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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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人皆孤独

    秋媚大仇得报,秦恪又无消息,她便料定秦恪生死两茫,决计不再这样毫无希望地等下去。毕竟,一滴只微,波动不了江河浩瀚;一树之叶,清凉不了沙漠尘扬,何况在刀光剑影之中没有缚鸡之力的秋媚呢,至此,她再生无可恋。

    自那次朱瞻埏与秋媚交谈之后,两人互为看重,朱瞻埏也常常暗中为秋媚提供些消息,亦或抚慰秋媚心结,交情甚厚。

    这日下午,秋媚袭了一身白裙,来到卫王府,朱瞻埏正坐于书房前的石凳上喝茶,见秋媚来,笑道:“平常不是麻布就是粗衣,你甚少穿得这样清秀。”

    秋媚淡淡一笑,道:“这颜色的衣服穿起来干净,其实我从小就挺喜欢。”

    朱瞻埏不是没有猜想过,她的种种行为与近来发生的淑妃一事关系甚大,加上之前她向他打听的关于皇室内部之事都屡屡牵涉近几年的大案,虽未听秋媚有过任何的只言片语,却也猜想到了几分,如今又见她如此打扮,心态平静不似往日的神色之忧郁,更是觉得他虽与她这么多年交际,自己却似乎与她在渐行渐远,亦轻笑道:“刚好,我那日得了一匹蚕丝的料子,极是光滑素雅,想来给你做衣服穿是最好,我叫他们做好了,你过两日来取。”

    秋媚道:“我一个下人,那样好的料子做的衣服我可消受不起,王爷还是自己留着吧。”又道,“你盯着那墙角看了半天,在看什么呢?”

    朱瞻埏随口道:“我在看墙角那只蜗牛。”

    秋媚道:“那有什么好看的?”

    朱瞻埏微动唇角,似蜻蜓点水般漾起表面伤感的波纹,道:“我见它尽管行于墙角间亦是谨小慎微,用于观测险境的触角更是颤颤危危不停地延长和缩短,只要有一点点动静就立刻潜伏伪藏起来,待它觉得危险过去之后才又慢慢伸出触角来继续前行,如此,不知道它要行多久才能离开这里去外面看看。”

    秋媚道:“或许,它根本就不想离开这里呢。”

    朱瞻埏却道:“我却觉得它很是想出去,否则它就不会这样小心卖力了,你从它的触角就可以看出来,它开始行走的时候,其触角还只是一个小点,可是当它用力前进的时候,它的触角就会变得极长,一开始,我万万没有想到它有这样的任性,不知道它到底隐藏了多少耐力和激情,才能将触角延伸到这样令人吃惊的长度。”秋媚瞧他神情微凉,只见他继续道,“可惜我虽如它谨慎心颤,却没有它那样可以御敌的外壳。”

    秋媚知他忧郁缘由,道:“王爷何苦如此想,您不是要去自己的封地了吗?在那里,王爷可以过平静的生活。”

    朱瞻埏看着用手转动着的茶杯,道:“但愿如你所说,在江南的生活能平静些。”

    秋媚看着他修长的手指,似紧非紧地转动着茶杯,道:“茶凉了,我再帮你倒一杯吧。”

    他才觉出来,道:“好。”秋媚拿了茶杯过去,给他重新倒了杯热茶,他端起来小喝一口,沉默半响,然后他带着孤寂的口吻,那样地突然道,“可儿,你跟我一起去我的封地,好不好?”

    秋媚心下一颤,她知道他让她和他一起去杭州的意思,可是她怎能答应他呢,自在江南后山梅林遇见秦恪之后,她生生死死都只为他一人了。秋媚低头,见长于石头缝间的小草在这初秋时节刚来之际便已枯黄,许是让人蹂躏太过的原因吧,平静道:“我恐怕要谢绝王爷盛情了,王爷封地离这里太远,车马劳顿,我不想再受颠簸了,”秋媚注意到他神色中的渴望到黯然,又轻道,“实在对不住。”

    朱瞻埏喉咙微微一动,喝茶掩饰过去了,道:“我要明年秋才动身去封地,什么时候你改变主意了,就告诉我,我…....”

    秋媚打断他道:“京城秋来风景甚好,在南国可见不到这样好的景色,明年我还想看呢。”

    朱瞻埏看着秋媚那如同秋水般的眼眸,只是那眼眸中闪动的澜漪却在自己的眼里波动,仍坚持道:“我懂你的意思,只是我初心不变,我只愿能尽心护你一世安荣。”

    秋媚感动,能有他这样懂她安抚她的,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人了,真挚道:“好,若是王爷不弃,可儿愿将王爷视作一生的挚友,不管天涯海角,可儿的心中都有王爷。”

    朱瞻埏微微苦笑,却也道:“若是可儿不弃,我也愿将可儿视作一生的挚友,不管天涯海角,我的心中都有可儿。”

    秋媚亦轻笑,不知道你可以从哪个年轻人的脸上可以看见这样一个年老人才有的沧桑笑容,对于在这世上只有她孤身一人的樊秋媚来讲,朱瞻埏便是她难得的还可以从他身上看到关怀的唯一安慰了,秋媚自觉,能遇见朱瞻埏是她的幸运。

    秋媚和他坐了会,凉风轻轻徐来,在身体表面泛起冷来,这样阴沉的天气之下,秋媚又微觉之前感到的那股浓浓的孤寂在慢慢地袭向她来,人生在世,想来都是害怕孤独的吧,只是大多数人向来是生来就注定是会孤独的。只听朱瞻埏又道:“这风还真是畅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儿接下来想去什么地方?”

    秋媚抬头,看竹梢随风轻摆,痴痴道:“去风去的地方。”

    朱瞻埏心里猛的一跳,他的猜想铁定无疑了,却也什么没说,秋媚站起身来,向他道辞:“本想来看王爷上次写的词的,只是这天又像要下雨了,我下次再来看。”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道,“京城郊外的秋色太凉,王爷今后就别去赏秋了吧。”

    朱瞻埏道:“可儿刚才才说京城郊外的景色甚好呢,怎么现在倒叫我别去了?”

    秋媚才觉自己的矛盾,道:“我只是想说,王爷别随意出去,秋来雨多,小心打湿着凉就不好了。”

    朱瞻埏内心一沉,亦觉长期以来刚刚压抑了的浓浓的孤寂重新向他袭来,让他难受得想要落泪,他鼓足勇气,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现在皇宫的内情人都知昔日的‘杭州宝玉’早在她来京的路上就已经香消玉殒,而现在真正的樊秋媚,“他微做停顿,“你又能去哪呢?”

    秋媚一惊,停下脚步,难怪他让自己和他去他的封地,难怪他问她要去哪儿。想不到他心思这样细腻,竟又隐藏这样深,若不是她拒绝和他去他的封地,想必朱瞻埏他一辈子都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吧,只是刚才一番话,他早已探听了自己的心思,现在说出来,不过是想要阻止自己接下来要去做的事,又或者,早在秋媚来之前,他就已经猜到自己的心思了。朱瞻埏如此为她着想,秋媚委实感动,能为她如此的朱瞻埏也是能托福一生的吧,只是她,心不能做主。

    微微整理心情,秋媚道:“王爷未喝酒,倒是醉糊涂了。”说完,一头也不转,淋着朱瞻埏像阴雨般的眼光,往外走。

    突然,身体被一双手从后面紧紧抱住,只听得朱瞻埏的声音在微微发抖:“可儿,留下来,跟我一起去我的封地,那里只有我们两个,我们相依相伴,饮酒对诗,没有争斗,也没有阴谋,我们平平静静地在那里生活,好不好?!”

    如此真心,谁能拒绝?何况秋媚在他身上看到了与自己一样的浓浓的孤寂,让人整日想哭又哭不出来的孤寂。

    只是,她的心,只为秦恪而活。

    秋媚轻轻掰开他的手,道:“可儿不愿受沿途颠簸!”

    秋媚急步往外走,朱瞻埏嘴唇阵阵发颤,急拉住她的手,口气里带有忍受不住的哽咽:“可儿,你不要做傻事!”

    秋媚终也不忍,亦带哽咽,道:“可儿明年的秋天还要来送王爷离开去封地呢。”

    朱瞻埏稍稍松气,道:“一言为定!”

    秋媚转身来面向他,带着飘渺的微笑,道:“一言为定!”

    朱瞻埏定定看秋媚离开转弯去的那堵墙,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心痛。心痛就是外痛在别人身,伤在自己身。心痛,就像是一颗活物,突然就枯萎了的感觉。

    薛娘走近,轻轻抚他的肩。

    朱瞻埏生母郭贵妃是先帝的宠妃,朱瞻埏从小便被皇帝疼在手心里。只是好景不长,在朱瞻埏尚未懂事之时便发生了变故,当初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与郭贵妃争宠,一直以来也都争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朱瞻埏出世后便为先帝深爱,太后愈加不安,加上那时先帝身子不好,几次秘密召见朝中重臣,太后密探之下才知皇帝真有费储立幼之心,太后惶恐,便借后家势利出除掉了郭贵妃,先帝心力交瘁,朝中又尽为太后之党,奈何太后不得,便对太后心凉痛恨入骨。

    先帝去后,朱瞻瞻失去庇护,加上当时朱瞻埏年幼,更是为太后的掌中之物。朱瞻埏万般皆为刀俎鱼肉,凡事得以委曲求全,全是这薛娘为他做主筹谋。只是现在薛娘重病日久,怕是不久于人世。

    朱瞻埏转身过来,关切道:“奶娘,外面风大,你怎么出来了,好好在屋里歇着吧。”

    薛娘摇头:“没事,这姑娘深入局迷,王爷再拉她一把,想来她就不会如此执着了。”

    朱瞻埏摇头:“五年我都没有让她走出来,现在大局一定,她走不出来了。”

    薛娘叹道:“”王爷既这样在意她,为何不强留下她?”

    朱瞻蜒垂眼,感到秋来那股冷风打着转在手边不停的绕,凉凉的,道:“旱地如何不想逢甘雨,只是我错过了雨季,此生便注定要忍受贫瘠。”

    无雨的地方是寸草不生的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