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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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在伊尔库茨克车站悯然若失地徘徊时,碰上了一个眼光锐利、会钻空子的女人,她同意为安德烈安排住宿并把他带到了远郊区自己的家里。()她未经安德烈暗示就猜到这个当兵的下一步的生活还没有着落,于是就在第二天早晨把他介绍给一个名叫塔尼娅的哑巴女人,这个女人年纪已经不轻,但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安德烈怀着恐惧的心情在塔尼娅家呆若木鸡地坐了一整天,他老想站起来走开,上哪里去都成。但他在这种状态中又坐了一整天,而后来干脆就留了下来,他觉得,他还不如在此等一等避避风头,好让家里和前线都以为他彻底失踪了。

    哑女人在郊区的边边上有一所木房子。她在医院里当清洁工,每天去工作两段时间——清晨和傍晚,下班时带回来用布包着的几片切好的面包和装在玻璃罐儿里的粥或汤。对哑巴用不着作任何的解释,甚至根本不需要说话,这倒是不错的;他碰上了这样一个上天夺去了她言语能力的女人是十分合适,非常相宜的,就象是经过了精心安排似的。安德烈甚至对自己都无话可说。有时,他处于一种懵懵懂懂的状态,这时,他就弄不明白,他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他为什么要来,是什么东西把他引来的。然后他突然又看到自己怎样一步步走向火车,回忆起在火车上度过的每一刻,这种回忆是那样的清晰和具体,使他心乱如麻,烦恼之极。他一直未能从已经发生的事情中解脱出来恢复常态,有时候他毫无表情,久久地坐着不动,凝视着一个地方,有时候他忽地站了起来,在木房子里踱来踱去,想以此来抑制压在心头的痛楚。他沉重的步伐使得木房子都颤动了起来,但他还是不断来回地走着,怎么样也不能平静下来。他不知怎地忽然一下子对自己感到十分嫌恶,他痛恨自己,因为他很清楚,既然陷入了这样的处境,今后的麻烦事少不了。

    这种心情,准确地说,这种自我感觉,这种对待自己的态度老是使他苦恼。

    塔尼娅是个非常温柔体贴的女人。她丝毫没有因为自己不具备说话的能力而感到痛苦,她不抱怨、发火,不回避人。古斯科夫在与她同居期间从未见到过她闷闷不乐或有什么不满的样子。她的面部表情虽然不算快活,但可以说是恬静而和善的,她脸上随时都准备现出笑容。看来,不会讲话并没有叫她受罪,反而使她心情松快。从一开始古斯科夫就无法摆脱一种感觉,好象她知道他的底细。她知道一切并且可怜他。同样,他还觉得,他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到塔尼娅身边的。有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引路的手控制着他,把他带到了这里。只是为的是什么呢?——是帮助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逐渐毁掉他?

    塔尼娅下班回来后,总是先把玻璃罐儿和小包包拿出来,然后坐在古斯科夫的对面,贪婪地、好奇地、满意地瞧着他吃饭。他吃饱以后,象对待男人一样地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以示感谢。这种近乎粗鲁的爱抚使她幸福与激动,她抓着他的手,把它贴在自已的面颊上,然后开始做手势,但是他看不懂。塔尼娅一着急,手势做得更快更急了,于是他就摇摇头转过身去。这时,为了让他平静下来,塔尼娅就放弃通过手势和他交谈的打算,抱歉地向他伸出双手。

    随着时间的推移,塔尼娅还是教会了古斯科夫懂得了不少手势的含意。她怀着爱和耐心教他,就象人们教孩子说话似的。可是这种哑语的符号使他感到不愉快,因此他就尽量地避开。他不准备在这里呆很久。每天夜里,当塔尼娅紧紧地偎依着他的时候,古斯科夫可是真正地觉得自己听到了她发出的无力的、追逐性的窃窃私语——正是所有女人在这种情况下禁不住要倾吐的那些语句。他屏息不动,想弄清楚她究竟说些什么。他虽然相信自己是搞错了,却仍然摆脱不了一种不好的感觉:塔尼娅终究不是她想要装的那个女人。

    但问题是他,他自己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他的一切全都颠倒错乱了过来,内心一片空虚。他本想回家小住即圆前线,结果却陷在后方无法归队;他想念的本来是娜斯焦娜,结果却和塔尼娅待在一起。其他的问题他甚至根本不敢加以考虑。说是把事情弄清楚应付过去吧,他实在理不出个头绪来,说是后悔吧,又实在不知道如何悔过自新。

    一个月以后他感到实在无法忍受了。即使要送命他也得继续他的行程。一天晚上塔尼娅在医院上班时,他不辞而别了。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回家去。

    离开伊尔库茨克以后就得十分小心。他禁止自己白天进村,因为,谁知道会遇见什么人呢。白天他躲在远离村落的开垦地、猎人过冬的房子和草垛里,小心翼翼地进行观察,看见一个人影就怕得要命。他冻得够呛,低声地骂娘并诅咒自己。而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时,他就拚命地往前跑。好在冬天的白昼短促,一闪即过。

    他终于在主显节前后的一个夜里来到了阿塔曼诺夫卡村,他在村边的高坡上停了下来,用疲倦的,被白雪的反光刺痛了的眼睛看了看两边的白色房顶。和家乡重逢并没有引起他任何感触一一一他没有心情去体会。他站了片刻就直奔安加拉河而下,陡峭的河岸挡住了村子,但他在冻了冰的河上勉强走到了自家的澡塘。一进澡塘,刚把身后的门掩上,他就仰天倒在地上,长时间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象死去了一样。

    天刚破晓,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安加拉河对岸走去。他肩上扛着滑雪板,腰间挂着斧子。

    安德烈·古斯科夫藏在安德烈耶夫斯科耶,在小河边原先猎人过冬用的房子里。他生起好久没有人碰过的炉子,用军用水壶煮开了茶,在象狼一般地生活了好多天之后第一次暖和了过来。半个小时以后,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拚命地哆嗦起来。他从自己的四肢看出来他浑身颤抖得非常厉害,这也许是由于他长时间不知温暖的身体一下予得到了过多的热量,也许是神经紧张和长期盼望的结果,但他无时不在盼望的那一时刻到来了,他终于不再需要每时每刻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而是可以放松下来,休息一会儿了。

    还是在伊尔库茨克的时候,他就已经思量着阿塔曼诺夫卡附近的什么地方可以暂时作他的栖身之处,那时他就已经选中了这所小小的过冬的房子。这所房子的地势再好不过了,它位于一个深深地拐进山背后的狭谷里,就是一天到晚生着炉子山外也看不见房子里冒出来的烟。此外,它还紧挨着一条小河,顺着冰丘就可以不留痕迹地走到这里。

    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就得首先考虑这些。它坐落在安加拉河对岸当然是很合适的。这里过去就很少有人来,现在就更不用说了。就是看守浮标的工人在岛背后也没什么事好干的,因为来往的轮船都行驶在安加拉河右边河道的宽阔河面上。

    自古以来,阿塔曼诺夫卡的农民一直在村子附近耕种,光是河这边的可耕地就够多的了。打猎,捕鱼或其他副业也都在这一边进行,从这里到勒拿河一带无论是兽类,坚果或野果都比较丰富,因此很少到河对面去。确实,人们有时也到村对面的岛上去割草,顺便把野果一采而光,因此这座岛就叫做割草地。

    那还是在日俄战争之前的事,一个名叫安德烈·西维的移民带着两个儿子从拉谢亚迁居阿塔曼诺夫卡村。他到处走了一下,东看看,西望望,最后,出乎大家的意外,在安加拉河对岸给自己选中了一块耕作之地。他和大家一样把住房盖在村子里,但却在对岸开荒。不过他也并不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去刨树根开荒,因为那里有的是适合于耕种的林边旷地和平地。

    他盖了两所过冬用的木头房子。一所在离割草地比较近的小河边上,另二所的地势较高,在一座小山岗上,离第一所房子约两公里,然后他就开始经营这些土地,而且干得还真行!

    从此,人们根据安德烈·西维的名字把这块地方称作安德烈耶夫斯科耶。

    他本人在成立集体农庄以前已经死去。一个儿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死于俄德战线;另一个儿子在一九三o年划为富农,全家被驱逐出去。于是移民安德烈·西维没有在此地扎下根子。

    集体农庄没有去经营他的那些地,这也是可想而知的。否则,无论是春天、夏天或者秋天都得派人过河到老远的地方去干活;还得把播种机、收割机也运过去并为此而造一条波船。为了这几公顷土地而这样兴师动众值得吗?

    现在,当安德烈·古斯科夫想起安德烈·西维这个移民时,是应该说他几句好话的,因为后者给他提供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非常合适而且可靠的栖身之所。

    下面的过冬房子只宜住到夏天。如果他还要在这里待下去,他就必须搬到小山岗上的房子里去或者另找住处,因为说不定会有个打渔的或者别的人心血来潮上这儿来瞧瞧。

    他于是决定,必须明天就到小山岗上去一趟,看看那所过冬房子现在怎样。滑雪板反正有了。他可以沿着小河往上走,然后滑雪绕个弯子从另一头到达那所房子。既然要在那里住,就得想办法安排一下,看看那里有些什么,如何开始新的生活。有一支枪就好了。必须和娜斯焦娜见面,但不能出现在任何其他人面前。他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活不下去的。

    他模模糊糊地考虑了一下这些事,等身上的战栗稍稍过去之后,又往炉子里添了一把火。然后他倒在铺板上沉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中间一次也没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