怕他,可几个人围着我,我没注意到他竟然抱着块砖头朝我砸过来,我当场就昏倒了,而且一昏就是十天。对了,你还记得吗?你爸爸是什么时候进的医院?什么时候去世的?”

    苏木毫不犹豫地回答:“10月13日去梓城,15日去世。我爸爸被送走那天又吐血了,隔了一天的晚上大伯一个人回来,抱着我就哭。我记得很清楚,而且我都写在了日记里,没事的时候我就常翻看。”

    陆常山的脸色凝重起来:“这就是了。我是14号那天放学后出的事。那天是我奶奶的生日,她也在我家。我记得中午在家吃饭的时候爸爸和妈妈说第二天一早有一台手术,所有方案都做好了。我想那天晚上我爸妈肯定守了我一夜,第二天爸爸坚持上了手术台,所以出了意外。我爸那时候年轻,有些急功近利,总想在事业上做出更多更好的成绩,获得更多的肯定和赞誉,但是欲速则不达,追求过猛事情就会往反方向走。后来他推卸责任,应该是看我一直没有醒过来,需要很大一笔钱治疗。在责任和我之间,他选择了我。”

    窗外夜色如墨,房间里静寂无声。陆常山把苏木的手握在手里轻轻地抚摸。怜惜笼上心头,苏木往他的肩头靠了靠,隔了好一阵才问道:“你醒过来以后都没有听你爸妈说起那件事吗?”

    “我那时候傻呆呆的,话都没有一句,把他们吓到了,还敢跟我说什么?我爷爷最疼我,朝他们发了一通脾气,说我也不用上学了,先休息一年再说,然后就把我接到他那儿去了。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难道那时候我真有那么严重,一定要休息差不多一年?现在我知道了,我爸妈当时正被你爸的事闹得焦头烂额呢,有我爷爷奶奶接手照顾我,休学就休学吧,再说我只顾着玩、打架,都没把学习当回事,兴许重来一年还好一些。不过我真的就此变成乖孩子了,不惹事,只读书,人家惹我我才出手,而且是动了脑子后的出手。”

    说到最后,陆常山不觉笑了起来。

    苏木抬头看着他的头,十分担忧:“你以前说过,有些时候你的头会痛,现在还是那样吗?”

    “这两年已经不痛了。我没跟你说,当初选择读临床医学专业的时候,我爸虽然没有直接指点我选什么,但是他有旁敲侧击过让我别选脑科的。当然我自己对脑科不感兴趣。现在我也知道了,那件事在他心里留下了很大的阴影。”

    “那又怎样呢?我爸爸已经……”想到这一点,苏木黯然神伤。

    “所以我说要么我以死谢罪,要么我待在你身边,你想要怎么折磨我都行,我绝无怨言,甘之如饴。”陆常山看着她,说得斩钉截铁。

    “可是我都舍不得啊!”

    “那你以为你跑了我就好过了?”陆常山愣愣的,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去,垂下眼睛,一声叹息,“明白了,这就是你惩罚的方式。六年前你就这样做了,然后我痛苦了六年。呵,真好!”

    “不是!”苏木急忙申辩,“我没有要惩罚你!我都说了,碰到这种事情我只是和我妈妈一样觉得从此以后大家不来往就好了。反过来,如果你站在我的角度,是不是也会远离导致亲人故去的人?你每天面对着他,心里难道不膈应?”

    “如果我是你,我会讲清楚离开的真正理由!而你是怎么做的?”陆常山的嘴角溢出一抹苦笑来,“对啊,你是怕我心里内疚,怕我哪天不爱你了还因为这个事缠着你不得解脱。”

    苏木不说话,算是默认。尽管她心里对“缠”字不认同,但是,无所谓了。

    “可是我根本不想解脱!人生几十年,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是有一点,我陆常山认准了的事情,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辞!杨灿说我会下地狱,那就下地狱好了。反正地狱我也没去过,没准风景还不错。”陆常山说到这儿,状态又轻松起来,苦笑变成了明朗的笑。

    苏木的半边头发垂下来把脸遮住了,他抬起手给她撩到后面去,看着她漆黑清秀的眉毛,又说道:“以前我是不知道你离开的原因,现在我知道了,那这样,你要离开你就离开,但是你不能阻止我跟着你。你说我死缠烂打也好,是块牛皮糖也好,反正我就黏着你。一句话,离开是你的事,不离开是我的事。”

    “有区别吗?神经病!”苏木无奈气骂。

    陆常山双手枕到脑后,伸长了腿,笑道:“你妈妈叫我做选择,我的选择就是做一个负责的男人,和她女儿结婚,叫她岳母,侍奉她老人家颐养天年。”

    “我们从来没有答应过,也不会答应。”苏木说完这话,才惊觉她这会儿正和这个“不会答应”的男人并排坐在一张床上,盖着一床被子,她的头还倚在他肩头,顿时大窘。

    “那好啊,你别只顾着劝我去找什么陈雅欣了,赶快去找一个比那个小刚强一点的男人。只要这个男人通过了我的检验,你放心,我会双手把你奉上。”陆常山没有注意她表情的变化,说得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一样,他把双手放下来抱在胸前,一副全心全意为苏木筹划的模样,“下午我来的时候在楼下碰到一个男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你男朋友,他那表情……哼哼,多半又是你的一朵桃花!不过样子不错,就是老了点。你说你吧,长得不好看,还到处桃花泛滥,看样子还真得好好选选!”

    他侧头看她,见她低眉垂眼,灯光下,玉瓷般的脸上真的红如三月桃花盛开了呢,这……

    他勾过她的下巴来,沉声道:“别告诉我你的确喜欢那个老男人!”

    苏木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听他说些什么,一时怔怔:“啊?”

    这张脸初看并不惊艳,什么国色天香艳若桃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不适合她,陆常山只记得四个字“人淡如菊”。可是他就是爱她,爱到了血液里骨髓里。尤其是这双眼睛——就像这会儿——迷迷茫茫的,好像笼着一层深浓的雾,又像天边的一片云。初次见时,她要去洗手间,就睁着这样一双眼睛对他说“请让一下” ,他就沉溺了进去。从此云深似海,他只想在这海中畅游。

    不行,刚才他说的全是反话!她是他的,别的男人,想都别想!

    “我说,你脸红什么?是不是喜欢那个老男人?”陆常山的嗓音都粗嘎起来,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我……”苏木惊醒过来,恍惚记起他似乎说了什么在楼下碰到一个人,“你胡说什么?哪有什么老男人?我要有早有了,还等到现在?”

    “那他是谁?”那个男人说到苏木的时候神情古怪,特别是在听他说是她的男朋友以及她的脚受伤的时候非常惊讶,又很关心。

    苏木把住在教师楼的领导和老师过滤了一遍,想不到会是谁,不过她一个单身女,怎么说呢?套用一个古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说这话的原意,只从字面上来说是成立的。学校还有好几个单身男老师,平时看她的眼神,和她套近乎的方式都免不了那啥。尽管有小刚常在楼前楼里窜,可苏木不大理他,她大部分时间又总在学校里,免不了有人要跃跃欲试。

    “你先把手放了,我好好想想。”他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总有一种马上要被怎样的感觉,虽然她内心最深处其实是愿意的,只不过被她压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