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满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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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明里探

    萨克斯在最高的一个颤音处戛然而止,酒廊里静默了三十秒,继而响起客人们稀稀拉拉的掌声。

    张力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右腿架上了左腿,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姿态轻松,话语平静:“婉兮,你以前做老师的时候,有没有当过班主任?”

    覃婉兮不明所以:“当过,怎么问起这个?”

    张力轻笑:“呵,你比我们家豆豆强。我以前问她为什么不捞个班主任当当,你猜她怎么说?‘又苦又累又没几个钱,为什么要当?’典型的懒散、怕吃苦、又爱钱的女生!”

    覃婉兮忙反驳:“哪有?苏木她只是想法不同而已。”

    “我看她就是偷懒!我高中时的班主任特别狠辣,号称‘灭绝师太’,我被她整得很惨的,所以至今记忆犹新。后来豆豆做了老师,就想知道她有没有当年我老师的风骨,可她居然不给我这个机会。哎,你是怎么做的?”

    张力放开双手,身体重心往椅子的右边扶手斜倚,右手肘立在扶手上,四指并拢向下,拇指向上撑住了脸颊,摆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覃婉兮在他这姿势中得到了放松,微笑说道:“当班主任是很辛苦,不过只要制度建设得好,其他任课老师配合,班干部得力,真正运作起来还是很容易的。班级管理就是个团队合作的事,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你看你都当出经验来了,看来我只拿个助理让你做实在是屈才啊!”张力又坐正回去,双眼含笑,有着浓浓的欣赏和赞叹的意味。

    覃婉兮蓦地紧张起来:这会不会是要把我调离他身边的节奏?

    “当的时间长了,摸到了一点点路子而已,哪有什么经验?我在迅风就完全是个新人,什么都不懂。”

    “你做得很好。”张力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再转着酒杯端详着里面的液体,漫不经心地说道,“只是我这儿都是干技术活的,确实不太适合你。”

    真是这样!

    覃婉兮的心瞬间缩紧,忙干笑两下,也端起酒杯喝酒。

    “不过就像你说的,时间长了,自然熟能生巧。我看好你!”

    就像古装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眼见得刽子手的刀已经挥舞起就要砍下来了,忽然一骑绝尘,自远而近大喊道:“刀下留人!”覃婉兮提起来的心就那么“咚”一下又坠落下去。她抬眼看过去,张力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真诚,干净,不矫饰。

    她迅速抓起桌上的酒瓶给张力和自己满满地斟上,笑道:“来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得到老板的表扬,我敬你一杯!”

    “叮——”

    酒杯相碰,两人一干而尽。

    张力隔着酒液看着这个曾经让自己惊艳的女人,姿容还是那样的绝美,举手投足还是那样的动人,哪怕是小小的伪装都自带风韵,然而,她却已不再能在自己的心海中荡起任何细小的波纹,只余下一声叹息。

    “你刚才向我要的东西我给你。”他放下酒杯,容色恢复了平静,盈盈浅笑。

    覃婉兮被他不停变幻的举动搞得一惊一乍,紧张的思虑却在此时峰回路转:他提起我当班主任的事,不就是在告诉我爸爸只是他们团队的一员吗?公司新品是团队合作的结果,就像一个班委干部,把他单独抽出来了,班级管理还有意义吗?还有,他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

    “以前我们家有一件根雕作品,雕的是一头卧在地上弯着脖子回头看的水牛,那天我收拾父母的遗物时发现它好像不见了,我想起苏木说过你很喜欢根雕,所以就猜测是不是我爸爸送给你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把它还给我吧,就当是我的一点念想。”这番话她说得面不改色。

    张力却将一副笑容变作了万点哀戚,平静的语调更显低沉:“是在我那儿。当初覃工送给我的时候,是激励我要带领公司搏个好彩头。现在覃工的愿望基本上算是实现了,他却……对不起!”

    他深深地低下头去。

    覃婉兮暗暗舒了口气。好险!难道他真的发现了?是借此警告我?既然如此,不如……

    “明天我让小天把它送到你家里去。”张力抬起头来,已调整好了神色。

    “不,我要把它放到老屋去。”

    “行,到时小天陪你过去。”张力爽快答应。

    “谢谢。诶,对了!我对公司的很多事情都还不太了解,今天去看望杨经理,听他说公司产品的原材料是独家所有的,好厉害!我还一直以为有好几家公司在香子沟开发呢!”

    说出这些话,覃婉兮的背心已一片汗湿。她盯紧了张力,看他如何表现。

    让她失落的是,张力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丁点的表情变化:“这是我的错,没有在你来公司之初给予你足够的学习培训。是,原材料归我们公司独有,其他公司想要进来只有一条路可走——从我手中买过去。”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眸光深处犀利地闪了一下,好像剑客的剑在鞘中微微一露头。但寒光闪得太快,覃婉兮并没有看出来。

    “真有这么强啊?我就不信别家公司出不起比咱们更高的价。”她做出非常惊讶的表情来。

    张力浓眉一扬,掷地有声:“就是这么强!香子沟的东西由我南江说了算!”

    这两句话好像天神在空中发出的谕旨,声震寰宇,覃婉兮只觉浑身一颤。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张力的另一面,她突然手足无措起来: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

    “吓到你了吧?对不起,在你面前我不该这样的。”只在瞬息之间,笑容重新展现在张力的脸上,眼中已是柔情灌注。

    覃婉兮的手脚逐渐冰凉,如此变化多端的张力,哪一面才是他的真面目呢?

    “为什么在我面前不该这样呢?”她失了方寸,觉得自己很傻,傻到问出了这个问题。

    “因为你是我非常敬重的覃工的女儿。我说过,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覃工本人。”

    他这话说得很温和,覃婉兮却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好像有一双她看不见的眼睛,终于在某个角落窥见了她人生中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试做镇定,莞尔露出一笑:“谢谢。我为我爸爸感到自豪。啊,我差不多了,你呢?”

    张力笑得越发温和:“是,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

    自从上次一起吃过酸汤鱼之后,覃婉兮不再提起酒后驾车的事。或许是之前的一连串打击让她失去了安全感,而张力让她重新找回了安全感。

    但是今晚,她注定是茫然的、无助的。

    车到“枫桥韵泊”,她对张力说:“就到a2街区门口吧。我想走走路,消消食。”

    张力没有拒绝,在门口把她放了下来,两人别过。

    梓城秋日的夜晚,缠绵的夜雨最是磨人,一滴滴,一声声,打在树叶上、花丛间,是一支没有变奏的乐章。走过路灯处,透明的雨线在昏黄的灯光中清晰可见,远看时又如一层飘忽的薄烟。

    她撑着张力递给她的一把伞,竖起风衣的领子抱着自己,一步挨着一步地前行,静听雨滴洒落伞面,心内堵满了排解不开的愁闷。

    家里的灯是亮着的,她推开门,吴谦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并没有给她一个回头。

    “你回来了。”她习惯性地和他打招呼。

    仿佛就等着她这一声,吴谦站了起来,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伞撑开放在客厅的地上,再走到她身边,把她拉到怀里,抱紧了她。

    “你干什么?”她心头厌恶,想要去推开他。

    “你又和张力去喝酒了?”吴谦终于发声,语带愧疚。

    堵得憋闷的情绪终于冲开了一个裂口,覃婉兮奋力去推他,大声怒斥:“我说过,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吴谦的双手好似铁钳,把她牢牢地箍在他怀里,温声说道:“婉兮,对不起!我说过,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照顾你。”

    “你抽什么风?”覃婉兮的眼圈红了。

    “我看到你抽的烟了,你这样子我很心疼。对不起!”吴谦把头埋进她的秀发里,低声哽咽。

    “你特么……”

    覃婉兮颓然垂首,浑身好似散了架,汹涌的情绪化作咸湿的泪水如海潮般冲上眼眶,终至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