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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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莫道不消魂(1)

    携手今生

    清晨的雨露,轻轻敲响洁净的玻璃,推开窗,迎来满世界咖啡的醇香。风,静静带起雪白的窗帘,张爱玲探出头,发丝划过脸庞,痒痒的,她微笑地闪躲,看着街道上车来车往,寻觅那个熟悉的身影。

    张爱玲是傻的,傻到掉进世俗无法接受的怪圈里,亦觉得开心。胡兰成是残忍的,他明知道自己给不了张爱玲永世的爱情,依旧抱有那份自私和侥幸,像荷塘里,莲藕的痴连,一丝一扣,注定纠缠着不能分离。

    而胡兰成的第二任妻子全慧文是苦的。但还是比时时生活在贫苦困窘中的第一任妻子玉凤要好,虽然这好亦有限。她跟着胡兰成流离南北,当生活刚有了希望时,一切又以一张离婚协议了结,没了她的份。

    细细想来,多情如胡兰成能做出这样绝情寡性的事情亦属罕见。全慧文为胡兰成生养了最多的孩子。胡兰成现在大陆的六个子女,全慧文是四个孩子的母亲。曾经的恩爱,已如昨日黄花,不知胡兰成是否心酸?是否难过?是否给过像样的“遣散费”?在那个黑暗动荡的年代里,女人就是风中残落的花,离开枝叶的拥抱,飘零是唯一的途径。若上天垂怜,到了干净的,好的地方,亦是福气。若去了脏的臭的地方,心境枯槁而死,方是悲苦。

    全慧文自此以后的命运如何?根据胡兰成与全慧文的儿子近年公布的回忆说,全慧文精神有病,晚年由其子女抚养。不知其病是否与胡兰成有关,或与离异有关?是因病而离?还是因离而病?不得而知,但胡兰成对其的不仁不义是毫无疑问的。胡兰成对此无一句话可说,在其回忆中无一词辩解。是愧疚还是无言?贾宝玉曾在金钏儿跳井后,饮泣不已;在晴雯含冤而亡后,写下祭文,以表追思,他虽有太多不妥之处,但如此一来,亦叫人理解释怀。而胡兰成对妻子的寡义,真让听者心寒,闻者心怒了。

    与全慧文离异前后,胡兰成结识了舞女出身的应英娣,成就了他的第三次婚姻。英娣非常人,不能以常理形之。她在风花雪月之地逗留太久,懂得太多人性阴暗之处,看得开,想得透,对胡兰成未必有多少真情,但对他的权势,财产亦相当好奇了。

    世故的人,用世故来为人处世;现实的人,用现实的方法追求自己所谓的幸福;痴傻的人,在繁复的红尘中,一刀一刀,削割热情,最后埋进尘埃中,幻想自己的幸福。

    张爱玲是痴傻的人,英娣却是世故而现实的人,她知道怎么才能叫自己幸福,风光。

    结婚后的应英娣不肯走进胡兰成上海的家,她可没有孙用蕃那般“柔情”,明知道有麻烦还要跳进去,她直接拒绝。而怜香惜玉的胡兰成自然亦不愿意将她带进自己的家受委屈,陷入一大群没有母亲的孩子中,他娶这位战时夫人本不为儿女。他将前两次婚姻遗下的儿女,留在了上海、留给了忠心耿耿的侄女青芸,自己带着新娶娇妻往南京安家。

    此时,他被解职宣传部次长后又重新出任法制局长,法制局长需长驻南京,而法制局长职又实在轻闲,每日只需办公三四小时,他与应英娣别营安乐窝,陷入温柔乡中,很过了一段舒服的小家庭生活。

    有婚姻才有家庭,而家庭的主要成员是父母,孩子,手拉着手,站在一起,面对未来的风雨,这样的家庭需要太多的责任,耐心与热情。张爱玲小时的家缺少这一切,所以她感觉自己就是孤苦无依的流浪儿。胡兰成小时的家亦缺少这些,因为贫苦,但就因为自己曾经苦过,才该懂得珍惜,给孩子妻儿一个安定的容身之地,然而他为了自己的多情而滥情,草率地了绝了这一切。风更沉了,雨更冷了,风雨无情中,中国大地上更增添了无助的孩童。

    胡兰成与英娣的婚姻持续了两年,直到胡兰成与张爱玲相识、相恋。张爱玲傻得叫自己成了卑微在尘埃里的花,反而英娣不能接受胡兰成的这种背叛,大闹特闹,弄得满城风雨。可无论是胡兰成还是张爱玲的笔下,未见有一字半句提及,可见两人的文章素养。

    1944年8月,英娣提出与他离婚。这给了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一个升华的机会——结婚。他们就这样结婚了,没有法律程序,只是一纸婚书为凭。因为胡兰成怕日后时局变动,自己的身份会拖累张爱玲。没有任何仪式,只有张爱玲的好友炎樱为证。

    “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前两句是出自张爱玲之手,后两句出由胡兰成所撰。就这样,他们的感情有了一个踏实安稳的关系——夫妻。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在那个战火弥漫的时代,何来静好,何来安稳,这是胡兰成真心的期盼,亦是他们婚姻维系的根本,张爱玲知道,胡兰成亦知道她明了,却仍不能不看其颜色,担心她会多思。

    其实,胡兰成对张爱玲在某一态度上是真心诚意的,不管做什么,想到的都是她的反应,怕她不开心,一起看书看画,也老是揣摩她喜欢与否。有朋友求他引荐要与她见面,他多半拒绝,只有池田是例外。因为池田于他有恩,亦因为池田对张爱玲真心敬重。有一次,池田借他一本珍贵的日本浮世绘画册,张爱玲赞了句好,池田立刻便要送给她,然而正如胡兰成所料,她还是拒绝了,她不会轻易接受任何人的好。

    胡兰成与张爱玲的结合,世人已写了许多,欣赏乃至崇拜张爱玲者,为使张爱玲完美,将一切加以美化或丑化,包括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恋情。美化者认其为奇情别恋,是乱世中的一段轰轰烈烈的热恋,用三毛的话可称为“红尘滚滚”;丑化者将其看作张爱玲纯情而上当受骗,或说成是胡兰成的负心与浪子浮萍辜负了张爱玲,斥其为“下作”。于是恨胡者欲其死,爱胡者愿其生,众人就是见不得平常。

    因为张爱玲不平常,她的爱亦不平常?其实细细想来,张爱玲的爱只是男女之间纯粹的爱。纯粹,不填任何杂质,少了现实风尘的爱,不平常亦平常。本来在那个被封建统治多年的中国大地上,男尊女卑的思想深入人心,就算脱俗如张爱玲者亦是看着父辈们妻妾成群过来的。她鄙视,却容忍风花雪月,摆脱不了,她嘲讽,却深陷尘埃凡土,挣脱不掉。所以她的原则退一步,静眼旁观地看着胡兰成左拥右抱,只求自己在他心目中能拥有一份异于她们的怜爱。

    特别之人,行特别之事。完美之人,恐难保声之完美。张爱玲是古琴,萧宸的曲子成其灵魂的思乐,每一根弦都有着耐人寻味的意念。风轻云净中,坐在碧波荡漾的青柳湖畔,轻轻弹奏,一根一根,轻扬若河,淋漓而精致。张爱玲的美,是湖中的烟,走进了,看不清,离远了,看不懂,缠缠绕绕,引人深思。

    与胡兰成携手的这段时间,也是张爱玲创作生涯中的黄金时间。出版了《金锁记》,然后就是1944年的六篇:《年青的时候》、《花凋》、《鸿鸾禧》、《红玫瑰与白玫瑰》、《桂花蒸、阿小悲秋》、《等》,可以清楚地看出,1943年10月是张爱玲小说环境背景变换的一个分界点。张爱玲小说的环境背景从香港转到了上海。

    1944年8月15日,张爱玲的小说《传奇》出版,并在书前题词:“书名为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

    她在普通人中找到了胡兰成,亦与胡兰成演绎了传奇。她就是想告诉众人,四面楚歌又怎样?天理难容又奈何?她干干净净的人,就要做干干脆脆的事,别人的非议都与己无关。她的传奇要自己来演绎。

    《传奇》不愧为传奇,刚一出版,四日内,便销售一空,只能再版。12月又出版了自己第一部散文集《留言》,自做插图多幅。在紧锣密鼓地出版自己文集的同时,张爱玲又亲自执笔,将《倾城之恋》改编成话剧,由柯灵牵线,介绍给大中剧团排演,导演朱端钧,当时与费穆,黄佐临,吴仞之并称为上海话剧界“四大导演”。

    而《倾城之恋》话剧的成功,竟然是张爱玲在上海滩最后的辉煌,此后虽然亦时有佳作,引起波澜,但总是褒贬参半,忧喜相随。张爱玲的传奇,张爱玲的爱情,随着时代的车轮,辗碾成泥,面目全非。

    正如《倾城之恋》所说:“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如果文明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这里的真,是以毁灭为代价,因为倦了,累了,劫后余生中那残喘的一点点本心,风吹不散,雨打不落的真心。

    风云无情

    在乱世中寻找家的感觉,就宛如在阴雨连连的初秋,寻找春暖花开的痴傻,痴得可人,傻得心酸。

    苏青和张爱玲都是痴傻之人,所以她们可以成为朋友,懒懒蜷在爱丁顿公寓里,泡一盏清茶,清清淡淡,口齿留香。苏青是个热情直率的人,像春风中最早探出头的迎春花,端庄秀丽,气质非凡。随风轻轻一个摇摆,便带着清雅的素香,醉人的,亲人的。张爱玲则内向安静,斤斤计较的女人,她不占别人便宜,别人也别想占她的便宜。要让她只写稿,不给钱,或者是给很少的钱,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她成名前如此,成名后亦是如此,她戏称为世俗的清洁。而张爱玲对自己的评价更是风趣:“平常看人,很容易把人家看扁了,扁的小纸人,放在书里比较便利。”

    苏青听后,笑而点头。所有人都说同行之间,同性之间,很容易产生嫉妒和嘲笑,但苏青和张爱玲却不曾这样,她们惺惺相惜,尊重对方,也在字里行间读懂了对方。苏青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她嫁给了不能持家又有少爷自尊心的丈夫,这叫苏青很是痛苦,最终离婚。

    自此后一个瘦弱女子身上担起更多家庭的重担,除了自己的孩子需要照顾,还有母亲,和生了肺病的弟妹等等烦恼的问题。然而苏青仍然活力四射,一个人办着杂志,集策划,编务,发行于一身。在偷闲里还要自己创作,写着小说、散文,成绩可观,叫人惊叹,叫人镇服。想来巾帼不让须眉便是此般吧。

    后来在一次杂志举办的谈话专访上,问及家与丈夫的人选时,苏青的答案清楚明白:“第一,本性忠厚。第二,学识财产不在女的之下,能高一等更好。第三,体格强壮,有男性的气魄,面目不要可憎,也不要像小旦。第四,有生活情趣,不要言语无味。第五,年龄应比女方大五岁至十岁。”

    其实张爱玲知道,苏青最开始的回答不是这样的,她曾经希望是一个青年,漂亮的,多情的男人,夜夜偎着,并头睡在床上,不必多谈,彼此都能心心相印,灵魂与灵魂,肉体与肉体,永远融合,拥抱在一起。

    简单,美好,亦灼人,是少女怀春中最艳丽的风景,然而岁月无情,红尘繁复,胭脂染不红脸颊的苍白,彩衣掩不住满身的失意,生活的巨轮一次一次对人心进行粗犷的磨砺,情感悄然磨灭,现实成了逾越不了的鸿沟,黑潮暗涌,女人对丈夫的希冀与要求只能越来越低,低在柴米油盐中。

    徐志摩与陆小曼曾经的痴狂绝恋,感天动地,不知骗来多少痴男怨女的眼泪,诗的风情,画的浪漫,交织缠绵,似乎永世不改。他们恣意昂着头,望着天,什么世俗,什么道德,什么朋友,都统统抛之脑后,轻装上阵,只为在爱情的路上走得更远。然而在现实的丰碑下,他们依旧败下阵来,跌进世俗的圈子,不得翻身。徐志摩如此,陆小曼如此,苏青亦是如此。这不是他们的错,只能说缘分太薄,薄到承受不起“一粒米”的重量。

    只有跌倒过才知道如何走得更稳,只有失去过才知道何谓珍惜。大家都清楚,感情和物质是婚姻的基础。尤其是物质,贫困夫妻百事哀,没有感情尚且可以苟且维持,但是缺少物质的支柱则万万不能。在冰天雪地吃冰激凌,初次是浪漫,再次是冰冷,最后该是雪色漫天,人影无痕了吧?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张爱玲和苏青都是辛苦自立的女人,她们挣扎在现实生活里,挣扎在生存的艰辛里,为了能够活的好些,拼尽了力气与才智,然而最终这愿望都没能实现,张爱玲漂泊一生,从来没有过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从来没有家。苏青命运更是悲惨,晚年因为涉嫌“胡风案”,亲人都与之划清界限,饱受世人冷眼讥讽与病魔的折磨。

    时代的洪流对女子向来不心慈手软。她们期盼,她们翘首以望,但细雨纷纷而落,淋了一身的湿意,一身的悲哀,一身茫然的失措,究竟是什么地方错了,命运如此折磨。难道真如张爱玲所说,生命是短的,磨难是长的?在漫漫长夜等待黎明的到来,眼望穿了,心磨痛了,手下的笔却从未停歇过,这是文人的幸运,亦是文人的悲哀,只能用文字来释放下自己的情感,而张爱玲更是悲哀中的悲哀,她只能带着别人的面具,悄悄释放着。

    昂首望天,满天星辰,一点一点,带着空洞的温存,她试图微笑,但笑容未成形,便冰结在嘴角边。她无法忽略掉胡兰成结婚时所写的誓言,“岁月静好,现实安稳”。就算张爱玲再不关心政治,她亦感觉到街头人容音貌的变化,中国这条古老的巨龙已经缓缓朝着光明移动,一切是真的静好,现实亦是真的试图安稳?可张爱玲的安稳呢?低低的沉闷围拢过来,冷冷的,冰冰的,张爱玲感觉手指发凉了。胡兰成向来比她敏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在结婚的时候,他希望的静好,已悄然发生了变化,他意欲如何?

    忙碌一天的电车已经回家了,它的归属简单而安静。醇香的咖啡气息已经在风中慢慢变淡,没了一丝可追寻的痕迹。原来斗转星移,世态变幻,都在无痕中悄然演绎,注定。人类只有接受的命运。昂着头,轻轻叹息,繁复红尘中,我们一路奔波,忙碌,探索,渴望,而岁月静好,风轻云淡中将行囊装满,除了泪就是无奈的思忆,无力更改。

    时局明显地发生着变动。日军在中国的势力已经江河日下,残喘余吸。胡兰成何等敏感,他知道作为汪伪政府的官员,危机已经慢慢逼近了他,他彷徨而紧张,每次回家,看到街巷口那只流浪狗,在垃圾桶中翻得一块骨头后,摇着尾巴,开心离开时,他就满心惆怅。或许卑贱,但此时此刻他真的觉得自己就是这只狗,天大地大,竟不知何处能安身。

    所以傍晚时分,两人站在张爱玲家的阳台上,口中清茶的醇香还未离去,懒懒的,忐忑的。风萧索地围绕在身迹,带起衣襟翩翩。胡兰成看着张爱玲,不失痛苦地对她说了当下的时局,恐自己将来有难。张爱玲虽对政治不敏感,但此刻,她亦知道,这个国真切地连上了她的家。国全了,家没了,是悲哀?是可笑?还是命中注定?在汉乐府中有“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的句子,张爱玲此刻是真切地体会到了其中的含义。如果可以,她希望时间可以停顿下来,只留今日,但谁又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时间是最无情的家伙,不管你同意不同意,都会恣意带走一些东西。而岁月无情,拼了命的要在人类光滑的肌肤上留下丑陋,似乎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它的使命。

    胡兰成说:“将来日本战败,我大概还是能逃脱这一劫的,就是开始一两年恐怕要隐姓埋名躲藏起来,我们不好再在一起的。”张爱玲笑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就是这样真实的期盼,就是这样真心的祈祷,他们相对凝望,眼中都有着深切的哀伤,明白分离近在眼前,相守的日子已如昨日之花,飘然凋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