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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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娜斯焦娜相信,自从安德烈离开家以后,她一定是通过某种方式在暗暗影响他的命运。*  *她相信并且害怕这一点,她怕她大概只是为自己而活着,只想着自己,也只是为了自己一个人才等待他。于是她现在等到了:喏,娜斯焦娜,把他拿去吧,只是不能给任何人看见。她现在是一个人,在人群中她完全是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她既不能和人家说话,也不能和人家一起哭泣,一切都只能藏在心里。但是下一步呢?下一步该怎么办?怎样把他从不幸中解救出来?应该怎样生活才能不犯错误、不迷途,却又能给他以帮助?现在他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有责任。

    她悄悄地离开宴席溜到了街上。已经很晚了,孩子们和狗都各自回家了。村子的下坡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只有沃洛格任家照得亮堂堂的窗子里传出来歌声,娜斯焦娜在窗口又站了一会儿就拐到通往安加拉河的僻静小巷里去了。离开人群后她感到轻松些,然后她点了几下头,暗中责备着自己,你瞧,弄到什么地步了,过去,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她总是要和别人待在一起,而现在却相反,得躲着他们。她心中的痛楚已经迟钝了,但呼吸起来不知什么缘故好象是在呻吟似的,忧怨而悲伤。娜斯焦娜用整个胸部长吁了一口气,把心中这种自然而然地冒出来的呻吟声压了下去,然后她在冻了冰的河面上沿着岸边往下游走去,一路小心地绕过许多冰窟窿。她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看着对岸,看着岛后若隐若现的死角,安德烈就藏在那里,她既相信,又不相信,他就在那里,就在近旁;突然,在她神智迷离恍惚的一瞬间,她觉得,刚才,一分钟以前,许多事情都是她臆想出来的:马克西姆回家了,安德烈跑回来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她把虚构的情景想象得象真的一样,居然自己也信以为真。如果她现在到安德烈耶夫斯科耶去,她什么人也不会找到的。但这种不可能的一瞬间一下子就过去了,只剩下懊丧的感觉,而现实则更加咄咄逼人:什么也不是臆想出来的,一切都是真的。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她登上了陡岸,最后回头往安德烈耶夫斯科耶看了一眼,就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去,她还得向米赫伊奇报告,马克西姆一点也不知道安德烈的消息。除了她,谁都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但这可是她即使昏过去了也不能说走嘴的。

    这天早上,娜斯焦娜还根本不想到哪儿去,但将近吃午饭的時候,大雪已经铺天盖地。娜斯焦娜忽然想起,水桶已经见底,因此要趁天气还没有完全变坏以前赶紧到河边去打水。安加拉河上游刮起了呼呼的大风,潮湿的、黏糊糊的雪片在空中形成一股细长的浊流向下游飞旋而去。娜斯焦娜隔着漫天乱舞的飞雪习惯地向现在已看不清楚的对岸瞧了一眼,心想,现在上那儿去倒挺好,谁也不会发现。这不过是偶而出现的一闪念,但这个念头却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她心血来潮地想:果真上那儿去一趟怎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去一趟,怎么样?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她匆匆地把水挑了回来,一面压制着内心的渴望,一面心里却明白,她是去定了。这一瞬间作出的决定引起她一阵狂喜和不顾一切的决心;仿佛是,不管谁现在来阻拦她,她都要想法把他骗过去、逃掉。

    但是谁也没有阻拦:米赫伊奇在马棚里,婆婆呢,象往常一样,在炉炕上打瞌睡。娜斯焦娜顷刻之间就从地下室拿出了一桶土豆,倒了一些在小铁锅里,这样,如果翁姑晚上想煮土豆就不必费事了,剩下的她都倒在帆布口袋里。她又到仓库里跑了一趟,拿来了早就藏好的一小口袋豌豆,切了半个面包。面包是黄颜色的,也掺了豌豆粉。现在整个村子成了豆粒儿叮当作响的豌豆王国,原来,不久以前集体农庄忽然大方起来,给大伙儿发了将近一千公斤的豌豆,因此现在大家都吃着豌豆面包,嚼着豌豆粒就豌豆粥喝。

    娜斯焦娜很快就准备好了。她把早晨穿上的暖鞋脱下换上毡靴,把绒衣换成绒布短上衣,有些不好意思地顺便照了照镜子。可能,穿着绒衣过安加拉河更加方便一点,但她想在丈夫眼里显得整齐些。他也许不会注意到这些,他在那里没法把她和别人比较,但她穿着只有出门才穿的衣服自己也感到更加有节日的气氛,也更加整洁些,而且,脱下了原来的衣服好象随之也卸下了某种劳动的重担,某种对工作的劳役性的依附,在那种重担和依附下你都记不得你是谁,你是不是女人,你的身心处于何种境地,你心中有何感受,你什么也记不得,你只知道干了又干,拚命了又拚命。因此娜斯焦娜喜欢晚上干完活以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哪怕穿的时间不长也好,那时她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和美丽,这是一种变幻莫测的财富,你越是把它深藏起来,越是不去想它,它就会越快地消逝掉。换好衣服后,娜斯焦娜连走起路来也小心翼翼,好象生怕伤害了她身上的某种东西一样,她微笑起来也显得更加温柔、和蔼,仍然好象是在保护某种她自己的、只关系到她一个人的、时机尚未到来的秘密。在这种时刻她不与战争、贫困、孤寂妥协,而是爱护自己,准备着迎接未来的幸福生活。娜斯焦娜知道:人的青春与岁月一同消逝,而心灵之变得冷漠无情,可能早于衰老的来临,这是她最害怕的。有多少人——他们既健康又精力充沛——不能使自己独有的、上帝赐予他们的感情有别于一般的、庸俗的感情。这种人就是在躺到床上去的时候也是带着吃饭前所具有的那种快感,即随时可以产生的、适合一切场合的快感:只要得到充分满足就行。他们无论是哭是笑,都要环顾四周,看看别人是否看见了或听见了。他们的痛哭或欢笑,他们生怕白流了眼泪。这些人已经失去了他们自己特有的感情,你要是用特殊的感情去接触他们,他们不能理解,毫无所动,他们胸中没有一根心弦会敏锐地颤抖起来作为回答,迟了,感情的火花已经熄灭,心已经僵硬了,他们自己也感动不了任何别人。而这一切是由于他们当初不善于或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心灵的结果,他们忘掉了自己,失去了自己,以后就再也想不起,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娜斯焦娜收拾了不到十分钟,可她觉得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她实在是迫不及待地要走。她终于提起口袋跑上了街。她停留了片刻,匆匆地向四面环顾了一下,同时也适应一下刮过来的大风。小心一些总是好的,因而她加快脚步穿过牛棚。即使万一真让人看见也没有什么关系,虽然暴风雪这么厉害,难道她有事就不到澡塘去了吗?这里,澡塘附近,风雪卷起一层又一层的旋涡,连近处的房子都几乎看不清了;娜斯焦娜已经毫不胆怯地走到了冰上,然后往右拐,前面就是过河的路。直到现在她才猛然想起道路可能会被大雪覆盖,万一果真如此,就只好猜测着方向摸索着往前走,但现在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在这种风雪弥漫的时刻很快就会迷路,会找不到河岸,会顺着风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而风正在使劲地要把你吹倒,把你卷走,使你根本掌握不住方向。但现在幸而还看得见路,它只是在一些冰群前才被雪埋住,大部分地方的雪都被风刮走了。

    走路的时候必须低弯着腰,把脸藏起来,否则湿漉漉的雪团源源不绝地迎面扑来,会把你憋得气都喘不上来。风象一股汹涌的急流均匀而猛烈地奔腾着,连续不断。它象是穿过烟囱似地发出强烈而悠长的呼啸,但透过呼啸声还可清楚地听到另一种声音——飞雪的沙沙声。现在三步以外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虽然四周看上去很亮,但这是一种微白的、目光不能透过的光亮,它不断地飞速移动,若隐若现,如在雾中一般。光秃秃地竖在那里的冰块被风吹得叮当作响,雪一撞上去就向四面飞溅而起,而风又把这些溅起的雪珠一把抓住卷走了。

    这么大的风是从哪里来的?在娜斯焦娜的记忆里,这个季节从来未曾有过这么大的暴风雪。三月已经快完了,春天就要来临了。

    她开始看不清路了,暂时还模糊可辨,偶而还能找得到,而且每次总是在左面找到的,因为风老把她往右刮;不管娜斯焦娜怎样拚命使劲,怎样想方设法在大风下掌握住方向,风还是把她往下游推。可以想象,如果现在完全看不见路了,她不知会被风刮到哪里去。但现在要找出那条被雪橇压平的路已经越来越困难了。积雪的雪堆不断增大而且连成一片。娜斯焦娜寻找着从割草地往回运干草时掉在路两旁的一束一束冻住了的干草和一小堆一小堆表面已经融化的蘑菇状的马粪,她是沿着这些标志往前走的。她已经累了,她起先一时糊涂使足了劲跑,因此很快就浑身发热,沉重的口袋把手都勒痛了,风逼得她连气也透不过来,脚老是陷在雪里,毡靴上粘满了泥雪,头巾和上衣全都湿透了。说实在的,风倒并不冷,是南风,但正因为它不冷,所以使人感到一切都潮湿,都是黏糊糊的,也说不清,到底刮什么样的风好些。

    她仔细地往左看,寻找着一座岛;最好能先到那里,到了那里就好办了,那里有一条窄窄的小河,可以沿着它走一条直路。娜斯焦娜并不担心她到不了那里,她会走到的,她不会迷失方向,但她希望抵达对岸时尽量靠近狭谷,免得老在岸边来回折腾,寻找狭谷在哪里。至于抱着困难的步子迎着暴风雪走路,她倒一点也不懊悔,因为她觉得她应该去,也许,今天天气忽然变坏就是为了掩护她,为了不让外人看见她。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相信还会有一个干燥、暖和的地方,不相信回头她会脱掉毡靴,伸直酸痛的两腿并且懒洋洋地微微闭上眼睛,她觉得,这是非常非常遥远的,几乎是神话里的故事。

    她到底还是迷了路,脚下所有的东西都被风刮得乱七八糟,在不断移动,她再也找不到路了。娜斯焦娜于是决定改变一下方向逆风而行,这样走到河岸后,小河肯定就在右边。但她仍然为她没有牢牢地循着那条路走下去而感到懊丧;娜斯焦娜并不害怕,她仅仅由于懊丧和疲倦而啜泣了一下,而且不知为什么喊了一声安德烈的名字。要指望谁能听见她的喊声,那是愚蠢的,一一她的声音立刻被揉成一团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