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满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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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彻骨痛

    “回去以后,妈找人给你说一门亲事,只要人家条件合适,有责任心,就嫁了吧,再磨下去,你都三十岁了,更没得挑了。”

    母亲还在絮絮叨叨。这样的话,苏木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遍,每一次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来没有认真地放在心上,但是这一次,她认真地听了,还郑重地对母亲点点头:“好。”

    还能怎样呢?既然已经选择了放手,那就再干脆一点,再决绝一点,不应该让沉在心底的爱恋再浮出水面。

    此情已待成追忆,当时未必是惘然。

    一晚上翻来覆去睡得很不踏实。苏木又做了那个被两股大力互相撕扯的梦,这一次的最后更加残酷,一把大刀以千钧不敌之势向她砍过来,她躲无可躲,猛地睁开了眼。

    窗帘的缝隙中已漏进一点熹微的晨光,天已经亮了。她坐起来,按亮手机:6点钟。她想去洗手间冲个凉,又怕吵到母亲,只好拿纸巾把背心、额头的冷汗擦去,换了衣服,轻轻地出了门。

    夏日的清晨,空气舒爽凉快,太阳还躲在高楼、群山之后,城市还有些睡眼惺忪的起床气。她在中庭的座椅上坐了下来,抬头望玻璃幕墙外,不远处的绿树阴里露出了军医大学生公寓的暗红色屋顶,好像童话中的美丽城堡。

    景还是旧时的景,情也还是旧时的情,而人世、心境早已沧海桑田。

    她感觉到身边有阴影靠过来,抬头,是陆常山。上身一件白色短袖衬衫,下身一条黑色长裤,整个人干净整洁,又宁静悠然。正是苏木喜欢的气质。她收回视线,垂下眼帘,去看地板砖。

    陆常山在她身边坐下来,苏木闻到了他身上清淡的馨香,只听他说:“本来打算上来以后再给你打电话,没想到你已经在这儿了。”

    苏木把玩着手里拿着的手机,不说话。

    陆常山看着她的侧脸,继续说:“我想了一晚上,基本上可以断定当初你和我分手跟你妈妈有很大的关系,为什么?”

    “没有,不是这样的。”苏木断然否定。

    陆常山紧盯着她:“苏木,你敢看着我说这样的话吗?”

    苏木咬咬牙,抬起头正对他的眼睛。有一缕初升的光线从玻璃幕墙外射进来,照着他的侧脸,他的眼眸幽深如黑潭,又蕴蓄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但是苏木假装看不见,平静地说:“跟我妈妈没有关系,就是我不爱你。”说完,她撑起身子,试图站起来。

    陆常山伸手按住她的肩膀,使她动弹不得。他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眼里的深情在晨曦中闪着惨烈的光。

    苏木突然蹦出一个冷笑,成功地让他看见自己眼里的轻蔑:“够了,陆常山!你还要我再重复六年前的话吗?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死缠烂打的男人!”

    陆常山松了手,“嚯”地站起来,两眼瞬间血红,嘴唇紧闭,呼吸变得浊重,身体微微颤抖。苏木以为他要暴喝出口,或者做出其他暴烈的行为,比如给她一耳光,不料他却笑了,是那种不屑的、愤恨的、毫不在意的、自暴自弃的笑。他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嘴唇贴过来,在她唇上重重一吻,然后盯着她的眼睛,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很好,苏木,太好了!你果然了解我!对,我就是个死缠烂打的男人,我就要缠着你,你休想离开我一丝一毫!你休想!”

    苏木紧紧地咬着牙关,强迫自己不皱眉头,极力忍受着下巴传出的剧痛,而心早已撕成了一片一片。

    她感觉鼻子发酸,泪水快要往上涌入眼眶了。

    陆常山恰在此时放开了她,说话的语气恢复平静:“我给赵主任打过电话,星期四由他亲自给你妈妈做手术。你放心,赵主任的技术国内一流。”

    说完,他再不看她一眼,径直去了。

    苏木眼里的泪水喷涌而出。她心里还记得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许哭!忍过去就好了!回家以后就好了!”

    然而,积压已久的情绪一旦溃堤,如何收控得住?她站起来,一鼓作气地冲到电梯旁边的洗手间里,关上门,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借着哗哗的流水声,任泪水尽情长流。

    心已抽空,痛得她蹲在地上。这种情形为什么还跟六年前一样?难道时光没有前进一分一秒吗?血液在身体里循环,你以为它新鲜热烈,殊不知它早就浸透了浓稠的痛楚,每呼吸一口都是刀割般的尖锐。

    这样也好,把泪水流干,把泪水封存在记忆的最深处,永不解印!

    她站了起来,捧水洗脸,洗眼睛。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带母亲去赵主任那儿看诊,然后做一系列检查,ct,核磁共振,血检……

    下午6点,张力和覃婉兮来了。

    覃婉兮一袭雪纺白裙,画着淡淡的妆,飘飘若仙。才几天不见,苏木感觉她像瘦了一圈,盈盈浅笑间隐隐有些哀伤。

    这可奇了怪了。覃婉兮虽然三年前失去了母亲,但还有父亲、丈夫疼着,从不是缺爱的女人。她和她丈夫结婚八年,夫妻俩又在一个单位,常常出双入对羡煞旁人。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结婚八年没有孩子应该算是唯一的遗憾。苏木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小孩,这是人家隐私,人家不说,她怎么能妄加揣测乃至唐突发问?

    “这么说,阿姨星期四做手术?”张力问苏木。

    “嗯。赵主任说让妈妈在今明两天内把所有该做的检查都做完,星期三评估,所以最快在星期四可以做。”

    “听人说这算快的啦。你们看看这医院多少人,到哪儿都得排队,今天做检查的报告要明天才拿得到。”母亲感叹道。

    张力驱车带她们去临江一家餐馆吃野生菌火锅。

    傍晚的空气还余着白天的热度,但是他们的包房正对江面,有江风吹来,不开空调都很凉爽。

    中途张力出去观景台上接了个电话。

    “这个时候为什么把覃工的女儿带过来?”

    “zm做事一向不择手段,他们既然已经发现了覃工,难保不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好。你把她带到家里来,让妈妈和你嫂子陪她。”

    张力望着江面上极速驶过的一艘货轮,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饭后四人到观景台上乘凉。张力陪着母亲说话,苏木则跑去栏杆边站着,闭上眼睛舒服地吹风。

    覃婉兮走过来挨着她。风吹起她洁白的裙衫,更显超尘脱俗、婉约动人。

    “吴谦他要和我离婚。”

    “啊?”苏木倏地睁开眼,扭头看她。

    覃婉兮一脸平静,纤长微翘的眼睫毛一眨也不眨。

    “他在外面有了女人。我们去北京的那十天,他就和她双宿双栖了。我回来,他整了一桌子的菜,然后和我摊牌。”

    说着,她如玉的脸上爬上了一层讥讽。

    “其实我在去年就发现了,只不过一直隐忍,等着他回头。”

    苏木一时心乱如不远处皱巴巴的江面,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从空中瓦解、坠落。

    “怎么会这样?你们俩可是咱学校恩爱夫妻的榜样。”

    “恩爱是做给别人看的,其实内里早就千疮百孔了。他是一个典型的凤凰男,赚的钱都要往家里寄。老师的收入能有多高?但是我当初看上的不就是他的勤奋刻苦吗?所以再苦的果我都得往肚里吞。”

    苏木心里百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想要伸手去拍拍她的肩,手却像有千斤般沉重,无力抬起。

    “我最痛悔的是无法生育。想想当初,不该以爱的名义过早地把自己交出去,后来有了孩子更不该以各种理由去医院。那时候他信誓旦旦,说没关系,可以守护我一辈子,我居然真的相信了他,真是好傻!”

    覃婉兮笑了起来,有讽刺,有痛苦,又不甘。

    苏木感觉心都要碎了:“那……”

    “对,那女人怀孕了。他家在农村,传宗接代可是最正统的思想。为这,他家人可没少给我白眼。”

    “那你……”

    覃婉兮昂起头:“我不会离婚!如果就这样放手,怎么对得起我这么多年的牺牲?不让他们受点惩罚,还有天理吗?”

    展现在她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妩媚,配着那一头在风中凌乱的乌发,在江边渐次亮起的灯火背景下,宛然《神雕侠侣》中李莫愁的既视感。

    为什么曾经美好的爱情都不能终老?为什么曾经许下的诺言都没有坚守?难道辛晓琪的歌里唱的“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慢慢变老”就真的只存在于人们的“想”中?说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说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在纷纭的俗世面前,都将会烟消云散,花落人去,徒增伤悲!

    “该回去了。”那边,母亲站了起来。

    苏木返身去座椅上拿包。这时,她放在包里的手机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