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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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洪灾

    1960年洪灾

    据《鞍山市志·大事记卷》记载,鞍山地区1960年7月28日至8月3日连降暴雨,平均降水量383毫米;山洪暴发,河水猛涨,全境河道出现空前洪峰,境内河流决口269处、决口长度46公里;389个大队(占大队总数的39。( 起笔屋最快更新)『*首*发』5%)严重受灾,冲毁房屋6。3万间,受灾人口占农村人口的27。8%,474人死亡或失踪;受灾耕地面积占全部耕地的46。6%,损失大牲畜5396头。

    8月4日,市委和人委机关干部停止办公,全部到受灾地区抗洪抢险。唯独向国家统计局和省统计局每天报告的统计日报不能中断,局里决定留下我一个人在局里值班。除了去食堂吃饭,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守在办公室,不敢有半点疏忽。

    1959年至1961年在中国历史上称为三年自然灾害,后来改称三年困难时期。是什么灾害,什么困难,让历史事实说话;至于是什么原因,让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们去分析研究罢。然而,1960年7月末、8月初,鞍山地区的水灾是不争的事实。

    之后的一年半(1960年下半年、1961年全年)我们确确实实尝受到了灾害和困难(挨饿——民以食为天)的滋味了。而且,它竟成为此后几十年人们谈论饥饿问题时几乎总是占据头条的话题。

    一斤粮票只给半斤粮。这是困难的开始。据机关食堂布告说,由于连续降雨,粮食输入我市出现困难,粮库库存告罄。为了节约粮食,凡在食堂吃饭,一斤粮票,只能够给半斤粮食。这个困难,大约持续一周左右。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连续几天吃不饱、挨饿的滋味。那几天,度日如年、日长似岁的成语时不时的萦绕心间;如果老师考试让我解释这两个词语,我一定会以亲身体验,回答得淋漓尽致、尽美尽善。

    粮食增量法。早在1959年,为了节约粮食,有些地方就发明了“粮食增量法”。那个时期沈阳和鞍山这样的重工业城市,粮食供应还是比较充足的;学校和机关食堂还没有出现特殊的节约粮食的方法。

    1960年的水灾,加上全国粮食危机的加重,粮食增量法自然而然地在我们机关食堂出现了。

    据说,1960年初,在西安召开了一次全国性的增量做饭法先进经验交流会。会后不久,各地开始推广“增量做饭法”。各种典型,各类经验层出不穷。什么双蒸法、温水泡蒸法、夹生蒸饭法、炒蒸法、加水蒸饭法,五花八门,纷纷登场。据报道,使用粮食增量法每斤米出饭率比原来能增加40%以上,一斤粮能够出5斤饭,甚至更多一点。

    我们食堂的大米饭(籼米)增量法是事先把米装进碗里(盛4两饭的中碗)蒸的;不知道是采用了哪一种增量法。蒸出的饭虽然是干的,吃起来比水(稀)饭还没有咬(嚼)头,不用嚼,就如同喝水一般,不知不觉地流进食道。吃不饱,自不必说了。

    其实,近些年,我们每顿饭吃的粮食并不比那个时侯多,为什么现在不饿?当时,除了粮不足,更为严重的缺少肉、油、糖之类的蛋白、脂肪和高质量碳水化合物;关键是热量不够。很明显,粮食属于低热能燃料,如果没有肉蛋奶糖等高热能燃料为基础,很快就在体内燃烧殆尽。

    当时有一个口号:“瓜菜代”。地瓜、土豆、窝瓜、角瓜、白菜、萝卜等等不是因为它们如现在宣传的那样含有丰富的、鱼肉蛋所缺乏的、可以减肥的营养成分,而主要为了填饱肚皮。

    碗糕。碗糕其实也是增量法食品的一种。它是我们机关食堂在那个时期经常性的主食。原料是高粱面(没有脱壳的高粱粒粉碎的);可能也掺杂一些代食品,比如柞树叶之类。容器也是盛四两饭的中碗。蒸出的碗糕为紫红色,凝固型膏状,有高粱面香味。吃进嘴里不必咀嚼,它会在舌面与上牙堂之间(像似)融化,虽然有些渣滓剌(lá)嗓子,和增量法大米饭一样,瞬间就通过食道流入肚内。

    1960年11月14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立即开展大规模采集和制造代食品运动的紧急指示》。

    采柞树叶子。市委号召各个机关团体、厂矿企业都要自力更生,想方设法采集可以充饥的秸秆、树叶、野菜等等。可以充饥的秸秆如豆秸、地瓜秧等等早已经被社员收拾得干干净净;榆树、槐树等好吃的树叶,也早已不见踪影;东北的冬天,哪里还有野菜……。

    尚科长召集各科科长开会研究我们局怎么办?散会后,善科长给我们科里开会,讲到:“局里决定,今天下午,全局干部去千山采柞树叶子。”

    柞树是千山的主要树种,漫山遍谷,处处可见。秋天虽然没有红叶那样的鲜艳夺目,倒也给人一种厚重、坚实、成熟的感受。它的鲜叶可以喂蚕,落叶是否可以人吃?大概已经有“科学家”研究过了,不然,机关领导为什么让我们去采摘?

    我们采摘柞树叶的场所在千山结核疗养院对面的低矮的长满了柞树的山上。树上树下柞树叶子到处都是,只要往麻袋里搂就行了。如果不饿,这倒是很好玩的活计。

    王德在山沟下面找了一户社员家,同意把我们采的柞树叶子堆积在他家房山头。于是,我们弄满了一麻袋柞树叶子,就扛到社员家的房山头。很快,柞树叶子就堆满了。

    冬季,太阳落山虽然没有我盼望的那样快,还是一点一点陷入西面山脊的背后。王德装着精力充沛的样子,喊道,“大家趁亮,再多搂一些!天黑了,就看不见了。”

    尚科长:“王德!去结核医院往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夏秘书,毋笑斌去食堂打饭打来没有?”

    王德有气无力地向山下走去,转眼之间消逝在夜幕之中。

    物资科张慧馨科长:“老尚啊!天黑了。别弄了。下山吧。”

    尚科长:“我们的女科长发话了,不干了,收拾收拾下山。”

    张慧馨:“上哪去?”

    尚科长:“去结核医院吧。晚饭就在那里吃吧。韩科长!你快走几步,和医院联系联系,给我们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你跟他们熟。”

    韩科长:“统计室的人早下班了。哪还有熟人!行,我去。”韩科长领着他们科里的侯文彰,向结核疗养院走去。

    我们把装满柞树叶子的麻袋送到社员家。柞树叶子已经在院墙和房山之间堆积得到房檐那么高了。

    大家走到结核疗养院大门的时候,韩科长、王德和侯文彰已经等在那里。

    王德:“值班的副院长太不够意思,闲着的病房,说啥也不同意我们进去休息。”

    韩科长:“人家也是好意。怕把结核病传染给我们。让我们在他们的礼堂休息,吃饭。”

    尚科长:“行。到了人家的地盘,就得听人家的。走吧!去礼堂。”

    结核疗养院院内漆黑一片,鸦雀无声。礼堂里空空荡荡,没有暖气。大家又饿又冷,坐立不安。我们几个好运动的同志,开始在座椅的过道间,转来转去,力图增加一点体温,怎奈燃料已经消耗殆尽,温度很难上升。大家只有一个信念:毋笑斌同志快快到来!

    鞍山冬季的这个节气,下午四点半不到就日落了。如果是看电影、打扑克,三、四个小时可能觉得短。这个时候是在饥饿中等待吃饭,一个小时也觉得有半天那么长了。

    毋笑斌和夏秘书气喘吁吁,终于在礼堂门口出现了!

    毋笑斌:“快!来两个人,拿碗糕!”

    大家一窝蜂似的聚向门口。几个人把盛碗糕的笼屉抬进礼堂,放到座椅上。揭开蒙在笼屉上的棉被(食堂用来遮盖馒头等面食品用的)碗糕的香味立即扑面而来。夏秘书端来一盆苤蓝咸菜,也放到座椅上。

    夏秘书:“一人一碗,没吃饱的,剩下的,大家分一分吃。”

    今天的碗糕格外香甜。苤蓝咸菜也格外鲜香。

    绾鼎玉:“夏秘书!这咸菜谁拌的?怎么这么好吃?”

    夏秘书:“食堂老哑巴知道是我们统计局的晚饭,特为热了一菜勺子豆油,倒到咸菜里。”

    高桐:“老哑巴跟我们统计局的人就是亲近。”

    是的。我们宿舍的人,对此深有感触。一次,晚饭,食堂有鸡蛋炒葱。卖剩下最后一盘。老哑巴看见周湘夫刚刚进门;靠近老哑巴的一个同志要买,老哑巴装模看不见;举起那盘鸡蛋炒大葱,从别人的头顶上递给了周湘夫。老哑巴知道周湘夫爱吃鸡蛋炒大葱。我们几个机关宿舍的人,平时爱吃什么,老哑巴心中有数;往往,去吃饭,我们不必指点,老哑巴一定会把我们喜欢吃的菜盛给我们。

    大家吃饭,毋笑斌坐在一条长椅子上一动不动,闭目养神。

    善科长:“毋笑斌!你们两个吃饭没有?”

    毋笑斌有气无力的摇摇头,夏秘书瞅着大家的吃相,笑。

    张慧馨科长:“傻了!一起吃饭呐!”

    从机关食堂到千山结核疗养院大概将近二十公里。原来,我们吃的碗糕和咸菜是毋笑斌和夏秘书骑自行车载来的。在食堂,他们两个没有吃饭,把笼屉和咸菜盆分别固定到两台自行车货架上,急急忙忙登上自行车,摸黑,走在凸凹不平的从太平村到千山的大道上,从晚上五点骑到七点,……。

    尚科长:“王德!吃完了没有?”

    王德:“完了。什么事?”

    尚科长:“去山那边那个生产队联系一下,给我们找几户社员家,住一宿。”

    农业科谢科长:“王德!我和你一块儿去。”

    尚科长:“好。谢科长农村熟,你去最好了。”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感觉,可能不到一小时),谢科长和王德回来了。大家跟着他俩,又回到我们采柞树叶子的山下。生产队长把我们分散安排到社员家里。社员家里的炕烧得热热糊糊,我躺到炕上,很快就进入梦乡;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

    我们采的柞树叶子堆积在那家社员家里的山墙头,没有拉回来。按王德的说法,那堆柞树叶子早就让社员家在灶坑里烧成灰了。

    麸子面团。1960年末至1961年秋收前,很多人出现浮肿。原因很单一,就是营养不良。由于营养不良,心、肝、肾技能衰弱,血液循环不好,体内多余水分不能排出,在细胞里滞留,人体表皮肿胀,可以称之谓“饥饿型浮肿”。

    春季,机关食堂吃饭的同志,很多人都出现了浮肿;我也没有能够幸免。

    市里党政领导(省、中央领导)对此十分重视。想方设法救治。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增加营养。当然,这是一道难解的试题。麸子面团就在这时诞生了。小麦麸皮的营养知识,现在很多人都耳熟能详,蛋白质、氨基酸、维生素、微量元素等等极其丰富。抗浮肿的首选“营养品”非小麦麸皮莫属。

    我和其它机关的同志们一样,经驻人委机关的市立医院大夫检查,发一张浮肿证明卡,每天早饭的时候,就可以在食堂领取一个网球大小的麸子面团。连续吃了几个月,浮肿总算消退。

    人造肉精。1961年鞍山地区肥猪出栏数骤减,只有正常年份的四分之一强一点,是建国以来出栏肥猪最少的一年。吃猪肉,已经是极大的奢侈。代肉品自然诞生。

    人造肉精是一种酵母菌菌体做成的食品。要求菌种纯,培养温度应该经常保持20c—30c,环境清洁,培养液中不得有有害杂菌。从理论上讲,人造肉精肯定是营养丰富的菌类食品。

    搞代食品,在那个年代是全党、全国的重要任务。从中央到地方都设有领导小组。我们局制作人造肉精一定是市委布置的任务。制造人造肉精的菌种,我现在猜想,一定是科委或科协等部门提供。培养基是用做大豆腐挤压排出的废水为原料。做豆腐废水中能有多少干物质,还有多少营养成分?可想而知。不过,在那种情况下,好像没有比它更合适的原料了。虽然不知道是否可以制造出人造肉精,我们局还是响应号召,特为倒出一个办公室,开始制造人造肉精。

    做人造肉精需要有一个存贮培养基做豆腐废水并用于发酵的浅帮槽子。

    做槽子需要薄钢板,到哪里去弄钢板呢?王德给尚科长出了一个主意:找鞍钢新调来的干部呀!

    尚科长找来闾富和、杨光大、刘兴然三位科长,研究如何才能够弄到两块钢板。闾富和科长老实巴交,头脑固化,想不出什么办法。刘兴然科长倒是有办法可以弄到,只是这种可能违反厂纪的勾当,是绝对不可染指的。杨光大抗美援朝的志愿军——虽然没有踏入鸭绿江那边的土地,自然还保留着军人的傲气,敢于担当的精神。

    尚科长:“老杨!怎么办?”

    杨科长:“小事一桩!交给我吧。”

    杨光大科长在夏秘书那里开了介绍信,领着王德、侯文彰以进厂调查研究的名义,到了鞍钢二薄板厂。二薄板领导毫无顾忌地答应,不合格钢板,要几块,随便拿。只是没有出厂手续,出不了鞍钢大门。

    杨光大:“就要两块。多了没用。”

    厂领导:“那就好办了。食堂的车出去买菜,把钢板铺车底下,就出去了。”

    做豆腐废水的来源,自然落到工业科。善科长委派燕恩和毋笑斌到铁东区山南豆制品厂联系,厂方答应供给我局做豆腐废水。第一担做豆腐废水是我们工业科挑来的。其后,有了专人担当人造肉精“生产”这个差事,自然包括挑做豆腐废水。这里面还有一个难为情的故事。

    常思阳,年轻,大高个,体魄魁硕,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位“能源”消耗大户。30斤的粮食定量,肯定不够吃。常常是一个月的最后一、两天,甚至数日粮票就吃光了。

    在食堂吃饭,发生了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食堂工作人员说他吃饭不交粮票。这是一件即触犯纪律又有悖道德的丢人的事情。常思阳自然是咬紧牙关死不承认。怎奈统计局党支部还是认定食堂是正确的。在局党支部党员会上,检讨、批评是不可避免的了。同时对他吃饭使用粮票采取了控制措施。党支部决定,把他的饭票放到秘书科夏秘书手中,每日定量一斤,按天发放。诚然,这实在是一种无奈之举。当然,此举也成为黄局长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一条罪状。此后,常思阳也就成为人造肉精的“生产”者。

    在王德的指挥下,几个人七手八脚把钢板槽子摆放到劳动工资科里屋的破损的两个办公桌上。安排停当。毋笑斌把从豆制品厂挑来的做豆腐废水倒入铁槽子。王德不知道什么时候弄来试管装着的菌种,统统倒入铁槽子做豆腐废水里。

    夏秘书手里拿着一个玻璃乙醇温度计,她把温度计感温泡插到做豆腐废水中,呆一会,提上来;王德急不可耐地抢了过去。“25度!正好!”

    王德在在场的人中踅摸一圈,问道,“常思阳!常思阳哪去了?”常思阳在走廊上听到王德的喊声,进了办公室,“活着呐。瞎喊啥!”

    王德:“常思阳,党支部研究决定,人造肉精的工作由你负责。大家能不能吃上人造肉精,就看你了。一定要看住,办公室的温度注意保持在20度以上,屋里要保持清洁卫生。等两天之后,就能够在做豆腐废水上面出现一层白膜,再等一天,白膜厚了,就捞出来。然后,换新的做豆腐废水,再接种菌种,……。大家以后就不要再到这屋里来了。门上要贴上‘闲人免进!’”

    常思阳从此,每隔三、两天就要到豆制品加工厂去挑两担做豆腐废水,日夜坚守在办公室,期待做豆腐废水上出现白膜。

    几个星期过去了。一天王德在秘书科,让大家参观我们局制造的人造肉精。一块比乒乓球大一些的、黑黢黢的、硬邦邦的固态东西放在一张白纸上。

    毋笑斌:“这是什么东西?”伸手去拿。

    夏秘书:“别动!手,埋汰不埋汰?那是吃的东西。”

    绾鼎玉:“吃的东西?看着就恶心,谁敢吃!”

    王德:“这是人造肉精!是我们自己制造的人造肉精。”

    张慧馨科长:“我的妈呀!好几个礼拜,就弄出这么一块宝贝儿呀?怎么吃?谁尝尝?”

    绾鼎玉:“夏秘书!你尝!”

    夏秘书瞪了一眼绾鼎玉,看看那块人造肉精,下意识地捂着鼻子,跑出门去。回头,笑着喊道,“你们尝吧!”

    过了几天,常思阳回到科里。制造人造肉精的事情,到此寿终正寝,再也没有谁去提它了。

    (2011年6月3日17:5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