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与性:解读福柯《性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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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质疑人文主义

    人文主义(又译人本主义)是一种以人为世界中心的思想体系,它是自启蒙时代以来占据主流文化地位的又一种宏大叙事,也是一种延续了数百年的话语霸权,它是以理性主义为基础的。福柯认为,人文主义在本质上是虚伪的。从尼采开始,随着理性话语霸权地位的动摇,人文主义的话语霸权的地位也开始动摇了。

    福柯认为,以人为中心的人文主义遇到过三次打击:第一次打击来自哥白尼;第二次打击来自达尔文。马克思的《资本论》、弗洛伊德的《释梦》以及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和《道德的系谱》构成了第三次“去中心”的打击。他们三人“各自发挥了一种根本性的去中心作用。这三人都抨击了起源的观念”。“注释1”

    在反对人类中心和人本主义的意识形态的阵营中,福柯的思想是继上述三次攻击之后的新一轮攻击。他认为,从19世纪以来,始终有一个主题:反对各种“去中心”的努力,维护主体的权威以及人类中心主义和人本主义这对孪生子;致力于寻找一种总体历史,使社会的所有差异简化为一种形式;致力于建立一种世界观、一种价值体系、一种统一的文明。他把自己的著作视为挣脱人类中心主义和人本主义的最后一道枷锁的努力。“注释2”

    有人说,尼采提出了“上帝之死”;而福柯提出了“人之死”。其实提出“人之死”的不是福柯一人。马尔罗在1946年就说过:“世纪末,老尼采曾宣告上帝之死。现在轮到我们问问我们自己关于我们自己的情况,问问我们自己,人是否从此已经死亡。”“注释3”所谓人之死是表述这样一种思想:人不是理性的,不是非历史的,人是非理性的,是在历史中变化不定的。人并不是宇宙的中心,人的存在、人的出现与消亡不过像海滩涂鸦,转瞬即逝。福柯说:“犹如在18世纪末叶古典思想的根基上所发生的那样……人类的形象必将像画在海边沙滩的图画一样,被完全抹掉。”“注释4”

    根据福柯的“人之死”的逻辑,人不仅不是宇宙的中心,也根本不存在什么关于人的本质的客观真理,一向被当作人的本质的一切特质都是各种各样的偶然因素造成的,其中包括自然的、文化的以及人际关系的因素。尼采作过这样的假设:每个人都是一张复杂得几乎不能理解的因素网的“必然结果”,那些因素“既包含有自然力,也包含有过去和现存的各种事物的影响”。举例言之,癫狂就是一种虚构,是一种社会关系的产物,而不是一个独立的生物学事实。福柯因此将癫狂与精神病作了区分,他把癫狂称为“这闪耀在精神病周围的抒情的光辉”。“注释5”

    福柯很关注语言问题,他把人在历史文化中的处境概括为“你以为自己在说话,其实是话在说你”。“不存在什么真实事物,存在的只是语言,我们所谈论的是语言,我们是在语言中谈论。”“注释6”索绪尔有一句名言:“语言符号是随意的。”一个新口号冲击着人们:语言是一种游戏!万无一真,百事可为!在60年代的巴黎,“语言的学习,当时在那里成了一种审美活动,也可以说一种摆脱时代和历史的专横统治的手段。”“注释7”

    福柯的社会建构论与他在语言问题上的观点属于同一个思想脉络。他不认为人有什么固有的本质,人的本质完全是后天由社会和文化建构起来的。其实,马克思也表述过类似的思想,他有一句脍炙人口的名言:“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注释8”在谈到主体问题时,福柯说过:“主体的问题一直贯穿着性的问题,后者一直在遭遇它,增殖它……理性化过程构成了一个或多个主体。”“注释9”“我相信不存在独立自主、无处不在的普遍形式的主体。我对那样一种主体持怀疑甚至敌对的态度。正相反,我认为主体是在被奴役和支配中建立起来的。”“注释10”

    既然人的存在不过是海滩涂鸦,那么一切关于人的所谓真理、规律、原型、本质都是十分可疑的。我们并没有一个目标,并没有一个乌托邦是我们的终点。那么还有什么事是人应当做的呢?我们所做的一切只能是趋乐避害。我们追求更好的物质和精神生活,反抗一切压迫,抵制对我们的各式各样的压迫,仅此而已。

    如果说人类自身的命运都是如此,所有那些人类学理想就更是如此。福柯说,关于“人”的标准理想很快就会被“抹去,恰似一张埋在海边沙砾里的面孔。康德的人类学理想(‘少点残酷,少点痛苦,多点善意,多点尊重,多点人性’)被浪涛冲净了,被大海卷走了”。“注释11”

    福柯对康德的人类学理想是持否定态度的。他认为,从表面上看,“少点残酷,少点痛苦,多点善意,多点尊重,多点人性”是人类的共同愿望,是出于善良的动机,然而,这种做法已经产生了按监狱模式重塑整个现代社会这一恶果:越来越精巧、越来越阴险的惩罚性的“训诫”,不仅被强加到囚犯头上,而且在精心炮制新的“个人矫正法”的过程中,被强加给士兵、工人、学生,甚至包括被训练来监管各种“训诫”制度的各种职业人员,由此产生了“双重效应:一方面是应加以了解的‘灵魂’,一方面是应予以维持的从属地位。”“注释12”福柯批判人本主义,因为“人本主义代表了西方文明中一切禁锢‘权力欲望’的东西:它限制权力欲望,排除夺取权力的可能性”。“注释13”

    在讨论福柯的理论背景时,现代与后现代这一分野是最重要的。丹尼·贝尔认为,福柯的理论属于后现代主义,“它在哲学方面是一种消极的黑格尔主义。米歇尔·福柯认为人是短命的历史化身,有如‘沙滩上的足迹’,浪涛打来便荡然无存。被称作‘万物之灵’的人类的那些‘荒芜而又瘟疫横行的城市行将崩溃’。这已不只是西方的衰落,而是一切文明的终结。”“注释14”

    福柯的思想系列属于对现代主义的否定和批判的流派。这个思想系列从尼采开始,到海德格尔,到福柯,到后现代流派的诸多思想家。海德格尔批判了西方的技术进步乐观主义。西方人通常把现时代看作是去魔的时代,海德格尔却认为,现时代既是去魔的时代,又是一个着魔的时代,着魔于技术及其不断的进步。“注释15”属于这个思想系列的还有列维一斯特劳斯、罗兰·巴特、拉康和阿尔都塞。他们都是“反人文主义”、“反主体主义”和“反历史主义”的。

    人们用“人权”这一概念来诘问福柯:难道人权不是普遍的、永恒的吗?德勒兹为福柯所做的辩护是这样的:“的确,福柯对于普遍性或永恒从不曾赋予太大的重要性:它们仅是某个历史建构或形式化过程中源自某些特异分派的团块或总体效果。在普遍性之下,存在着特异性游戏与特异性放射,而人的普遍性或永恒性其实仅是某个历史叠层中所承载的独特或过渡性组合之阴影。”“注释16”

    在福柯那里,没有什么东西是普遍和永恒的。他为自己规定的任务就是向所有普遍和永恒的东西的挑战。他在与人辩论时,甚至引用过毛泽东关于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人性的言论,以此说明人性和人权也并不是普遍和永恒的。事实上,福柯为自己规定的任务之一就是去探讨某一种人性标准是如何被当成普遍人性的,并为差异张目,为各种各样的差异争取存在的权利。

    “注释1”转引自刘北成,第113~114页。

    “注释2”刘北成,第165页。

    “注释3”转引自刘北成,第61页。

    “注释4”转引自谢里登,第12页。

    “注释5”转引自米勒,第172~173页。

    “注释6”转引自刘北成,第92页。

    “注释7”转引自米勒,第223~224页。

    “注释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8页。

    “注释9”福柯,第119页。

    “注释10”福柯,第19页。

    “注释11”转引自米勒,第253页。

    “注释12”同上书,第365页。

    “注释13”转引自刘北成,第210页。

    “注释14”王岳川等编,第8页。

    “注释15”转引自刘北成,第23页。

    “注释16”吉勒·德勒兹:《德勒兹论福柯》,麦田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163页。以下凡引该书,只注作者和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