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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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不是你们的过错。(起qi笔bi屋wu最快更新)”

    “是呀,我们对命运耿耿于怀是情有可原的。现在我们一直到死都会对命运怀恨在心。而你,莉莎,没有可抱怨的理由。你们今后的日子就是享受生活的乐趣,你们的一切全都取决于你们自己。不过,万一发生了不对头的事情,你可要记住,是你老让我们看见你,忌妒你;你应该知道,要是当初命运也可怜了我、她、还有她,那我们今天的生活也会和你的一样。但是,我们不应当见到这种情况,我们也不希望有这种情况,你明白吗?”

    一群孩子吵吵嚷嚷地开门进来了。莉莎赶紧走过去,想把他们撵走,但他们齐声喊了起来:

    “还没给他呢,还没给他呢。”

    “他刚刚来。”

    “马克西姆叔叔,还没给他呢。”

    孩子们把罗季卡推到桌子跟前。娜季卡一看见他就吼了起来:

    “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我嘱咐你什么来着?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你马上给我走开! ”

    罗季卡一动也不动,他睁大了眼睛凝视着马克西姆,眼神中流露出痛苦的渴望。马克西姆遇到这样的目光后轻轻地把膝上的小姑娘放到地上,站了起来。“是你吗,罗季昂?”(罗季卡的正名)他低声地问道。嗓门象是被堵住了似的。

    罗季卡赶紧点头。

    “你好呀!”马克西姆走到孩子跟前,把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向他伸过去。“瞧,长得多大了,完全是男子汉了。真是个好小伙子。你怎么这么晚才来?”他从架子上取下一个他给每个孩子都送了一个的那种用刻花模子压出来的圆形蜜糖饼,递给了罗季卡。罗季卡收下了。“只有这么点小小的礼物,没有别的了。小兄弟,你尝尝甜着呢,吃着玩。明天白天你要有空就上这儿来,咱们聊聊。今天,你瞧,没时间了。明天来吗?”

    罗季卡又点起头来,然后向门坎那边退了过去,孩子们挤成一堆跟在他后面吵吵闹闹地出去了。

    “瞧,长得多大了。”马克西姆一边坐回原处,一边用忧伤的惊讶的口吻重复道。

    “是呀,他们可是在长啊,”涅斯托尔精神饱满地跟着说道,他向来是忍不住要接过话头的。“就是在战争年代他们也照样在长。”

    “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吗?”莉莎忽然问道。“你,马克西穆什卡,从战场上来,你给我们说说,还要等很久吗?”

    “对你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说这句话时娜季卡嗓门并不高,但莉莎还是听见了而且生气了:

    “为什么对我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呢?难道你以为,只要他在这里,就什么事都与我不相干了吗?你说说看。我并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好象别人不幸时我会感到高兴似的。我又不是离群索居的人,只看见自己眼前的一点事情,我是和大家在一起的。”

    “快了,妇女们,快了,”马克西姆回答道。“你们全都知道,我们的人已经打到了德国。现在就要把他们彻底打垮了。”

    “会不会往后退呢?德国人也曾经到过莫斯科城下,可我们把他们赶走了。”

    “往后退?”马克西姆眯起了眼睛,他挺直了身子,稍稍往前倾,好象在仔细地看着只有他一个人瞧得见的远方。脸微微有点抽搐。“不,不会往后退的,莉莎。我即使只剩一只胳膊也要重返前线,一条腿的人也会上前线去,残废的人也会去的,但决不后退。够了。不可能后退,我们决不会让他们把我们往后赶。德国鬼子可找错了对手。”

    “四年了——还要多久呀?”绝顶聪明的瓦西莉萨点着头说。“我们都衰老了。”

    娜季卡没有放过她:

    “怎么看不出你衰老了? ”

    “噢,娜杰日达……谁能把你的长舌头弄短点才好呢。人家在谈严肃的问题,可她却在那里刺人。”

    “我们可也受罪了,”莉莎接上去说。“妇女们,我们也受罪了,是吗?想起来心里就难过。集体农庄里的活倒也罢了,那是自己的事。粮食一收完就下雪了,就该伐木了。我到死也忘不了这些伐木的日子。没有路,马累得精疲力尽,根本拉不动。但又不能不干,因为劳动战线是支援我们的男人的。头两年有小娃娃的也得放下孩子去伐木……至于没有孩子或孩子大一些的妇女,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哪次也少不了她们。娜斯焦娜就是没有一个冬天不去的。连我都去了两次,把孩子扔给了爸爸。得把砍下的一定数量的木材弄上雪橇,还得带上一根杆子,没有杆子可是寸步难行。一会儿你会滑到雪堆里去,一会儿又会出别的岔子,然后你就想办法把雪橇弄出来吧,妇女们,你们就拚命吧。有时你能把它弄出来,有时却不行。娜斯焦娜可以证明我没有说谎。前年冬天有一次我的马下山时打滑,控制不了速度,在拐弯的地方雪橇陷进了雪堆,翻了,马差一点没摔坏。我拚命地拉啊,拉啊,一点用也没有。我弄得精疲力尽,坐在路边哭了起来。娜斯焦娜从后面过来了,看见了她我泪流满面,大哭了起来。”莉莎说着说着,禁不住热泪盈眶。“她帮了我的忙。她解救了我,然后我们一起回来,可我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我没完没了地嚎啕痛哭。”莉莎回想着当时的情景,止不住就抽泣起来。“我哭啊,哭啊,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

    “莉莎,莉莎!”马克西姆喊道,不让她说下去。

    “我不说了,马克西穆什卡,我不说了。我这是犯傻了。你们聊吧,我不说了。”她走到炉灶那边去,但立刻又走过来,回到席上她原来坐的地方。“还有买公债的事呢!”她非常激动,打开了话匣子就止不住了。“到春天我们把剩下的一点土豆也运到卡尔达去卖给林业局的人,一心想快快付清认购公债的钱,一心就想着支援前线。我们想的是,哪怕前方的人稍微轻松一点也好。而我们在这里总是可以凑合过去的,这里至少没有人朝我们开枪、杀害我们。要叫这些该死的德国鬼子在阴间也不得太平。让他们因我们所经受的一切痛苦而完蛋吧。”

    “我不明白,我们俩当中到底是谁,是我还是你,今天把丈夫盼到家了?”娜季卡把身子转向莉莎问道。

    “是我,娜季卡,是我。我不再说话了。”

    “我们这儿什么都颠倒过来了,”喝得醉醺醺的涅斯托尔抱怨地呜噜呜噜地说起来。“这些人全都怎么了!当初唱着歌送男人上战场,可迎接他们回来时倒象是送葬一样。娜季卡的话我们也听够了,让我们唱歌吧。”

    娜季卡动了一下,但没来得及回答。莉莎在娜斯焦娜身后大声唱起《卡秋莎》来,嗓音因激动和流泪稍稍有些颤抖。大家也跟着唱起来,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是最早和上去的一个。只有老人们还在墙根轻声地交谈。绝顶聪明的瓦西莉萨唱着,马克西姆也唱着,涅斯托尔挥动着双手。娜季卡本来没有跟着唱,后来也参加进去了,但忽然又停住,把脑袋扑在桌子上,全身抽搐着大哭了起来。莉莎从后面抱住她的肩膀更高声地唱着《卡秋莎》。虽然紧接着娜季卡之后薇拉·奥尔洛娃也嚎啕痛哭起来,歌声并没有中断。娜季卡把头抬了起来,拿起娜斯焦娜面前的一杯家酿白酒一饮而尽,她没擦眼泪就又唱了起来。

    娜斯焦娜待在一边默不作声。她不能和大家一起说话、哭泣、唱歌,这是她过去从未有过的。娜斯焦娜在这里懂得了,这一切她都不能,因为她没有权利。无论她干什么都将是欺骗和作假,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听着别人说话,看着别人干些什么,尽量不暴露自己,不去引起人家注意。她已经后悔上这儿来,但现在走也不合适。这里每一个人的情况看上去都一目了然:幸福的、容光焕发的莉莎;因回到了家里、见到了亲人而幸福得头昏目眩的马克西姆;茫然若失,一天之内就变得黯然失色的涅斯托尔;有文化的、精明的、什么事都想抢先知道的集体体农庄会计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对自己充满信心、坚定而平静地走着自己的生活道路的绝顶聪明的瓦西莉萨;头脑简单的、爱找碴儿的娜季卡——他们全都坦白、明朗,如果他们还隐瞒着点什么事的话(人不可能没有一点需要隐瞒的事情),那也就是那么一点点,是必须的,而且是他们的私事。娜斯焦娜所隐瞒的事却不知为什么好象和大家都有关而且是对不起大家的,在座的人谁也不会心里藏着这么件事来参加今天的晚会的,这件事对不起娜季卡和绝顶聪明的瓦西莉萨,甚至对不起莉莎。它,这个秘密,把她们几个联在一起而把娜斯焦娜分离了出去;人们按习惯还把她当作自己人,可她已是不相干的外人了,她不敢和他们同洒眼泪,共享欢乐,也不敢参加他们的谈话和歌唱。

    娜季卡说不是她失去了维佳,而是维佳自己死于敌人射来的子弹,这是娜季卡在狡辩。正是因为她感到内疚她才这么说,才想到这个问题上的,她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过错在何处,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拯救维佳,但她感到自己有过错并因此而痛苦。是不是她祷告得太少了,还是她痛苦得不够,或是她思念他不深?为什么莉莎盼到了丈夫归来,而她却没有呢?为什么,虽然战争尚未结束,而绝顶聪明的瓦西莉萨却毫不怀疑她的加弗里拉会安全无恙地回来?加弗里拉一定会回来的,绝顶聪明的瓦西里萨和加弗里拉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什么事的,即使是所有的人都打死了,所有的人都死绝了,他们俩个还会活下来,而且会太太平平地继续生活下去。为什么会这样呢?其中必有奥妙,必定有一些在某种程度上也取决于娘儿们的因素的。大概自古以来妇女一直为这个谜而苦恼,她们试图打开这个秘密,虽然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但尝试的结果却总是徒然,世世代代每个女人都是靠自己的感觉,靠她盲目、虔诚、但对其效验又缺乏信心的祈祷度日的,如果祈祷也没有用的话,那她仍然由于那个过错而苦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