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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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高老头的两个女儿(4)

    高老头好似迷迷忽忽地睡着了,在拉斯蒂涅出去的时候忽然坐起来叫着:“告诉她,教她尽管去玩儿。”

    拉斯蒂涅愁眉苦脸地跑到但斐纳前面。她头也梳好了,鞋也配好了,只等套上跳舞衣衫。可是最后的修整,像画家收拾作品的最后几笔,比用颜色打底子更费工夫。

    “嗯,怎么,您还没有换衣服?”她问。

    “可是太太,您的父亲……”

    “又是我的父亲,”她截住了他的话,“应该怎么对待父亲,不用您来告诉我。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欧也纳,甭说啦。您先穿扮了,我才听您的话。丹兰士在您家里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的车套好在那儿,您坐着去,坐着回来。到跳舞会去的路上,再谈父亲的事。我们非要早点儿动身不可,如果困在车马阵里,包管十一点才能进门。”

    “太太!”

    “去吧!甭说啦。”她说着奔进内客室去拿项链。

    “哎,去啊,欧也纳先生,您要惹太太生气了。”丹兰士一边说一边推他走,他可是被这个风雅的不孝女儿吓呆了。

    欧也纳一路穿衣一路想着最可怕最丧气的念头。他觉得社会好比一个大泥淖,一脚踩了进去,就陷到脖子了。他想:“他们连犯罪也是没有骨气、没有血性的!相比之下伏脱冷伟大多哩。”

    他看到人生的三个面目:服从、斗争、反抗,家庭、社会、伏脱冷。他决定不了挑哪条路。服从吗?受不了;反抗吗?做不到;斗争吗?没有把握。他又想到自己的家,恬静的生活,纯洁的感情,过去在疼爱他的人中间消磨的日子。那些亲爱的人按部就班地照着日常生活的规律生活,在家庭中找到一种圆满的、持续不断的、没有苦闷的幸福。他虽有这些高尚的念头,可没有勇气向但斐纳说出他纯洁的信仰,不敢利用爱情强迫她走上道德的路。他才开始受到的教育已经见效,为了爱情,他已经自私了。他凭着他的聪明,识透了但斐纳的心,觉得她为了参加跳舞会,不怕踩着父亲的身体走过去。而他既没有力量开导她,也没有勇气得罪她,更没有骨气离开她。

    “在这个情形之下想要说服她,她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他想。

    然后他又推敲医生的话,觉得高老头也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危险,总之他找出许多为凶手着想的理由,替但斐纳开脱。先是她不知道父亲的病情;即使她去看他,老人自己也要逼她回去参加跳舞会的。呆板的礼教只知道死抓公式,责备那些显而易见的过失;其实家庭中各人的性格活动观念,当时的情势,都千变万化,可能造成许多特殊情形,宽恕那些表面上的罪过。欧也纳要骗自己,预备为了情妇而抹杀良心。两天以来,他的生活大起变化。女人搅乱了他的心,压倒了家庭,一切都为着女人牺牲了。拉斯蒂涅和但斐纳是在干柴烈火,使他们极尽筹谋的情形之下相遇的。欢情不但没有消灭情欲,反而把充分培养的情欲挑拨得更旺。欧也纳占有了这个女人,才发觉过去对她不过是肉的追求,直到幸福到手的第二天方始对她有了爱情。也许爱情只是对欢娱所表示的感激。她下流也罢,高尚也罢,他反正爱极了这个女人,为了他给她的快乐,也为了他得到的快乐,而但斐纳的爱拉斯蒂涅,就像当太尔爱一个给他充饥疗渴的天使一样当太尔为神话中利提阿国王,因杀予飨神,被罚永久饥渴:俯饮河水,水即不见;仰取果实,高不可攀。。

    欧也纳穿了跳舞服装回去,特·纽沁根太太问道:

    “现在您说吧,父亲怎么啦?”

    “不行啦。您要真爱我,咱们马上去看他。”

    她说:“好吧,我要去看他,不过得等跳舞回来。我的好欧也纳,乖乖的,别教训我啦,来吧。”

    他们动身了。车子走了一程,欧也纳一声不出。

    “您怎么啦?”她问。

    “我听见您父亲的喘息声了。”他带着气恼的口吻回答。

    接着他用青年人的慷慨激昂的辞令,说出特·雷斯多太太如何为了虚荣心下毒手,父亲如何为了爱她而闹出这场危险的病,娜齐的金线舞衫付出了如何可怕的代价。但斐纳听着哭了。

    “我要难看了。”

    这么一想,她的眼泪干了,接着说:

    “我要去服侍父亲,守在他床头。”

    拉斯蒂涅道:“啊!这样我才称心哩。”

    四、鲍赛昂府的舞会

    鲍赛昂府四周被五百多辆车的灯光照得通明雪亮。大门两旁各站着一个气吁吁的警察。这个名门贵妇栽了跟头,无数上流社会的人都要来瞧她一瞧。特·纽沁根太太和拉斯蒂涅到的时候,楼下一排大厅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当初大公主和特·洛尚公爵的婚约被路易十四否决以后,宫廷里全班人马也曾拥到公主府里看过她失意的样子,从那以后还没有一件情场失意的悲剧像特·鲍赛昂夫人这样轰动过。那位名门贵妇,蒲高涅王室的最后一个女儿,可并没有被痛苦压倒。当初她为了点缀她爱情的胜利,曾经敷衍过这一个虚荣浅薄的社会;现在到了最后一刻,她依旧高高在上,控制这个社会。每间客厅里都是巴黎最美的妇女,个个盛装艳服,堆着笑脸。宫廷中最显要的人物,各国的大使高官,部长,名流,挂满了十字勋章,系着五光十色的绶带,争先恐后地拥在子爵夫人的周围。乐队送出一首又一首的音乐,在金碧辉煌的天顶下缭绕;可是在女人心中,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一片荒凉。鲍赛昂太太站在第一间客厅的门口,迎接那些自称为她的朋友的人。全身穿着白衣服,头上简简单单地盘着发辫,没有一点儿装饰,她安闲静穆,既没有痛苦,也没有高傲,也没有假装的快乐。没有一个人能看透她的心思,几乎像一座尼沃贝的石像。她对几个熟朋友的笑容有时带点儿嘲弄的意味;但是在众人眼里,她始终和平常一样,同她被幸福的光辉照耀的时候一样。这个态度叫一般最麻木的人也看了佩服,犹如古时的罗马青年对一个含笑而死的斗兽士喝彩。上流社会似乎特意装点得花团锦簇,来跟它的一个母后告别。

    她和拉斯蒂涅说:“我只怕您不来呢。”

    拉斯蒂涅觉得这句话有点埋怨的意思,声音很激动地回答:“太太,我是预备最后一个走的。”

    “好,”她握着他的手说,“这儿我能够信托的大概只有您一个人。朋友,对一个女人能永久爱下去,就该爱下去。别随便丢了她。”

    她挽着拉斯蒂涅的手臂走进一间打牌的客室,带他坐在一张长沙发上,说道:

    “请您替我上侯爵那儿送封信去。我叫当差带路。我向他要还我的书信,希望他全部交给您。拿到之后您上楼到卧室去等我。他们会通知我的。”

    她的好朋友特·朗日公爵夫人也来了,她站起身来迎接。拉斯蒂涅出发上洛希斐特府邸,据说侯爵今晚就在那边。他果然找到了阿瞿达,跟他一同回去,侯爵拿出一个匣子,说道:“统统在这儿了。”

    他好像要对欧也纳说话,也许想打听跳舞会和子爵夫人的情形,也许想透露他已经对婚姻失望,——以后他也的确失望;不料他眼中忽然亮起一道骄傲的光,拿出可叹的勇气来,把他最高尚的感情压了下去。

    “亲爱的欧也纳,别跟她提到我。”

    他紧紧握了握拉斯蒂涅的手,又恳切又伤感,意思是催他快走。欧也纳回到鲍赛昂府,把信件带进子爵夫人的卧房,房内是准备旅行的排场。她坐在壁炉旁边,望着那杉木匣子非常伤心。在他心中,特·鲍赛昂太太的身份不下于《伊利亚特》史诗中的女神。

    “啊!朋友。”子爵夫人进来把手放在拉斯蒂涅肩上。

    她流着泪,仰着眼睛,一只手发抖,一只手举着。她突然把匣子放在火上,看它烧起来。

    “他们都在跳舞!他们都准时而到,偏偏死神不肯就来。——嘘!朋友。”拉斯蒂涅想开口,被她拦住了。她说:“我永远不再见巴黎,不再见人了。清早五点,我就动身,到诺曼底乡下去躲起来。从下午三点起,我忙着种种准备,签署文书,料理银钱杂务。我没有一个人能派到……”

    她停住了。

    “我知道他一定在……”

    她难过得不行了,又停住了。这时说一切都是痛苦的,有些字眼儿简直说不出口。

    “我早打算请您今晚帮我最后一次忙。我想送您一件纪念品。我时常想到您,觉得您心地好、高尚、年轻、诚实,那些品质在这个社会里是少有的。希望您有时也会想到我。”她向四下里瞧了一下,“哦,有了,这是我放手套的匣子。每次我上舞会或戏院之前拿手套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很美,因为那时我是幸福的,我每次碰到这匣子,总对它有点儿温情,它多少有我的一点儿气息,有当年的整个鲍赛昂夫人在内。您收下吧。我等会叫人送到阿多阿街去。特·纽沁根太太今晚漂亮得很,您得好好地爱她。朋友,我们尽管从此分别了,您可以相信我远远地祝福您。您对我多好。我们下楼吧,我不愿意人家以为我在哭。以后的日子长呢,一个人的时候,谁也不会来追究我的眼泪了。让我再瞧一瞧这间屋子。”

    说到这儿她停住了。她把手遮着眼睛,抹了一下,用冷水浸过,然后挽着大学生的手臂,说道:“走吧!”

    特·鲍赛昂太太,一直坚强地用近似神勇的精神忍受着痛苦,拉斯蒂涅看了情绪非常激动。回到舞会,他和特·鲍赛昂太太在场子里绕了一圈。特·鲍赛昂太太这位恳切的太太借此向众人表示她的最后一番心意。

    不一会儿他看见了两姐妹,特·雷斯多太太和特·纽沁根太太。伯爵夫人浑身上下,全部戴着钻石,气概非凡,可是那些钻石绝对不会让她舒服,而且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戴这些钻石了。尽管爱情强烈,态度骄傲,她到底还是禁受不住丈夫的目光。这种场面更加增添了拉斯蒂涅的伤感。在姐妹俩的钻石下面,他看到高老头躺的破床。子爵夫人误会了他的神情,独自挥了挥手臂,说道:“去吧!我不愿意您为我牺牲快乐。”

    欧也纳不久被但斐纳邀请去。她露了头角,满是自负和得意。她一心想要讨这个社会喜欢,既然一切都如她想的那样实现了,也就急于拿她的成功奉献在那些大学生脚下。

    “您觉得娜齐怎么样?”她问。

    “她嘛,”欧也纳回答,“她早就预支掉了她父亲的生命。”

    清早四点,客厅的人渐渐稀少。过了一会儿音乐停止了。大客厅中只剩下特·朗日公爵夫人和拉斯蒂涅。特·鲍赛昂先生要去睡觉了,子爵夫人和他告别,他一再地说:

    “亲爱的,像您现在这个年纪何必隐居呢!还是和我们一块儿住下吧。”

    告别完之后,她走到大客厅,以为只有大学生在那儿;突然不由得叫了一声,因为她看见了公爵夫人。“我猜到您的意思,格拉拉,”特·朗日太太说,“您要不辞而别地走了,您未走之前我有一些话要跟您说,我们之间不能有一点儿误会。”

    特·朗日太太挽着特·鲍赛昂太太的胳膊走到隔壁的客厅里,含着泪望着她,抱着她并亲她的脸庞,说道:

    “亲爱的,我不愿意和您就这样冷冰冰地分手,我良心上过不去。您可以相信我就像相信您自己一样。今晚您很伟大,我自己觉得还配得上您,还要向您证明这一点。过去我做了很多对不起您的事,我没有始终如一,亲爱的,请您原谅。以前我做的一切让您伤心的事,我都向您道歉;我愿意收回我说过的话。患难成知己,我不知道我们俩哪一个会更痛苦一些。特·蒙脱里伏先生今晚没有到这儿来,您明白了吗?格拉拉,只要来过这次舞会的人估计都会对您印象深刻,永远忘不了您。至于我嘛,在做最后的努力;万一失败,就去修道院!那您去哪呢?”

    “上诺曼底,躲到古撤尔乡下去,去爱,去祈祷,直到上帝把我召回为止。”

    子爵夫人想起欧也纳等着,便招呼他:

    “拉斯蒂涅先生,您来吧。”

    大学生弯着身子握着并亲吻了表姐的手。

    特·鲍赛昂太太说:“安多纳德,告辞了!但愿您幸福。”她转身对着大学生说,“至于您,您已经很幸福了,您年轻,还能有信仰。没想到我离开这个社会的时候,还会这么幸运,身边还有些虔诚以及真诚的心!”

    拉斯蒂涅目送特·鲍赛昂夫人坐上轿车,看她满眼都是泪水和他作了最后的告别。由此可见,社会上地位最高的人,并不像那些趋奉群众所说的,能逃出感情的规律却没有任何的伤心和痛苦。五点的时候,欧也纳冒着寒冷又潮湿的天气走回伏盖公寓。他的教育受完了。

    拉斯蒂涅走进邻居的屋子,皮安训和他说:“可怜的高老头没有救了。”

    欧也纳看了看睡熟的老人,回答说:“朋友,既然您能克制欲望,就走您平凡的路吧。我入了地狱,还得留在地狱。不管人家把上流社会说得怎么坏,您相信就是!没有一个讽刺作家能写尽隐藏在金银珠宝底下的所有的丑恶。”